第16章 同乡
四日六点钟,我还未起床,于文便来询问北三十六区的工作进展。
“没有什么头绪,因为这本来就困难重重,海底捞针一般。可能花了很多资源,浪费了很多时间,却得不到想要的结果。”我不得不顺便起床,点支卷烟,为今日的事情做准备。
“如果是我手下的其他员工这样说,我不觉得奇怪。但是,你不一样,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手段是怎样的,代价能否接受。北三十六区会是你的成名之地。”于文教导道。
“大概吧。”我回答道。
“我这样说不是胡诌,因为我是你的同乡,有些方面我比你更了解你自己。”于文最后说。
我在四日这天有时间紧凑的一套计划,早起也好。洗漱完毕之后,我要给病床上的何姓女青年带些早饭,到住院部询问一些出院及休养方面的问题。——医生昨天晚上也开门见山地说,医院的休养比不上家里,骨头也不是十天或半个月就能长好的。
邓岐的转学今天就可以办理,上午九点到十一点之间,同乡推掉了手上的其它工作,只为安排妥当。——这样的诚心诚意,就不能有什么对待上的差错。但波纹城工业大学不在城内,它在波纹城的西部郊外,离北三十六区足有二十公里。邓岐离波纹城工业大学更近些,他从西二十九区的住处出城便可直达校园。所以,我先驱车前往西二十九区再赶往工业大学是一条最省时省力的路线。况且,依邓佢所言,今天晚上还有什么简单的一餐作为答谢,怎么都避免不了拜访西二十九区的府邸。
路上还是拥堵,征兵行动依然如火如荼。我应该先驶到城外公路再驶往西二十九区的,波纹城内的高架桥与宽路太浪费时间了。——这个鬼地方,磨砺出来的尽是好脾气。不过,天气还不错,暖洋洋的,正在快速蒸干地上的潮湿的水汽。
我花了一小时又一刻才到达那满园泛黄植被的小楼前。可以看出,邓姓母子也不是群居者,他们的住宅是嵌进四周的高楼中的。没什么冷风,我却穿了沙漠普墨党式的长衣,像极寒风暴中的棕色铁甲。
“麻烦您了,我们刚吃完早饭,这还是特意早起的。”邓佢听见园子外的动静撩着额头上的卷发道。
“我和同乡约好了时间,不能迟到。”我隔着黑色的铁栅栏说,不打算走进去,汽车也没有熄火。
“我也要一同前往,不能出谋划策,参观一下也是好的。”邓佢兴高采烈。
“可以,我正有此意,乘我的车就行。”我答到。
笨手笨脚的妇人,简易的妆容而已,我却等了半个钟头。——衣服和昨天是一样的款式,只是颜色不同而已。——米白色的羽绒服和长裤,围巾也是米白色的。虽说不至于爽约,还是令我心急如焚。载着这对母子赶到波纹城工业大学时已是九时三刻,我的同乡已经等在校门口了。
抛除地域歧视影响下的闲言碎语及恶名,屈誉一人便贡献了璧宿县人所得的美名及赞誉的五成甚至七成。除去享乐主义的圈子,除去利己主义的圈子,没有人不认识这个璧宿县人。这其中没有夸大其词的成分。他是璧宿县人活着的精神,几乎是这西部世界与波纹城人沟通的唯一通道。璧宿县人的精神自然是复杂的,不管如何尽力描述都是照猫画虎,只是出洋相而已。我曾尝试用一个词概括所有,翻找了十部词典和二十部低俗小说,在几乎要放弃之时找到了一个十分恰当的词汇。——“偏执”——十年来未曾使用,好像无尽骸骨下的宝藏,不能挖掘。“偏执”不是坏的精神,它在大部分情况下甚至是进步的。这精神给屈誉也好,给头脑清醒的其他璧宿县人也好,在一百年里都不会过时。屈誉这样坚持他的信念,进入波纹城后便毫不动摇,好像不回头的列车,粉碎沿路的一切水雾和流言蜚语。
屈誉是个结实的人,像头驯良而又不驯良的公牛,满腹学识是他的驯良,嫉恶如仇是他的不驯良。——邓氏母子的礼貌与含蓄没有令我的同乡表现出懈怠的热情,他的谈吐也是有修养的,像从极南之地来的治学严谨的贤者。只是三刻钟的时间,就完全消除了邓佢的疑惑,令她没有再问的念头。
“我没想到波纹城还有这样的无所不知而又无所不能的学者。”邓佢感叹道。
屈誉是消融冰雪的粗盐和药剂,但他拿不出整天的时间来。按照波纹城工业大学的流程,处理完转学的一切手续后,天都快黑了。
“晚饭还没有准备好,请的厨师刚到,可以先到别处转转,周边不乏有趣的地方。”邓佢提议道。
“去工厂转转吧,我有些想念工厂的生活了。”我这是厚颜无耻的屁话,竟然说出口了。
“当然可以,毕竟我们还指望你帮我解决另外的可能的难题。邓岐成材还要三年四年的时间,这段时间还不能帮上什么忙。”后座的邓佢几乎要把嘴唇贴到我的后脑上了。
“也许用不到三年四年的时间,领悟是瞬间的事。”我扶着方向盘正色道。
“您给我一种印象,不多见的印象。”邓佢的话像是吹捧和吹嘘,我一时不能确定。
“什么印象?”我问道。
“波纹城的狮子。虽然你说波纹城没有狮子,但我还是要拿来比较一下。”邓佢撑着我的座椅耳语道。
“为什么是那种猛兽,我想不通。”我不明白。
“凶猛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可靠,热心,不惧万难。”邓佢的声音张扬了起来。
“过誉了,我从未这样觉得。”
邓佢的住处离工业区不算远,大概三公里而已,两三句话之间就到了。这妇女热心地介绍她的工厂,哪些产品设计巧妙,哪些技术独领风骚。我的饶有兴致不过是假装的,机器的用途倒还可以理解,但关于其背后的原理就完全一窍不通了。我能做的,就是用藏有微型相机的皮手套详细记录所见到的一切。
“别忘了你的袍泽兄弟。”我唯一的见解便是绕过电机与流水线的嘈杂声对身旁的邓岐的告诫。——我在这污浊空气里见到的只有麻木的僵硬的工人,动作机械又不言不语。
我本想避开晚餐的,因为当日的计划与谋划都没有落空,但只要逗留就说不定会有什么剑拔弩张的交锋。——晚餐是波纹城式的传统菜肴,除了味道寡淡了一些,没有其它不满意的地方。就餐的就五个人,圆桌上却上了三十道菜,很奢侈,很浪费。——根本吃不完,最后也只能倒掉。
那个名叫“徐隽”的中年人大概就是邓岐的继父,因为这里就我一个外人,他们之间的关系一定亲密。——但只要稍加思索,就会发现这想法并不对。邓姓的三代人的座位彼此更靠近一些,我和这赘婿则像月牙两端的铃铛。邓支伟也好,邓佢也好,与这另一位的交流也没有多么融洽,这还是客人在场的结果,平日里的疏远可想而知。
“你是哪里人?”徐隽的语气令我不适。只是一个矮个子,哪怕座位在桌子上也不能对一个客人颐指气使,这是最起码的礼节。
“璧宿县人。”我回答,没有表露出我的不适。
“从未听说过,一个小地方吧。”徐隽带着讥笑的口吻。
“确实是个小地方,但不至于没听说过。因为就仅仅是上个世纪,璧宿县人就在方圆大地砍死了至少一百万人。”我的怒气只是掀起了水壶的盖子,还没有地动山摇。
“我没有听说过。”他皱了皱眉毛。
“你自然没有听说过,因为你们学的历史是假的。”我欣赏自己的流畅的对峙般的回答。
与言语的争执相比,我更推崇利刃与枪支的决斗。为什么非要面红耳赤不可?这样的争论难有说服双方的结果,直接与坦荡才是好的,流血与丧命才是不合的归宿。
那个人模狗样的丑人,趾高气昂的怪胎,卑鄙下流的走狗,——见到了璧宿县来的不妥协一丝一毫的猛士也有心虚的时候,想找些不恶化局势的奇思妙想来。
“你在工厂做过工吧,我猜,你壮得像个搬运工人。”徐隽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做过,不过搬运的不是价值百万的奢侈品,只是些钢索、斧头、铁锤以及诸如此类的容易致死的东西。”我带着鄙夷的笑意说。
“那不是轻松的活。”徐隽没有听出言外之意。
“对,一个月八百块,完全不够开销的。我还是一个人生活的,倘若成家,其压力可想而知。所以我悔改了,因为我意识到这既改变不了我的袍泽兄弟的命运,也改变不了我自己的命运。”我义正言辞道,其中纯粹的情感没有一丝水分。
“不是所有人都如此这般的,我敢说,方圆大地上大部分人的日子比二十年前好,也比十年前好。”徐隽的无耻令我眼界大开。
“像牛马的生活如果算是好日子的话,那波纹城人确实是住在天堂上的。”我放下了手上的餐具,擦了擦嘴巴说。
没有沟通的必要了,晚宴也可以结束了,因为我犯恶心,担心自己会吐到桌子上。——只是尝了两块鹅肉而已,没喝一口汤水。于是先夸赞饭食可口,再礼貌地同邓氏父女告别。邓佢追到门外,满怀歉意地批评自己没有制止餐桌上的无礼。
“请回吧,我没有把问题说明白的闲心,你也听不懂。”我拒绝道。
于是,十二月四日的所有怪谈就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