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穷人
我在三点钟左右回到六层的医院，看看何姓女青年的身体状况恢复得如何。自然不是空手去的，我在低楼层的楼梯上买了些南部雨林的水果和鲜花，作为一次正式看望的礼物。
“香味扑鼻啊，先生。”何姓女青年有些受宠若惊。
“尝尝波纹城冬季少见的水果，稀释一下这医院里的气味，是顺手的事。”我放下果篮而将不知名的花朵推进她怀里时说。
我一个西部苦寒之地的不知世俗的趣味的男人都觉得这没什么，何姓女青年却像拥有了满怀珍宝一样眼花缭乱。我知道人人生而不同，平凡事物也价格不一，但相差这样悬殊还是让我感慨良多。
“水果也要多吃，南方的水果，放不了几天。”我摸出普墨党人式的军刀，慢慢削去水果的硬皮。
“郑先生，我有个问题要问一下说一下。”何姓女青年有些犹豫。
“但说无妨，直说无妨。”我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
“您拿来的钱是不是多了些？”何姓女青年的问题似乎有些悔意。
“既然你提了，我现在就觉得拿得少了些。这不是一个雇主应该做的吗？我只是促成了这笔补偿而已。”我擦了擦军刀上的汁水。
“我还是觉得……”
“除了雇佣，你们之间没有任何的其它联系，就这样简单。如果受到了什么不公的对待，终止即可，但必须索要应得的补偿。现在呢？这种关系已经完全了结了。不必纠结，不必担心，更不要站在剥削者的那一侧。”我是在克制自己的逐渐激烈的情绪的。
何姓女青年支支吾吾，不知所云。
“我也有些后悔，我后悔的是没有给那条蛀虫不重犯的教训。”我的激烈情绪几乎立即消止，但依然声如雷震。
“吃两根香蕉，我要给手上的水果泡些盐水。”我不看她的难堪。
我不知道我那时隐时现的冲天的愤懑来源于何处，可能是遗传于我的母亲，但她是一个随和的没有脾气的不渝城人，从未在哪件事上表现出不容争辩的激烈。那就来源于我的父亲，可除了记忆的稀少残留，我对他没有什么印象。——就是说，我不了解他，不了解他的脾气，甚至说我不知道他在别人口中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自我封闭，密不透风。他是一个活着的人，一个不说话的活着的人。也许我的精神就是璧宿县人的无形烙铁的赠予吧，因为综合来看，我的所作所为是方圆大地之上的璧宿县人的典型，一举一动都脱离不了粘连血肉的精神影响。这比血腥角斗更令我为难，损伤了我的记忆，损伤了我的身心。一定逃脱不了父亲受到的无名疾病的无形折磨，这是想也不用想的。
我被内心所折磨，这个念头尚未造成整日整夜的烦闷。一斗烟的时间而已，我熨平了它。它现在平息了，不是消失，只是睡着了。一种预感是，这种情绪发作起来简直可怕，一位不可自制的猛士势必会掀翻四周的桌椅，并令旁人付出骇人的代价。
何姓女青年的眼睛躲躲闪闪，好像医院的电视上的新闻值得一看，好像我领口的铜扣子值得一瞧，细心之中飘忽不定。
“你会像电视里面的人一样入伍吗？”何姓女青年蜷着双腿，揪心于下午的新闻。
“不，波纹城人还没有这样的本事。”我说。
“他们通常会服役几年？”何姓女青年又问。
“两年。”我回答。
“两年是很长的时间，人的一辈子没有多少个两年。”小何很伤感。
“为什么这么说？”我觉得有些奇怪，有些莫名其妙。
“我不知道，大概是生命短暂吧。”她偷看了我一眼说。
“其实也不短暂，两年时间可以发生很多事。不止是两年，这两天就发生了数不过来的事。”我不以为然道。
“我为什么没有见到你的什么亲人？昨天到今天，总应该有个人来吧。”我的疑惑是随口的，也是突然的。
“我不记得我还有什么亲人，大概是时间太久了，所以忘了。波纹城里不缺这样的事，我不走运而已。”何姓女青年无疑是伤心的，只是一贯的坚韧锁住了她那干涸的眼泪。
我误入了何姓女青年的伤心之地，但彼此都装作没有察觉，寂静花园里无事发生。——彼此心知肚明的事情就不要追问，场面难堪又不是我的目的。
“你一直都在波纹城吗？从未到别处看看？”我想找个轻松些的问答题。
“没有，一直都在波纹城。”她捧着花儿说，不肯松开。
“有些可惜了，有些遗憾，方圆大地不是只会长些水泥柱子的。”我说。
“等有机会，我想到乡下看看。”何姓女青年看着我说。
“可以，看看也好。”我说。
“郑先生，你会在这里待多长时间？定居？”何姓女青年转向电视机问我。
“不会在此地定居的，我在这里喘不过气来，我在这里会发疯。至于多久，可能是一个月，可能是半年，不会很久。如果不是因为工作，我不会来这里。所以，只要工作结束，我一定会离开。”我坐在铁椅上挺着腰说。
“到哪里去？”何姓女青年问。
“波纹城之外的地方，哪里都行，主要是我对波纹城厌烦了，只想逃离，余生最好不要再见。”我直抒胸臆道。
“我也有这样的想法，还没有下定决心。”何姓女青年像是在念电视上的字，我没有仔细辨别。
“你会参军入伍吗？”女青年紧接着问道，她忘了自己已经问过这个问题了。
“不，波纹城人还没有这个能耐。”我回答的也是一模一样的。
后来就没有什么交流了，晚饭后她睡得很早，我也要回到我的新住处休息。——只要一天里有什么走动，我一定会困倦，只想要舒服的无人打搅的睡眠，这比烟瘾更容易掌控人心。只是在忘记白日琐事的睡眠前，卷入了忧心忡忡的浊流中。——可能是波纹城的青年的消沉的命运，也可能是我自己的颠簸的宿命，不知道哪一个更紧迫，又解决不了任何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