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美丽妇人
“那我们便没有必要到顶层去了,思考时不应该有喧哗。九十二层大概有个什么书店,到那里坐坐。”我的主张是这样的。
“可以,顶层我去了很多次,也不知道它好在哪里。吃饭的时候去就行了,那里不适合久待。”邓岐欣然道。
店主大概不靠书店的营收过活,偌大的店面,读书的却寥寥无几。十年或十五年前,我还是一个可以将床铺带到书店的书虫,孜孜不倦的精神令我本人记忆深刻。后来不知怎么的,这股精神之水就断流了。断绝,决绝,只在百无聊赖的沉思中出现,随后便隐没。此行又将我的仓促的过往的记忆捡拾到了箩筐中,不得不回味一番。
“这里就是一个世界,安静的世界,沉思的世界。不像顶层那般浮夸,不像顶层那般躁动。就像热闹,不是在哪里都讨喜一样,总要留一块清净之地。”我的话有些虚浮,但所要表达的绝非虚假。好为人师不是我的德行,但我的行为的实际却一路偏转而去。
“要看什么书吗?”我问道。
“没这个念头,不知道该看什么。”邓岐摊着手,拘谨地说。
“那是你还不知道自己的真实的需要,茫然若失。现在还是读书的时候,因为只要离开学校就不得不做些和学习无关的事。像你这样的富人子弟,也不会正大光明地阅读。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把这种清净还回学校呢?”我头脑清楚,知道该讲哪些。
“你应当上学,否则你将失去了解你的袍泽与同胞的良机。”我又说。
“原来的学校?”邓岐不安地问我。
“换一座,可以将你的精神从这般境地提升到另一般境地的学校。我为你打算好了,只要你下定决心,开口就行。”我信心满满道。
“既然来阅读,总要读些合适的,我有三本书可以推荐。我找不到首先要推荐的《郑博仕人》,只能用《西部史》来代替。——后者虽然说教的意味浓重,但你可以大概了解西部人的过去。至于西部人的现在,只有《城外往事》了。借别人之口要比自己亲自说要容易些,而且个人的观点经常胡编乱造,比不上那些经过时间的考验的。另外,只有读过才会受益匪浅,很多内容需要自己领悟。”说这话时我像是一个西部人,我也确实是。西部的历史就是这样,本以为自己有什么高明的一鸣惊人的见解,结果翻来覆去还是想不出那特定的几本书或几个人名之外的东西,一切好像丝毫未变。
在午饭之前,我和这位青年都将时间花在各自的阅读上。——《西部史》与《城外往事》从来就不是晦涩难懂的作品,找到不期而遇的触动还是较为容易的。可随手翻阅的东西胜过激昂的万语千言,灵感也不常有。——我付掉了两本书钱,看得出他着迷于西部的文学。——“别人的赠予的一定要比自己购得的留存得更长久。”我以老练的推辞的技艺拒绝补偿时说。
璧宿县人的饮食文化是素材稀少的贫瘠之地,可以说那里从来没产过什么美味佳肴,没有任何留名于世的。但我依然觉得,它要比波纹城这片沃土之上的要强些。波纹城的所谓的现代饮食,不过是普墨城人的速食文化的精致赝品,是哄骗慕名而来的游客的把戏。普墨城依然是比肩波纹城的建设出色的城市,没什么底蕴,连饮食都是相辅相成的。——速食文化就是造成普墨城的根基之一,这是众口难调的结果。但波纹城不是方圆大地的历史的浅水区,其诸多传统消失之快难以解释,以眼前的为例,老年人记忆中的大部分烹饪技巧几乎无处可寻,只存在于地下的角角落落里。我这才觉得,波纹城不过是中央平原之上的普墨城,除了圆心的石头,别无二致。
邓岐点了鸡块、炸鱼排、汽水和拌了奶油的生蔬菜,几乎没怎么挑选。我只要了羊肉馅饼,油汪汪的,没有进食的卖相,想要一杯浓茶却换来了周围人的鄙夷。
“来杯汽水吧。”邓岐提议道。
“我五年前喝过一次,现在嘴里还有问道。”我夸大其词道。
“您很节俭。”邓岐说。
“习惯而已,我不算是一个节俭的人。烟草的开销,汽车的开销,还有一些本可避免的开销,这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我不同意关于我的节俭的夸耀。
不知道邓岐的母亲是何时来的,可能是我擦掉餐具上的水珠的时候,可能是我低头切馅饼的时候。她推开白色的木椅,坐在我的对面。这位中年女性穿着豆绿色的长款羽绒服和卡其色的毛呢阔腿裤,戴着白手套。
“您像头狮子,敦实,威武。”她像是对我说。
这自然的卷发下的宽额头有一种自信的聪明,令礼节恰到好处,不像平日里遇到的那些人一样急躁或咄咄逼人。我不知道她是否有慌乱的时候,但只要急步走就会损伤她那不温不火的端庄。——这是我所谓的“美丽”的来源,不是望文生义的其它方面。长相是平常的,身材只能说是匀称,波纹城标准的少有忧虑的妇人。——没有留下什么青春的痕迹,波纹城还没有返老还童的科学,所以无论怎样减少日晒雨淋的侵害依然是中年妇人的肌肤和面庞。
“波纹城没有狮子。”我认真地回了她一句。
“您是一个幽默的人。”她微笑着说。
“怎么称呼你?”我问道。
“我是邓岐的母亲,叫我邓佢就行。名字很尴尬,像个男人。”她搓着手心说,“你解决了我们的大问题,非常感谢。”
“当然了,有些青年的头脑需要疏导一下,不能无动于衷。”我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的张冠李戴的错误。
“青年的心理自然也是一个大问题,你说服犬子了吗?我竟然一天之内碰到了两件好事。”邓佢很激动,几乎要站起来。
我眼睛转向邓岐一侧,想听听他的意见。
“您说吧,先生,我没有这样好的可以把话说明白的口才。”邓岐停止咀嚼,客气地说。
“上学是必要的,不管是见识全新的事物也好,还是从中学习到什么也好,他都需要这么一次经历。人们常说的磨砺和历练,基本上都是这样来的。既然之前的大学不适合,就换一座好了。我有一个能耐通天的朋友,可以满足邓岐的愿望。”我细细切开馅饼,展开了一场游说。
“这很好,毕竟是他自己的决定。你确定这样吗?小邓?”邓佢的圆眼睛转来转去,欢喜又灵活。
“是的,是这样的。”邓岐肯定地说。
“哪所大学呢?先生。”邓佢在餐桌上铺开了十指上的红色指甲,宽额头往我面前凑了凑。
“波纹城工业大学,正有这么一个为有志青年准备的名额。”我说。
“我听说过,严谨但不是很活泼。”邓佢有些抗拒道。
“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呢?”我有些疑惑。
“名字。”她的回答令我发笑,这和抓阄没有两样,根本不能作为一个回答。
“这又不是玩牌,表面上是看不出什么来的。除非是不吾牌,但老实说,那等同于巫术。”我反驳道,只是语气并不尖锐。
“我还是想听听犬子的意见。”邓佢喃喃自语道。
“先生已经说完了,我已经决定好了,不想再争执不休了。”邓岐的的耿直几乎是在顶撞。
“单就进步性来说,波纹城工业大学超越了周边大学二十年。而且,它从来都不是籍籍无名之地。”我是带着对波纹城工业大学的敬意说出来的。
面对眼前的状况,邓佢想说些什么却又知道如何开口。一个人的固执尚能扭转,但瞧见另一个巧舌如簧的大汉就胆怯了。邓佢没什么底气,本身也不是个坚决之人。有些缺陷呆滞笨拙,这在以后的相处中给了我不少的启发。
“从电池这件事来说,我就不应该怀疑。听您的好了,犬子最好因此走上正途,成为栋梁之才。”邓佢的言语不像是两个男人说服的结果,更应该是被迫的,正如无路可走的妥协。
午饭匆匆结束,场面上没有多么融洽,况且各有各的事情。我在付掉餐费的时候再次询问邓岐的观点,得到肯定十分的答复后便为他的转学做准备。我在波纹城工业大学有位热心于工人运动的好友,这位璧宿县的同乡在公众诸多权益与福祉上的贡献令我感到万分惭愧,他一定不会拒绝。我思来想去也找不到替代者,找不到另一个在宽广的无收益的事业上抵押上全部身心的榜样。虽然是个中年人,却像鲁莽的青年那样不知疲倦且毫无怨言。——与同乡的通话很爽快,他也乐于抓住一个可能偏折普罗大众命运的微小机会。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