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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零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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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五十层的见闻并不能说明什么,我难说得到了关于暴动的任何确切的讯息。但这又无疑是个好苗头,追求索取上游的科学技术不是小市民的作为,毕竟飞黄腾达不是房产与彩票带来的转机。但是,我觉得还是要回头处理一些零碎的事情,现在还能挤出些悠闲时间来,说不定不久后就要被折腾得焦头烂额了。电梯没那么拥堵了,下楼而已,走下去也没什么,不如痛快些,不如利索些。——如果还有服务的可能的话,我宁愿调到冰天雪地的穷乡僻壤去,简单直接总要好过喋喋不休。头绪千丝万缕,不相干的纷至沓来,我又不是大波纹城的镊子,夹取不出波纹城的悲欢离合与枯枝败叶。

    今天有驾车的必要,我通过烟盒告知于文,中午时分要取回另外的电池及可以谋得信任的东西。——“有作为的空间,这将减少四处碰壁的无可奈何。”但我的“普墨城人”的车钥匙还在枕头下,只能重回住处。

    小何已经在柜台前了,天自然是冷的,她也穿上了冬装,戴了顶藏住头发的针织红帽。——在冷天穿长裤和长衫不是件匪夷所思的事,在哪方面看都毫无问题。

    “你好,早啊。”我礼貌地说了一句。——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对于见过两面的,我都会这样打招呼。——这也不是受到了“大波纹城”的什么熏陶,更像是璧宿县的耳濡目染。

    “你好,郑先生。”她回了我一句,柔声细语。

    我虽然是个窃密者,却受着记忆力衰退的危害。我也觉得,为大波纹城服务的日子可能并不多了。我记不得昨天登记之时有没有留下真实姓名,又或者只有姓氏是真实的?——忘了个一干二净!这就基本丧失了服务的根基,说不准会随时送命。这个念头种植了下来,我要看看不久后的果实。

    “收拾屋子了吧?”我没话找话。

    “早起了半小时,就为了好好收拾一下,还有清洗些顽固污渍什么的。”小何拉扯手腕处的秋衣的毛绒,抬着单眼皮瞧着我。

    “可喜可贺,这才是波纹城新青年的风采。”我的祝贺没有掺假。

    “谢谢。”她很难为情,面色发红。——我取完钥匙才发现这一点,还以为是恼羞成怒的情不自禁,毕竟指责别人的不足之处就是天生的冒犯之举。虽说同为一方圆大地之上的居民,年龄没有相差很大,但波纹城人与璧宿县人头脑的思索方式的差异已相隔千里,走向背离的两端才是常态。所以,恼羞成怒才是正常的,欣然接受才是鲜有的奇迹。

    “我要出去一趟,麻烦告诉保洁阿姨,只有我在的时候才能换床单被褥,有些私密的东西不方便见人。”我着重强调道。

    “我记住了,请放心。”小何挺直了手腕,左顾右盼道,“见到她我会说的。”

    “谢谢。你的衣服很漂亮,像电视里的普墨城人的最新款式。与普墨城人相比,波纹城人的审美要逊色不少,哪里懂什么风雅。”我夸起了她的遮蔽纹身的穿衣,半真半假。

    “晚上见。”没等她从自得的快活中回过神来,我便匆匆地说。——我不知道上次看电视是不是五年前,我也根本不记得普墨城人当时的风尚。一无所知,各位,我对于时髦服饰的见解实际上还不如小学的孩童。

    走到十八层的时候,我想要不要彻底免除某人的顾虑。不是因为扯谎的内疚,而是它走到了中途却不知所踪。——了结别人的顾虑会是件善举,它又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早上见到的这家名字是“李契钟表”,我当时还未留意到。店主捧着报纸,两脚搁在火炭般的取暖器前。

    “你好,普墨党人,在楼下有什么见闻吗?”李契像许久未见的熟人道,不知道我在柜台前等了五分钟。

    “征兵处?我看着他们就回想起了在工厂里当牲口的日子,不会想着重演一次的。何况,那还有丢命的风险,我还年轻。”我知道该怎么说话。

    “那就是近在眼前的苦难了,就要发生,没人阻止。没有一个正常人挺身而出,没有人会预料到失败,因为世界就在波纹城,哪有失败的道理?”李契来了讲述的兴致,他将火炉拉到柜台后,递给我一把转椅,趁着空闲侃侃而谈。

    “我不得不提及一下普墨党人式契约,对你来说,也一定大有裨益。在这个角度上,它与你听闻的并不相同。因为在过去的时间里,世人总是因为恐慌而贬低它。”他要遁入他的往事中去。

    “洗耳恭听。”我倒想听听新奇的。

    “我不明白波纹城第二共和国会把为其服务的军人当成牛马,好像理所当然一样。我研究过普墨党人的正史,从未见过推崇苦难的部分。普墨党人的荣誉也不是因为歌颂苦难得来的,它更是平均分配的体制下舍生忘死的以物易物与等价交换。任何流血流汗都有回报,任何应得的权益都固若金汤,这是普墨党人的精神和建国之本,一字未改且一字未变。回到波纹城,如果是革命之初,如果果实确实匮乏,那么偏袒也还可以理解。可口号喊了那么久,建设了那么久,依然受着贫困与偏见的压迫,这属实是辛辣的讽刺。由此可见,波纹第二共和国的糜烂来自于骨髓和大脑,不是两片药丸和几张膏药能解决的。”李契的观点也许并不独到,但他无疑是智慧的。

    “你到波纹城人的军队去,只会被当成屠宰场的抹布,不值钱,也没什么回收的价值。连可靠的许诺都没有,只言片语便换来默默无闻的牲口的性命,波纹城人这样有钱,可在攸关你生死的紧要事上却不肯多花一个子儿。所以,不要到波纹城人的军队里去,他们没有这样的好心,也没有这样的传统。不用看现在,他们过去就是这个模样,自私自利的乌合之众。”老人离开暖脚器的庇护,像沉醉于讲课的教师,滔滔不绝。

    “波纹城人比不上普墨党人的任何时期。——普墨党人是不久前的事,除了弥留之时的极端动乱造成的无序,我还未遇见过克扣军饷或损伤成员尊严的事。倘若令尊错过那场动乱的话,你一定不会在这异乡体会这些荒唐离奇。”李契是个如假包换的普墨党人,他说到亢奋之处连自己都没有觉察到人称上的问题。

    “那我们马上就能看到这样的后果了,再没有人被蒙在鼓里了。”我假装若有所思道。

    “波纹城人还要隐藏个一年半载,直到藏无可藏。锅里的水烧开了,冷却下来是需要时间的。”李契回到暖脚器的光亮处,很久没有出声,直到我晃了晃脑袋示意离开,他才点了点鼻子以示知晓。老人都是容易疲倦的,很多亢奋不能久留。

    回到地下七层的“普墨城人”牌轿车上,拧开收音机,叼一支不点火的卷烟,驶离跳动的五彩斑斓,我才觉得暂时脱离了高山般的桎梏。——只有这时,我才感觉到真心的解脱,哪怕只是半天的时间,也算是长久的休憩。“长桥”——我这才注意到这北三十六区最高楼的名称,纯蓝色的灯箱,字体瘦长。天气还是不好,没有太阳,降水阵阵,路上的积水还未流尽。

    我意识到接头地点离汪酥的住处并不远,而我也没有将昨夜的信件寄出去。领了电池等补给后我还想着登门拜访的必要,因为别人的礼物也要使用钱财来购买,世界上又没有哪个凡人的钱财是从天而降的。我在这老街上转了几圈,选了玻璃最光亮的一家化妆品店,挑了一瓶梨花味的香水。——用的自然是“大波纹城”的财产,这样大胆,更是因为任务期间的很多支出实际上难以详查,总能找些贿赂或收买的名头,又总能蒙混过关。

    我本想鸣笛或吹个口哨什么的,但这一定会让多嘴多舌的人注意到,更会给汪女士带去一些不必要的困扰。犹豫之际,我以两颗糖果为辛苦费,让一位蓝裤子的儿童将香水和信件送到她的门前。——“香水放在信的上面,不要说话,敲门,递给她就回来。”

    我高估了儿童的聪明,他们几乎没有随机应变的能力,等来的是牵着儿童的汪女士。

    “本不想打扰你的,还是打扰了。”我确实难为情。

    “没有这样的道理,你是客人,哪有不进屋的客人呢。”用一袋糖果支走波纹城的儿童后,她不无得意道。

    “我们到楼上去,巷子里冷得很,结的冰还没化。既然在这个时间点出来,工厂里的事一定处理完了……你处理完了吗?先生。”她那番高地居民的热情不可拒绝。

    “结束了,处理好了,中午和下午都是空闲时间。”我支吾着,没有找到脱身的后门。

    “我请的假还没过完,也是空闲的一天。”我以为她差点就要批评起我的作为了。

    汪酥的住处是朴素装潢的两居室,绿色盆栽沿着墙角一字排开,没什么个人起居的味道,完全被这些逆流而上的花草分解消化了。如果阳光灿烂,势必会在此处造成昏昏欲睡的慵懒,找不到振奋的手段。除了内墙的墙皮有些泛黄和龟裂的老化,这里的其它缺陷都被勤快的清洗与擦拭遮住了。波纹城人向来不懂得维护老街旧楼的外墙和内部的管道线路,以为时间累积的变化不可逆转,于是任由其旧迹斑斑。虽不说像市中心的石头那样长久,但依托现代的科学矗立百年还是不成问题的。——璧宿县有的是百年的建筑,鲜有疏于维护的。

    “你自己的?”我打量了四周。

    “一个外来的没有什么长处的女人,如何在两三年的时间里挣一套波纹城核心的房子的钱呢?不可能。这是我租来的,房东开的租金并不高。”汪女士像见了天大的滑稽的破绽那样开怀一笑,她自己也把握着尺度,没有笑出第二声。

    “如果不是因为工作,我不会来波纹城。工作只是临时的,离开是确定的,只是时间未定而已。定居于此?固然不错,但代价呢?从师范大学毕业的一百个平凡学子里有几个能全款买下波纹城内外的房子?两个?三个?我不是那两个和三个。那就要背负二十年或三十年的债务了。——我还没有负债二十年或三十年的打算,很多事情不明朗,我连明天或下个月的事情都不能预料,又怎么能预料二十年或三十年的事。热闹固然不错,但为了热闹舍弃所有是愚妄的。”汪女士一边冲茶一边有条不紊道。

    “离开,什么时候?”我没有抓住重点。

    “不是现在,先生,不是现在。如果真有离开的时候,那时你会知道,我也会知道的。”汪酥很聪明,我甚至觉得是什么筹备已久的谋划,只有她自己清楚。

    “合租的吗?这里。”我问道。

    “我一个人而已,没有其他什么人。因为房东觉得,找一个爱惜她的房产的年轻人并不容易,她又不在乎那点租金,索性只租给我一人。”汪酥握着一杯茶,递给我另一杯。

    “你下班准时吗?不是今天。”她蹲下来擦着绿植的肥胖叶子,像是随口一问。

    “新到了一批机器,旧机器又老是出问题,我需要一段时间来调试维修,可能要在工厂宿舍里住半个月或一个月以应对夜班的状况,视情况而定。”我扯谎道。

    “生活艰难,先生。”她想了一会儿说。

    也许波纹城有的是这样的聪慧的明晰自己与旁人的艰难之处的青年,只是我没有遇见而已。我很少与同龄人交流,这么久以来,我与他们大概是脱节了。眼前的这一位却不同,她是活生生的、可沟通的与不讳言的。

    “你是教历史的吧。”我看到绿植旁的折叠方桌上有《沙漠史》与《西部史》,还有一本翻烂的无法辨认书名的旧书。——应该是《郑博仕人》,我猜测,因为它的封面独特到不能认错。我也有这么一本,而且是珍贵的第二版。——第一版更珍有,那种以至于无处可寻的珍有不如不去奢望。

    “是的,你很细心。”她坦然道。

    “你好像很喜欢这本书,《郑博仕人》,少有人看,恐怕也不好找。”我随手拿来这旧书,发现它少了一半的章节,像被火烧过,像在水里泡过。

    “大部分人闻所未闻,像个谜,明明存在过,就是找不到存在的证据。”她很惋惜。

    “我可以帮你找一本,下次拜访的时候一定带来。”我不说它在我的住处,也不说它轻易如探囊取物。

    汪女士有些惊讶,好像天大的惊喜蓦然而至,所以不知所措一样。我不知道我是否翻读过三页两页,与其搁置着不如留给有需要的人。更何况愉快的交谈本就值得褒奖,胜过乏味的千言万语。

    “下次一定带来,这没什么。”我补了一句,以表明绝非虚言。

    此次拜访,汪女士给我留下了深刻的无懈可击的好印象,在我遇到的灵敏智慧的女性里,也是无隙可乘的那一类。我不会借着她的嘴唇与声带去宣扬自认为的错与对,只是说她与我相似,共通之处的撮合胜过表面的言语。

    午饭是在汪女士的住处吃的,山地居民的面食,山地居民的炖肉,很可口。——“高地人从没有让客人空着肚子回去的先例。”当教师的午睡的习惯的困意令她哈欠连天时,我才同她告别。她收下了香水和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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