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电池
在波纹城,我为什么将海岸居民及其往事拿来比较、竞技和评头论足?——这值得一说,不这样便不能看出地势的高低与水流的走向。不说优劣,其中变迁也不会令人忆苦思甜,能看出来的只有变化的凶悍的威力。我不好说哪一个才是弱势的,就像双方都没有任何明显的优点能让人膜拜一样。——蛆虫肯定是有的,大张旗鼓的更可能是丑事,缄默不言不是仇怨不再的明示和暗喻。只有一场天崩地裂的震荡之后才能分出非此即彼的偏好,波纹城人或海岸居民才能从其中受到什么醍醐灌顶的启迪。
我能从周围的情感的气味里闻出结社或雇佣的成分来,哪个居多,纯度如何,然后据此打算着某些应对的必要。可无论是结社还是雇佣,都没有令人赏心悦目或乐观的边边角角。环境糟糕,同我所经历的那些失望没什么两样。被雇佣的没有不空洞和麻木的,疲倦,寡言,逆来顺受,没有自由行动的小小优待。这是通常情况,你在波纹城或方圆大地的各处走走都可以在所见所闻之中拿来一用。——这五十层也一样,精神涣散,担惊受怕,像一个歪歪扭扭的零件,随时有被顶替的理由。
“大波纹城”配发的靴子能穿二十年,但它不舒适,鞋底是防刺的,笨重,硬邦邦的,走路时声响太大。外出时我会自由购选,却带着在大波纹城服务时的习惯,尺码总是大一些,如水池里的幼儿的帆船玩具,妄想着永不沉底且永不能踩坏。像衣衫单薄的波纹城人的表面,他们从不会在暖和的室内为自己披上或套上衣着上的重物,有些人几乎赤身裸体,就更不可能穿上硬鞋了。——人人都要看看过道上的声响从何而来,迫不及待地要见识这样的鞋底和喧哗之人。——我不在意。我突然想起了父亲,尤其是在这样的冷天里。海岸的住宅没有不透风的,我是说,海岸的狂风来去自如,不会有什么不透风的房子。父亲便穿着这样的铁打般的靴子进进出出,做一些力所能及和不能及的小事和大事。
“您是从波纹城的哪所大学毕业的呢?这块自制的电池超出了主流的理解。”一个将镜框挂在鼻尖上的在满抽屉的零件里翻找的老人慢吞吞地说。
“不是自制的,是捡来的、偷来的、夺来的。我的才华,是简陋的、浅薄的、不值一提的。我没有上过什么大学,老先生。”
满头银发的老人明显是乐于思考和善于学习的,不是只凭三十年前或四十年的陈旧知识活着的。翻着黑白纸张的旧书和闪光的最近的读物,戴着老花镜逐页逐行找寻。——我在波纹城北区人的身上少见这样的精神,倒不是贬低什么,也许运气不好而已,碰到的都是些另辟蹊径之人。
“你不像是没读过书的,有些幽默不是随口就来的。”弓腰的老年人合上了阅读与理解都困难的百年日历般的天外巨著,摸着我的电池,看了又看,想了又想。——没有头绪。
“它怎么了?”我明知故问道。
“很耐用,很奇特,可以当成是未来十年乃至五十年的便携式电池的解决之道。我还从没有听说和见到过这样的玩意儿,不过它既然是用工具制造出来的而不是徒手捏出来的,那就一定有全盘的计划。”老人在这隔间的如山般零件前两眼放光道,颇有野心。
“我不知道这么一个小东西竟然有这样的能耐。”我假装按捺不住如获至宝的狂喜一样,“这实际上是我从表弟那里得来的,我平时拿来给收音机供电。”
“哦,我不知道波纹城还有研究电池的地方。”
“倒不是研究电池,是捡回来北方钢铁军团的古董。”我顺着老人的心思埋下其不自知的隐患。
“波纹城的科学有一半是铁人的功劳,这是显然的,这也就能理解了。”老人的敬佩像是肺腑之言。
“既然你这么喜欢,就送你好了,我改天回表弟那再拿一个就是了,没什么的。”我的大方是别人的。
这令老人心满意足,于是开始了坦诚的闲聊:“你是波纹城人吗?”
“波纹城人?户籍?那我不是,我是西部的某个小地方的人,不出名,你大概没听过。”我的谎言不需要深思熟虑。
“我知道西部的很多地方,去过,待过,见识过,看看你我的记忆有没有重合的部分。”老人饶有兴致道。
“璧宿县。”我不介意说说我的故乡的名字,还因为这时说谎不是很合适。
“我在那里待过一段时间,但是,要我说说印象什么的,开不了口。没什么景色,但情感很复杂,不知从何处说起。我只有在读伟人传记时才会有这样的感受,身处波纹城却没有。”老人艰难思索道。
“待过几年?”我问道。
“一年半,我在璧宿县服过兵役。”老人道,“你来休假吗?”
“刚刚摆脱了工厂生活,想看看人们追星捧月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玩意。”我思忖着。
“哪里?”老人很疑惑。
“这里,波纹城的核心。”我答道。——我差不多要点一支烟了,这里的气味如同轮船的发动机舱室,有着遮不住的难闻。
“不,波纹城的核心不是这里,不在此处,是那堆石头。”老人纠正我道,没有说笑的意味。
“消磨一段时间之后呢?回到工厂去?”老人的这句是好心的。
“我应该没有当牛当马的好耐心和好脾气了,我恨它,我惋惜我流的血。”
也许对于工人的境遇的看法各不相同,但只要是走出去看过世界的,都应该有一个笼统但大致准确的印象。工人的生活如何辛劳,做哪些机械的无趣的事,还有,它究竟是发财还是糊口的手段。——不言自明。即便制造谎言是我的才能之一,但其中翔实之处仍不可动摇。见识过世界的某些表与里的老人也闭口不言,右肘杵在桌台上,不知道要将碍事的左臂摆在何处。
“如果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随时都可以。轻松些的,简单些的,不用操劳的。”这位高领的老人吞吞吐吐地说。
“谢谢,我只是不知何时需要。”离开之时我还是谢了谢他的好意。
“你说服了一个人,片刻之间。”走向过道的拐角处银发飞快道。
“说服了什么?”我明知顾问道。
“他,那个老年人。”银发扭头指了指老人的隔间的方向。
“不见得吧?”
“除了你,这么久我还未见过他和谁这么和气地说过话。”她赶上了我。
“我?大概我的话术比较合适,又比较大方吧。电池是不值钱的东西,倘若能让人真心开心,丢了也没什么。”我说话的底气来源于“大波纹城”的慷慨,我本人其实刻薄又小气。
“他厌恶……”
“其他人吗?我说不上来,但可以猜一个。——他大概是个传统的保守的波纹城人,见不得纹身的等这类新颖的时髦的东西,所以带有偏见。”我打断了她。
“你说得太绝对了,老邓他……”
“我没有用‘绝对’这个词,你又是如何读出绝对的意思的?”我又打断了她,“和他搞好关系是必要的吗?”
我问了两个问题,银发没有想好回答哪一个。
“他大概率是一个传统的保守的波纹城人,与这样的人相处,你愿意抹掉自己的纹身,愿意抹掉同龄人的其它前卫特征吗?我觉得不值得。如果你愿意抹掉,那一定是其它的原因。”在隔膜上长篇大论只会徒劳地损耗我的精神,各说其词,没有结果。我的回答也很直截了当,免去争执是明智的。
“没见过你这样的人,至少应当尊重女性。”银发有些面红耳赤,结果还是答非所问。
“我到这里不是无目的的,但尊重不是我的目的。”挤进五十层的酒徒和下流舞者的人群中前我以波纹城人的口音说。
冒犯一个波纹城女性的颜面不是件值得骄傲的事,但她的骄傲没有支撑,像是强征的,像是现场捏的橡皮泥,没有牢固的根基。璧宿县人如何说话或者如何行事,它的起源和影响,它的特点和威力,比搬弄是非的“疑难杂症”更值得探讨。如果不是邓姓老人的含糊其辞,我还不愿提起璧宿县人的过去——不惧万难的一成不变的过去,不外扬的惊人榜样,比得上波纹城的喉舌在五十年的时间里创造出的令人啼笑皆非的偶像的总和。半只脚踩了进去,又深思着,遗忘吧,自夸是璧宿县人糟粕文化,它只存在于从不示人的日记与冷门读物中,夹在民间奇闻的书堆里,免不了混为一谈的难堪。所以说,波纹城人的某些明目张胆的“要挟”是幼稚且浅薄的,其最喧闹的声响也盖不住璧宿县人不出声的冷眼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