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鳜鱼
“怎么称呼你?姑娘。”要在她对周围商户无不相识的打招呼中插上一句话并不容易。
“小何。”她披了一件普墨党人式的黑色外套,又宽又大,快盖住膝盖。
“吃饭的地方在哪里?”
“吃饭是顺路的事,参观才是最迫切的。你有没有注意到刚才那个蓝头发的老板说的话,她说我像牵了一头棕熊。”小何真是一个孩童,像孩童那样说话。
好像我对于周遭的快乐的场所一无所知,也确实如此。在她看来,没有难过的事,没有看不懂的东西,如何说话和如何走路都值得一说。只有在这时,才会觉得她的才华并非空无一物,只是被埋没了而已。
不必炫耀这小小天地,我对它的鄙夷与不屑溢于言表更发自肺腑。并非排挤和忘记了根本,我归根结底也不是热爱繁华又乐于居住在繁华之地的公民。如果说我受的教育有什么难以撼动的启迪的话,那就是远离嘈杂和躲避难测的人心。独处是海岸居民的文化,孤独是独处者的不变的真心。波纹城是方圆大地的核心,他们都说,这里有世上最稀有的事物,无所不有,无所不包。好像世间的美梦会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因此喜气洋洋,因此希望无穷。可对于我而言,对于一个勤于思索的探秘者而言,好奇的华盖一旦摘下,剩下的就只有一文不名的浮华了。
“海边有没有这样的东西,这样多的店铺,这样多的人?除了生与死,一个人的一辈子都可以在这里度过。”小何指来指去,似乎无尽的宝藏近在眼前。
“小镇子,好像不缺过什么。”我意识到我乱填的城镇其实离我的故乡不远,偏西,更靠近海岸。
“有赛车吗?有舞会吗?”
“没有,他们不需要这种东西,我也从未见过。”
“为你感到遗憾。”
“我并不遗憾。也许他们会,但我确信不会。”
青年像受到了痛击一样痴呆地瞧着我,由不解变为怜悯。这位青年可能真的以为我那穷乡僻壤空无一物,所以值得这样一番无声的批判吧。
“四轮车吗?”我好奇地问了一句。
“两轮车。”女青年用又干又瘦的双手的食指在空中划了两个圆,“摩托,你一定见过。”
“是的,我见过。”我觉得可笑,没有表现出来。“我们要先去见识一下摩托吗?”
“不错,那里什么都有。我觉得,世界上所有的娱乐都在那里了。”她挺骄傲。
“第几层?”
“最下面那层,现在是时候了。”她看了看手表。——幼稚的简单的孩童的手表。
电梯驶下去依旧又快又稳。——电梯里也是全各派的音乐,声音过于聒噪,我的耳朵有点不舒服。
最下一层奇装异服的人同三十六层的人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在这里聚齐了而已。我像油头粉面的提着公文包的波纹城的小职员那样寻常和不寻常,此处的波纹城的公民可以一眼看出来。此处也确实如女青年所言,你能想到的一切娱乐和一切明面上的禁忌都堆积在高楼的底处,一览无遗。空气不能说是浑浊,它像是奇异香料的气味。——混合了木屑、香精、汗液、酒精和汽油,初次嗅到有种自明处踏入暗处的眼花的错觉。
“竟然别有洞天。”我不知道这底层竟会如此宽大,像海岸居民的萧条广场般看不到尽头。全各派的音乐更无所顾忌了,音响吵闹,地上的灰尘和我那一百八十斤的健硕身躯一样站立不稳。
“看一些之前没有看过的东西,做一些之前没有做过的事。”趁着音乐之铁钳松动的间歇,女青年仰着稚嫩的脸蛋道。
“先吃饭,参观不是主要的事。”我更留意的是此地的饭食,参观嘈杂有的是时间。高处就有一家餐厅,隔音应该不错,透过四周的玻璃也能将这闹腾的园子看个大概。
“华而不实的饭馆,这里最不合群的就是它。”女青年有些畏畏缩缩。
“我也没有那么合群,不妨一试。”有“大波纹城”的慷慨供给,一顿奢侈的饭食也没有什么。
女青年劝阻不了这么一头不肯回头的棕熊,只得跟从。
受限于餐厅的面积,其实可供选择的饭食并不多,但如我赞赏的那样,隔绝室外那锅沸腾的浓汤就是一件暂时的美事。有一件小事,相较于海岸居民的顽固,波纹城人只用了十年时间就将其合餐制改为了分餐制,我以为这喧闹之地尽是些顽固之众,结果发现波纹城人终究是波纹城人,有些革新不会轻易动摇。我要了香煎芦笋和清炖牛腩,外加一杯温开水。——我还以为食用新鲜芦笋的季节已经过去了。女青年则要了炸猪排和土豆烩牛肉,又在犹豫间点了一杯冰凉的柠檬水。
“没有滋味。”上菜后这位何姓女青年严肃道。
“家乡的饮食,厨师应该是我的同乡。”我虽然这样说,但这并不是真的,家乡从来就不产芦笋,本人口味清淡则是受到了来自于不渝城的母亲的影响。如果不是这无心之举,我不会想起久远的过去和碎屑般的往事。
“喜欢摩托吗?”女青年又以波纹城式的餐具切开油汪汪的猪排。
“不好说,谈不上好坏,我对它没什么概念……兴趣。”我看到骑手们在翘车头,在中央的圆形场地上扬起滚滚青烟,四周尽是喝彩声。
“试试也没有什么的。”她倒像我那样劝导和说话了。
“汽车更好一些,我怕风,冷风热风都不行。”我找来令人轻信的借口是不难的。
这家名为“海岸来客”的餐厅的饭食的分量是偏少的,对于初来陌生之地我而言倒没什么,本来就没什么胃口。——女青年却像大病初愈般来者不拒。
“我们再来一份什么特色菜如何?波纹城独有的,放在一个盘子里。”我觉得她还可以再来一盘土豆炖牛肉。
“鳜鱼片,怎么样?波纹城人无不喜欢,肉质又鲜又甜。”
“悉听尊便。”
我不知道她说的鳜鱼片是鱼生的做法,还好奇不过五六分钟是如何加工完毕的。
“海边的人应该经常见到吧?不过一个是海鱼,一个是淡水鱼。”女青年自己动手调配蘸料,又以晶莹剔透的鱼片卷着紫苏叶和姜丝,好像眼前果真是难得的美味。
“我们那里没有生食的习惯,从未听说过,从未见过。”我坦言道。
“你好像不是住在海边,大概是住在沙漠里,只有从不走出沙漠的人才会像你一样落后于时代。”女青年的讲话没有讪笑的成分,我也没有生闷气之类的。——孩童会这样说话,不在意不经意间的言行,只需时间和经验的纠正即可。
餐厅里是可以抽烟的,就餐的男男女女所喜爱的又不止是烟草。——木屑的气味无处可藏,本世纪上半叶的众多战争的起源,北方的,如今南方正在进行的。不过,断货是必然的,不渝城的战事非常不妙。用不了两个月的时间,就能看到战争危局之下的后果。我本想尝一支烟,又犹豫于吞云吐雾的小小恶果。——总要关爱一下我们的青年,以免染上不良习惯。
我没有像这位女青年一样大快朵颐,没有尝一块。难熬的不是烟瘾,而是对坐时的尴尬沉默。在南方战争的恶劣影响尚未展现出来时,波纹城人眼中的简单饮食花掉了“大波纹城”一百二十五块钱,比得上北方冰原工厂一支做工精良的手枪的价格。连女青年本人都惊讶于这离谱的消费,要去质问店主。
“那一条鱼是九十八块。没什么,它又不是被倒掉了。”我制止了她。但我的大方是没有根的树木,少有枝繁叶茂的时候。平时吝啬到了极点,讲话时也是心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