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倾塔舞
事后看来,虽说在北三十六区的很多举措无可奈何,总是拖泥带水,难说是蒙羞还是添彩,但仍有值得本人记忆深刻的部分。第一个晚上,底层平台上尽是跳舞的人,形形色色,说不准他们究竟是哪一类人的代表。像我这个来自于海岸的人,成年之前还不知道舞蹈为何物,为“大波纹城”服务了那么久,见识了那么多稀有的事物,也说不明白那些舞蹈的流派。——或许没有什么流派,它们的出现是平白无故的,像波纹城人平白无故的骄傲一样。找来任何一个这高楼之上或之下的人,他也说不准。考虑到这种集体的不容忽视的事物还没有名字,我便将平台北侧铁支架上的模糊字迹作为它的姓与名——“倾塔”——可能北三十六区的且歌且舞的人们也忽略了这字迹,但经过于文在议会上如簧之舌的渲染和夸大,波纹城乃至方圆大地的人们也接受了这不褒不贬的生疏词汇。
“要不要跳舞?”何姓女青年止不住她的如火的热情。
探秘者最好不要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尽量不被任何人记起。而且,对于一个毫无舞蹈基础的壮汉而言,大概率会出丑。总之,我拒绝了她的邀请。也可以说,拒绝是海岸居民的通病,冷清才是正途。——她有些遗憾,好像我错过了一件好事。
我注意到,机械或者说科技崇拜的因素夹杂其中,只是少之又少。——仅仅是饰品,是简陋的,是粗糙的,是野蛮的,构不成具有威胁性的现象。如果我对于机械教派的理解局限于肢体改造或人形兵器的话,那么眼前的威胁近乎不存在。但仅凭肉眼就如此断言的话,难免武断。也许在别处,也许隐藏自身才是常态。详查要花些时间,飞转的头脑常常会出错。
喧哗之众在跳舞,在放纵内心的愤懑与不甘。我无事可做,耳塞挡住了声响,可变色的眼镜挡住了摇闪的五色灯光,不厌其烦地品尝着味道厚重的烟丝。此地外观上的游览再无澎湃的动机,一步便到达了顶点。
不知过了多久,在我思索这些波纹城人的舞会要持续多久及我还有多少支卷烟时,何姓女青年带着一身酒气退了出来。——如何做到一边跳舞一边饮酒?这简直是另一种才华,我难以理解。
“结束了吗?”我喊了一句。
“他们?彻夜不眠!我要回去了,太晚了。”她摇摇晃晃。
我对于波纹城青年人的宽容度远超对于中年人和老年人的,毕竟改变那些根深蒂固的顽劣的难于登天。顽劣便没有变革可言,一成不变只有死路一条。我如何看待如今的波纹城青年人?我如何看待眼前的波纹城青年人?很多事情走向了积少成多的极端,这可能是各方面的教育的失职,或者是显露的本性,毕竟接受过普遍的高等教育的海岸居民里也不乏类似之人。但我如今见闻的,惊人的普遍,又像木屑造成的瘾头,过度,不受控制,不知道浅尝辄止的深意。
我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位女青年的所作所为,也难说是令人费解的还是难堪的。可能来自海岸的公民终究是天外来客,看不到俗世的稀松平常,习惯于牢骚满腹地指指点点。也许我本人才是大有问题,值得波纹城青年人的一番批判。
何姓女青年到了醉酒的地步,站立不稳,不由自主地说些意义不明的话,我不得以将其送回了住处。——依仗于我对口音和方言的理解。老实说,是个邋遢的住处,可用的东西堆积如山,不可用的东西也是堆积如山。生活技能这样缺乏,我找不到第二个例子。
“先整理,再保持清洁。”我等她清醒了一点,差不多能听懂我的话的时候,冷言冷语道。不像是捕捉穷凶极恶之徒那样严厉,也不会留半句笑语。
我向女青年示范如何清理纽扣、饭盒、断腿的凳子、苔藓般的污垢和其它不可辨认之物,又展示了叠衣物的方法和诀窍。——在这之前,她一窍不通。在我遇到的所有险境里,没有哪个比眼前的更令我忧心忡忡,生活在方圆大地的中心,却和野人没什么两样。如果眼前的青年是波纹城所有青年的缩影,那么将波纹城从方圆大地上彻底抹除掉也是无妨的。——不管是何种原因造成了这种窘迫。
我又为何要急急忙忙地四处炫耀自己的热忱呢?责骂别人,干扰别人的清净,像穿着靴子走在镜子上的恶人。各有各的情感,没有固定的应许之地,强求一致才是无穷的恶意。我想了一会儿,不再言语,好像读懂了自己写成的无趣天书。
我的某些记忆总是会瞬间缺失,而只留下概括般的模糊印象。即便借助纸和笔,即便烙印在皮肤上,我都会忘记某些人名和某些创痛。可能是罕见的病症,像海岸公民的独处的恶疾。回到三十六层的一览无余的住处,若不是及时记录,我又要忘记某些真正的紧要之事。——探秘者过目不忘的神技不过是引人发笑的低级把戏,重要的是做过哪些事,它们在多大程度上呼应了自己老化的决心与野望。
于文在采用“倾塔舞”的名称的第二天,就借着某小报的笔和口让我做些雅致的解释,等到解除危险局面后再将名声与酬劳划归于我。我想不到雅致的解释,这本就是不劳而获的产物,没有任何脑力或体力的付出。于是,绞尽脑汁之后也只能敷衍了事。——“不止是肢体代替了文字,更是忙里偷闲与热情的杰作,是北三十六区人民别样生活的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