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秦明哲夫妻吃过晚饭，坐在电视机前。
于美晶摆弄着秦明哲的衣袖：“该换衣服了。”
秦明哲“嗯”了一声。
“爸爸这两天身体渐好，还问你呢，我说你太忙，过两天去看他。”
秦明哲又“嗯”了一声。
于美晶不再说话，打开了电视。
“你今天去我们单位都看到谁了？”他问。
“你说什么？”
“把电视小点声。”秦明哲不耐烦地说。
于美晶调小了声音：“见到了康局长，周处长，童一诺，在走廊打个招呼。”
“说什么啦？”
“你什么意思？”
“跟她说什么啦，说吧，我都知道了。”
于美晶轻出一口气：“我就是随便问候她一声。”
“随便？”他提高了声调。
“你这个语气跟我说话，不大合适吧？”
“你为什么去单位干扰我的工作？”
“要我给你录下来，听听你的声调吗？”
秦明哲站起来，坐到对面的椅子上。
“你要跟我这么认真，那你把跟她说的原话再说一遍。”
于美晶冷笑：“她都跟你说了？难怪你这么激动呢。”
“你——”秦明哲站了起来。
“我就是告诉她，做人要讲诚信，怎么啦？”于美晶也站了起来：“你现在局长当得安稳了，也敢跟我这么说话了，你忘记当初了吗？”
“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你只要回答我的问题！”
“没有当初哪有现在？”
“好，你既然非要说当初，那我就问你，那张照片是怎么来的？”
于美晶停顿了一下：“看来，你不相信是我p出来的了。”
“你当组织部门的人都是瞎子吗？”
“那你为什么还要问我？为什么现在才问我？”
“我，我要你亲口说出来。”他的声音有点发抖。
“你逼我说出真相会很开心？”
“我要知道，我要知道！。”他喊道。
“好啊。”她冷笑着说。
安监局长这个活儿真是好汉不愿意干，赖汉干不来，责任太大，压力太大。事故死亡人数超过考核控制指标，全市、全省的工作将被一票否决。出了重特大事故，市长、省长的位子就保不住。所以，安监局长头上顶着的是市长和省长的乌纱帽。
一年365天，只有安监局的干部没有一天不在单位，安监局的办公室里总是人声嘈杂，很少有安静的时候。
秦明哲办公室的门口，有60的时间站着请示汇报的人。这会儿，办公室里终于没有人，他拨通了童一诺的电话，叫她过来。
童一诺进来，把门半敞开，秦明哲用余光扫了一眼。
自从局长办公会上秦明哲批评她以后，两人再没有单独见面。
“处里的工作适应了吧？有些职责还得慢慢捋顺。”
童一诺点点头。
“你不要有顾虑，有问题该反映就向我反映。”
童一诺又点头。
秦明哲寻思了良久，说：“她来骚扰你了，我知道。”
顿时，她的内心狂风暴雨骤起。但是很快，就化作了波澜不惊。她若无其事地说：“局长，没有工作上的事，我走了。”
童一诺回到办公室，感觉放松了很多。秦明哲的批评，于美晶的造访，程子墨的回归，秦明哲的歉意，一个个接踵而至的冲击，对她来说太刺激了。感觉像坐过山车一般，看来这种人生游戏她还将持续不断地体验。
这时候，康局长站到童一诺办公室的门口：“一诺辛苦了，秦局长跟你说了吧？”
“什么事？”
康局长进来坐下：“欣力的女儿发现了肿瘤，他们夫妻要带着孩子去北京看病，太可怕了，才6岁的孩子。”
“啊？怎么可能？”童一诺着实吃惊，周欣力的女儿她见过几次，是个很可爱的小姑娘。
“搞不好还要住院观察，秦局长让你多分担些。开始分工的时候秦局长也交待过，安委办与事故处职能上有交叉，工作上要通力合作。”
童一诺实在记不清当时领导是怎么说的，不管如何，她现在必须服从组织上的安排，况且，她很同情周欣力，理应分担。
当晚，她就跟安委办的同事加班到半夜，筹备国家督查组迎检工作。程子墨来的时间太短，可以做的工作不多。童一诺安排他明天检查时留在办公室，随时准备应急电话通知。
国家督察组一行7人和省里陪同5人，准时在会议室落座。督察组组长是国家安监总局的范司长。
范司长看到对面的座位是空的，名牌也不是汪市长，脸上挂着问号。
秦局长早已站到他身边：“范司长，国家公安部长来了，点名要见汪市长，市长不是兼着公安局长嘛。事先也没有通知，请您见谅。我们大市长安排窦秘书长陪同您，马上就到。”
范司长嘴角动了一下，算是应声。大家都看出来他的不满意。
秦明哲看表，已经过了5分钟。该来的主管市长没来，替市长来的秘书长又迟到，客到主未到，显然是很失礼。
秦明哲焦虑地向门口张望。童一诺快步走出会议室，站在了电梯口。
窦秘书长终于从电梯里出来，童一诺上前低声地：“秘书长，督查组已经到了。”
秘书长点头，在童一诺的引领下，快步进了会议室。
秦明哲见秘书长进来，马上站起来，向督查组成员做了介绍。窦秘书长首先道歉，说有群众上访，保安没拦住，冲到了市长办公室，所以他来晚了。
范司长一直棚着脸，说了此行的主要目的。然后又说：“今天的检查不听汇报。”
会场的气氛有点紧张。通常的督查检查都是按照准备好的汇报材料先进行汇报，然后，检查组的人提问，市里再补充说明。现在，不听汇报了，不知道范司长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范司长看场着秦明哲：“你这么大的局长还用读汇报稿吗？咱们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好了。”
这话听起来好亲切，但谁知道他会问什么呢？他这是成心难为人，要把你晾在这里的阵势。大家都为秦明哲捏一把汗。
童一诺看看秦明哲，只见他把桌上的汇报材料推到了一边。童一诺手里拿着一份汇报材料，偷偷地坐到了秦明哲后排的位置。
“今年全市发生多少起事故？死亡多少人？”范司长问。
“发生389起，死亡人数107人。”
秦明哲说得完全正确。童一诺暗自点头。
“同比上升了还是下降了？”范司长又问。
“同比下降了1589和35。”
“煤矿呢？死了多少人？”
“煤矿发生了两起事故，死亡5人，现在这个地下井工矿正在改造，已经关停了，我市再没有地下矿了。”
“没有井工矿，你们就少了个□□啊。”
“是的，司长，烟花爆竹企业我们也都关闭了，汪市长决定的，政府做了一些补偿，企业还算配合。”
“不过，你们光是堵也不是回事，一出事就关闭，还得发展经济呢。”
“发展经济有很多安全的行业，不在这一两个企业呀。”
“交通事故的情况呢？”
秦明哲卡了一下：“交通事故起数和死亡人数也控制在指标之内。”
“死亡多少？”
“这个——”
童一诺从桌子下面把汇报材料递给秦明哲。
范司长看到了，指着童一诺厉声道：“你是干什么的？你出去！”
童一诺站了起来，但是没有出去。
秦明哲强装笑脸：“这是我们事故处处长，”他把材料还给童一诺，“司长，我接着汇报，交通事故具体数据，我真的记不清了。”
童一诺冲着范司长大声地说：“交通事故261起，比同期减少36起，下降1053，死亡68人，比同期减少6人，下降618。今年交通事故死亡人数指标是82人，目前控制在指标内。”
她的回答干净利落，根本没看汇报材料。
范司长不拿好眼神看她：“有你说话的地方吗？”
童一诺站在那里，不动声色，不卑不亢。
这回，范司长没有赶她走。
督察组成员面前都有汇报稿，他们可以看到，童一诺回答得不差分毫。
秦明哲竭力挽回尴尬：“司长，喝点水，吃点水果，北方天干气燥，你们下来检查辛苦了。”见司长不搭理他，又说，“内业材料我们都拿过来了，请督察组领导多指教，多提宝贵意见。”
范司长：“我再问你，你们的死亡人数真实吗？”
“真实。”秦明哲肯定地说。
“你能保证这个数据是完全真实的，一点没有造假？”
秦明哲开始有点慌张，但马上又坚定地：“司长，我不能保证完全没有造假，但我们没有发现造假——”
秦明哲还没有说完，童一诺再次站起来：“就算有，也是被逼的。”
会场的空气好像凝固了，秦明哲向童一诺瞪着眼睛，她根本不看他，继续说：
“对不起，各位领导，我今天多有冒犯，我非常渴望领导们能倾听到基层真实的声音。”
她说得情真意切，全场非常安静。
“经济在发展，人口在增长，地球都在膨胀，却要事故死亡人数下降，这违反科学，违背规律啊，怎么可能呢，要是按照愚公移山的精神，两座大山终有一天要搬走，那么控制指标每年必须下降，终有一天会下降为零，这是不是很荒诞啊！安全生产要建立一整套科学的指标考核体系，而不是只看死亡人数下降了没有，这是自己糊弄自己。所以，每次上报数据就成了数字游戏，所谓下降也只是个谎言。令人遗憾的是，我们这么多人都在维护着这个谎言，让它一直折磨着我们：达不到这个指标，无论你做了多少工作都会被全盘否定，下面的人怎么可能不去造假？谁又不是被逼无奈地造假？”
童一诺说到最后，声音有点发颤。
大家的目光都看向范司长。
他目视着童一诺，过了十几秒钟，双手合十又张开，他鼓起掌来。
“说得好！”范司长有点激动：“不瞒你们说，我在下面当安监局长的时候，可让这个指标害苦了，指标一超，市长就要被约谈，我这个安监局长难受啊，没办法，最后把安全生产事故死亡弄到公安局刑事案件里去了，公安局长又来找我。还有一次，我们的数据控制得太狠了，被省局给打回来了，说你们今年控制得这么好，来年下指标就更低了，你们怎么办？于是，我们又多加了点，简直是开玩笑呢。”
秦明哲尴尬地咧了咧嘴，算是陪着他笑，但没敢附和他。
童一诺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范司长严肃地说：“实话说，我们这次下来重点就是调研考核指标体系问题，你们的意见很好，我会认真地向总局汇报，谢谢你们。”他看向童一诺，“主要是谢谢这位女处长。”
汇报会结束了。
范司长走到童一诺面前，对秦明哲说：我看你的工作还真是不怎么样，就这个女同志不错！”他主动伸出手：“希望下次来还能见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