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四十九
清源道长感慨一声, 见容璟并不想再多说什么，也只好遗憾地放他回到座位上。
“没想到容天师于符箓一道上竟是这般精通……”
幽幽的叹息声从耳边传来，容璟刚在位置上坐下, 先前一直提醒着容璟交流会上的注意事项的妙音道长便看着他，目光复杂地说道。
妙音道长专修符箓之道, 所以对容璟刚才讲述的内容感慨也就更深。
尤其是在她听到容璟绘就的符箓竟是破煞符时，心头的震撼远比龙天师等人要来得猛烈。
破煞符可以说是专修符箓的天师必学的灵符之一, 但即便是妙音见过的许多天赋极为出色、所绘的破煞符威力极为巨大的大天师, 也没有一个敢像容璟这样狂妄。
他竟是直接改易破煞符中的符文, 并且还成功了——
所成之符，即便她没有亲手摸过，但只观其所汇聚而来的那浩瀚的灵气，便能知其威力不俗。
而这样的人, 竟只有二十多岁！
妙音忍不住心想, 自己之前的二十多年潜修, 莫不是修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成？
心绪不觉有些复杂，妙音勉强稳住心神, 就听容璟道：“其实改易符文并不难, 只是世人皆循规蹈矩，久而久之，就觉得这是一件极难的事情而已。”
妙音抬起头, 就见容璟目光淡淡地看来：“妙音道长先前不也觉得现在流传的镇宅符守成有余而变化不足么？”
既已找出了其中不足的地方, 那下笔之时, 便可斟酌着修改些许。
如果第一次失败了, 那就重新开始绘制第二、第三、第四次。
能改进符箓的一点灵光往往就隐藏在每一次下笔之时。
容璟说话时的语气并不重, 只是平静而轻淡。
但妙音道长听着, 却是犹如黄钟大吕在耳边骤然敲响, 先前浮动的心绪一定，道途之前蒙着的迷雾豁然明朗。
她先前不是没有感觉到那点儿模模糊糊的迷障，只是世人皆是如此，妙音也陷入了那混沌的怪圈之中，难以寻觅出其中的一点出路。
但容璟的话却是直接给她点出了道途前方的方向——虽然不一定对，但比起困于原地不得寸进的状况，却是好上太多了。
而且……妙音隐约感觉，容璟指出来的这个方向，十有八九，就是正确的那一个。
这样想着，她也不在意别人的目光，直接站起身，恭恭敬敬地朝容璟行了一个礼。
“谢容天师指点，妙音受教。”
妙音自己都这么坦然自若，容璟自然也平静地受了她的礼。
倒是裴元在一旁看着，表情有些复杂。
他专修驱鬼一道，对符箓一脉也算有点造诣，容璟刚刚给妙音指点的那段话，不仅让妙音茅塞顿开，连带着他的思路似乎也开阔了许多。
再想起容璟之前一眼就看出王家风水局的事情，裴元不由得心想，到底还有什么……是容璟不会的？
轻叹一声，裴元隐约间，仿佛也感受到了大昭朝时期，生活在那位容大国师阴影之下的天师们的心情。
无奈却又无法追赶。
容璟讲述符箓一道造成的影响有些大，台下窃窃私语了一段时间后，才在清源道长的出言之下安静下来。
只是有了容璟这珠玉在前，后面被玄灵盏点到的天师也感觉到了沉沉的压力。
连带着缘空天师也忍不住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在脑海中细细思索着，接下来自己该讲述哪方面的心得才好。
这倒是无意间符合了这次玄学交流活动的目的。
众人安静下来后，清源道长手抚玄灵盏，又朗声道：“不知是哪位同道抽到了第二？还请起身。”
他本以为这排在第二的总该是缘空法师了，但前排有一蓝衣青年徐徐起身，却是南省蓝家的少主，蓝轻鸿。
比起容璟，他的年纪自然要大上几岁。但二十六七八的岁数放在一众天师中，却也能称一声年轻俊杰——
而今，这年轻俊杰一跃而起，修为在玄灵盏的判断中，竟是比之缘空法师还要精深。
场下一下子又爆发出惊讶的疑惑声，只是前面有容璟这个更年轻的顶着，众人震惊了一下之后，便又平静了下来。
蓝轻鸿见状目光微暗，随即转身，对着场下的二三百位天师拱了拱手：“蓝某人才疏学浅，就献丑了。”
他本来是想借交流一事先震一震蓝家的名气，后面交易会再拿出那两件法器出来，自然就能吸引到更多的人，但……
他看了仍端坐在位置上，神色似乎从未变化过的容璟一眼，又收回目光，笑容温雅道：“我所说之术，为役鬼之术……”
遇到厉鬼，既可选择度化，也可选择役使。
度化需要消耗天师本人的灵力，将厉鬼身上的阴煞之气消磨殆尽之后，又开启轮回之路才有可能成功——
且因为厉鬼往往手上沾着血债恶孽，天师选择度化它们时，也要承担一部分的孽力，所以一般天师选择度化的都是没做过什么大恶，只是因缘巧合成为厉鬼的阴魂。
但役鬼之术却不一样。这个术法只听名字，便有一阵霸道煞气扑面而来。
事实也确是如此。越凶戾的恶鬼被收服之后，役使时所能迸发的力量也就越强大。
专修役鬼之术的天师往往不会在意那些弱小的游魂，而是一生都在追求收服更强大的厉鬼。
蓝轻鸿笑容温雅，眼中的光芒却越来越亮：“……许多人都认为役鬼之术有违天道，但蓝某却认为，术法无好坏，端看持法之人如何运用。”
“若能役使恶鬼惩恶扬善，那事情圆满之际，天道降下功德，不仅天师本人颇受裨益，恶鬼也能分到一半功德，洗去身上罪孽。到时候再入轮回，岂不是极好？”
他说的倒也有些道理。台下的天师细细地想了想，也不得不承认，确实是如此。
他们之前觉得蓝家役鬼之术邪性，也是因为役使恶鬼听起来实在有些阴寒，但如果真能操纵恶鬼反做善事，却能称是，功德一件。
蓝轻鸿看了眼台下天师们神色的变化，笑了笑，开始切入正题：“役鬼之术的精华，就在于恶鬼选择的本身……”
初入役鬼之道，却不能选择过于凶戾的恶鬼，否则极易引起反噬。
应当稳扎稳打，以鬼克鬼，犹如借力打力，才能不伤及天师本身。
蓝轻鸿本人长相气质都十分温和，说起役鬼之术也是言之有理点到为止，在他停下之后，有心驱鬼、役鬼两道的天师也都有所收获。
蓝轻鸿笑了笑，又看了不远处的容璟一眼。
对方似乎对他刚才说的东西并不如何在意，只垂眸看着手机，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皱了皱眉，蓝轻鸿转身从台上下来，坐回到位置上。
听着同族的子弟乃至不远处的天师细细琢磨他刚才的话语，蓝轻鸿笑了笑
。
他也没哄骗人，役鬼之术是善是恶，确实看天师本人的性情如何。
只是天师本人的性情不敢坚冷的话，却极易被自己手下的役鬼反噬，最终沦为壮大恶鬼力量的口粮罢了。
而且，役鬼之术，谁说只能役使厉鬼而已？
轻轻端起玄学交流活动举办方准备的热茶，蓝轻鸿平静地低下头，尝了一口。
味道有点太淡了。
蓝轻鸿对役鬼之术深入浅出的分享自然也引得了不少天师侧目，在他之后，清源道长问了一声“谁是被玄灵盏选中的第三位同道”，站起来的终于是大家眼熟的人了。
“缘空法师。”清源道长朝着缘空法师行了一个道家平辈礼，缘空法师自然也回了个佛门之礼。
源于佛门的教义，缘空法师最终选定交流的话题，仍是在“度化”二字上。
佛度众生，于是离苦得乐。
他所传之道为“度”，台下同样有佛门一脉的天师，此时便缄默不语，只双手合十，心中轻念佛偈。
接下来上去的是一位专修雷法之道的天师，然后又有修赶尸术的、修茅山道法的、北地出马仙的……五花八门不一而足。
但唯一相同的是，因为前面容璟和蓝轻鸿二人的发言，后面起身的天师不管心里如何，也都是拿出了自己的真本事，传授了不少只有他们这样资历老练的天师才能摸索出来的技巧和经验。
直到弯月初升，老街的红灯笼里燃起莹莹烛火，最后一位天师的分享也终于结束。
活动会场里自然有安排吃饭的地方，容璟刚刚在位置上吃了几块自带的巧克力，这会儿倒是没多饿。
“结束了啊……”
刚刚发言的最后一位天师，是专修巫术的巫师。龙天师最近刚好在融合巫蛊两道，这一趟下来，倒是获益匪浅。
她有些不舍地感叹了一声，又抬起手伸了个懒腰。
窈窕的身体舒展开来，美好得让人忍不住多看一眼。
但坐在她身旁的容璟却是神色都未变动一丝，淡淡的目光落在手机上，仿佛手机比身旁活色生香的美人还要吸引人些似的。
龙天师柳眉一挑，坐直了身子：“交易会还有一个小时才开始，容天师要和我们先去吃饭吗？”
“不用了。”出乎意料地，容璟开口，却是推拒了。
他眉头微蹙着，表情看着难得有些变化。龙天师见状，以为他有什么急事，也就没再开口。
笑着给容璟指点了一下餐厅的方向，龙天师起身，便和妙音道长挽着手，跟在特殊部门的天师队伍中往餐厅的方向走去。
容璟看了一眼手机，还是转过身，往老街入口的那条巷子走去。
青砖黛瓦的建筑在夜色下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神秘感。参与交流会的二三百个天师基本都往餐厅过去了，所以巷子这边现在就安静得有些过分。
燃着烛火的灯笼随着夜风轻轻摇动，将路过的人的身影拉得格外的长。
谢玄轻站在这条巷子外，明明知道里面就是这次玄学交流活动举办的地方了，但理智却告诉他，还是不要贸然进去为妙。
眸色深了深，谢玄轻并未直接下车，而是点开了微信，在里面找到了那个他极为熟悉的备注，把自己的位置发了过去。
……就看他的容先生，是否有一丝丝在意他了。
谢玄轻也说不准自己这个做法的缘由是什么，他只是神色冷峻地看着狭窄幽深的巷子入口，耐心地等待着。
说实话，附近因为活动举办方设了阵法，许多没有灵觉的普通人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就绕过了这里。
唯有像谢玄轻这样手里有主办方那边送来的邀请函的人，才能走到这里。
许多被邀请来的世家早已顺着巷子进去了，眼看着人越来越少，谢玄轻缓缓收回目光。
坐在前排的岳丰也不敢问他，现在他们是不是直接掉头回去。
又一辆车进了巷子，四周就剩他们还停在外面。岳丰坐在副驾驶上，目不斜视地看着不远处的那棵大槐树，然后隐约间，仿佛听到了一点儿脚步声从巷子里传来。
手机自带的手电筒的光线并不强，却足以照亮一方小天地。
岳丰起先有点紧张，直到他听到后面的车门忽然打开，谢玄轻推开车门下车：“……容先生。”
低沉而磁性的声音里带着一点儿莫名的情绪。
只是还没等容璟注意到这点儿异样，谢玄轻的表情就已恢复了正常，微微勾起唇角，他继续道：“你来了。”
“……嗯。”容璟蹙着眉，平静地应了一声，然后淡淡地看他一眼，“邀请函带了么？”
送到世家手上的邀请函，只限两人进入，谢玄轻并不打算带岳丰进去，所以邀请函便自己拿在手上。
“带了。”
容璟点点头，也没说什么，就转过身，又往巷子里走去。
夜色下，他那头璀璨的银发简直如同明月星河般漂亮。
谢玄轻下意识地想伸手去触碰。只是顿了一下，他又将指尖握紧，转头嘱咐了一句岳丰和司机等交易会结束后再来接他们后，谢玄轻便微笑着跟了上去。
巷子有点窄。两个人并肩走在一起，似乎都能隔着大衣的厚度，感觉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暖意。
“容先生这几日……过得怎么样？”走了几分钟，谢玄轻率先开口道。
他知道容璟过去香市是要给季玉成的那个民族生态旅游园主持仪式，也知道容璟过来昭市之后就来参与了玄学交流活动，只是他还是想听容璟说一遍而已。
眉头动了动，容璟看他一眼：“还好。”
也没有什么特别好与不好的，容国师对物质方面的要求不算高，一路过来，倒也没什么特别难以忍受的事情。
谢玄轻笑笑：“是么……那就好。”
他并不介意容璟淡淡的态度，反倒是放慢了一点脚步，和容璟一直并肩走着。
“我也是第一次过来参加这种交易会……待会还要麻烦容先生帮忙掌一下眼了。”谢玄轻道。
他的声音从胸廓发出，又撞到巷子的两边，在夜色下，格外地低沉悦耳。
容璟耳尖不自觉地动了动，神色淡淡，却是蹙着眉，应了一声：“……嗯。”
但现在距离交易会开始也还有一段时间，容璟先前吃过几块巧克力倒不觉得怎么饿，但谢玄轻下午才从帝都坐飞机过来，一路上却没多少时间吃饭——
顿了一下，容璟还是带着谢玄轻去了一趟餐厅。
所幸不少世家豪门的人过来之后，为了提前和自己看好的天师接触上，也都会过来这边走一走。走进提前包下的餐厅里，里面四处摆着已经制作好的食物。
天师们各自有各自的喜好，此时便端着小盘子，低头挑了自己喜欢的东西后，又站在一起三三两两地聊天。
谢玄轻在踏进这个自助餐厅的那一瞬间，就感觉到哪里不太对劲——
本来稍显嘈杂的声音忽然一停，不少人的目光朝他们这边看了过来。
准确地说，是在看他身边的容璟。
心头微微一动，谢玄轻看着那些天师转头回去后，又忍不住偷偷看向容璟的表现，微笑着凑在容璟耳边低声道：“看来今天容先生是大展身手了。”
他虽是凑了过来，但还是保持着一定的社交距离，并不失礼。
只是那带着笑意的低沉声线在耳边轻轻响起，容璟总觉得耳尖像是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微微的痒意顺着流动的血液散开，连带着心尖也有点颤。
忍不住抿了抿唇，容璟刚想回头说点什么，谢玄轻就已站直了身子，目光看向餐桌上放着的干净的餐盘：“容先生还没吃晚饭么？”
他去拿了两个餐盘过来，又递了一个到容璟面前。
容璟：“……”
还是伸手接过了盘子。
不过给天师们吃饭的地方，举办方也用了许多心思。不仅原材料新鲜，主厨也是有名的大厨。
容璟挑了一点儿东西到盘子上，谢玄轻过来的路上没吃什么东西，便也跟着挑了点儿。
“容天师，谢家主？”
走过一圈餐厅，容璟忽然听到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
王博睿王老爷子站在裴元身边，看着不远处的容璟和谢玄轻，表情也有点惊讶。
他倒是不奇怪容璟在这里——
甚至于，他这次专程过来就是为了容璟，但谢玄轻也出现在这里，看起来和容璟之间的关系似乎还有些熟稔，就让他有点吃惊了。
明明那时候他想给谢玄轻介绍容璟的时候，对方还一脸我不谈这个的冷酷表情……
虽然后来他也听说了西北江大桥一事，但他还是没想到，谢玄轻此人会这么放得下身段——
再联想到谢氏在局势不明之时就毅然拿下城东那块地的举动，王博睿隐约猜到了什么。
他的目光如炬般落在谢玄轻身上，然而对方却好像什么都没意识到一般，镇定地朝他点了点头：“好久不见了，王伯。”
王博睿：“……”
王谢两家到底有些交情，王博睿也不好在容璟面前多说什么，只好笑了笑：“是啊，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谢家主。”
他稍微强调了“这里”二字，仿佛是在疑惑谢玄轻一个之前全然不信玄学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谢玄轻笑笑：“之前听说容先生过来了，刚好举办方也给我发了邀请，所以就过来参与一下。”
言下之意不就是说，他是因为容璟确定来了这里，才接受邀请一起来的？
王博睿：可恶，这个人看着浓眉大眼的，居然这么会刷容天师好感度！
一旁听着他们你来我往的容璟和裴元：“……”
轻轻举了一下酒杯，裴元看向容璟手中端着的盘子。
几个虾饺、两个寿司，还有一小杯布丁。
口味不算重，甚至有些清淡了。
容璟注意到他的动作，也朝裴元点了一下头。
王博睿将目光从谢玄轻身上收了回来，然后端着酒杯，又走近了一些，有些感慨道：“老头子也有段时间没见过容天师了……”
在王一舟死后，王博睿陆陆续续也捐了将近五千万出去，但因为王一舟种下的恶果也有王家势大的原因，所以王家在接下来的那段日子里，情况都说不上太好。
但王博睿还是撑了下来。他亲自去给那几个受害者上了几次香，又将他们的名字供在了佛像前，慢慢地，王家的运势也恢复了起来。
想起容璟的那句“多做善事”，王博睿笑了笑，他也算是将这句话践行到底了。
容璟也打量了他一眼，见他身上的功德金光似乎也多了一丝，便点点头：“王老先生。”
寒暄了几句，王博睿看了一眼容璟手中的餐盘，也不好继续打扰容璟用餐，便歉意地说了一声，又走回到裴元身边。
只是在他离开之后，陆陆续续地又有人过来，季家的、徐家的，还有那些听了容璟讲课后，想要与他相交一番的天师。
谢玄轻站在容璟身后，看着容璟神色淡淡地应付着来人，忍不住垂眸。
他的容先生，当真是如天上的明日般夺目。
最后一位过来讨教的天师性子有些倔，时间磨得就有些久。
容璟手上端着的蟹粉小笼已经失去了热气，连带着布丁也有些融化。
微微蹙了蹙眉，容璟还是给对方指点了一句。
手中端着的餐盘被拿走，很快又换了一碟过来。
愣了一下，容璟抬起琥珀色的眼眸，就见谢玄轻随手将那盘冷掉的食物放到回收处，低声道：“东西冷了，吃了对肠胃不好。”
热气腾腾的虾饺和蟹粉小笼散发着鲜甜的气息，那位天师也终于意识到容璟正在用餐，连忙道了声歉便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