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四十八
又过了十来分钟, 外面的阵法忽然传来了一阵奇异微小的波动。
容璟于阵法上也有所研究，此时却是比旁人更为敏锐地感觉到了这一点儿动静。
不动声色地抬眸往后看了一眼，十来道混杂在一起气息传来, 其中隐约还带着一点儿容璟熟悉的味道。
微微蹙了下眉，容璟目光并未收回。
随后他便看见, 刚才他们一起进来的巷子中，此时又出现了一行新的天师。
十几人走在一起, 却隐约分为两个队伍, 蓝衣的几人身上气息更为飘逸, 而身着黄袍的那几人，气息却是有些灼烈。
只是他们关系应当也不错，进来时，彼此之间也有着交谈。
“容天师？你在看什么？”龙天师注意到他的视线, 转头看了一眼, 怔了一下后便回过了神来, “是蓝家和黄家的人到了啊。”
蓝家和黄家，容璟之前就听龙天师她们提到过, 淡淡地看了那十几人一眼, 容璟便收回了目光。
先前的那点儿熟悉的感觉似乎从未出现过一般，容璟指尖轻动了动，到底没有当着这么多天师的面前开启出周天卦。
只是他不提, 龙天师却是小声地给他说了一下前来这次玄学交流活动的是哪几个蓝家、黄家人。
作为南省领头的几大天师之二, 蓝家与黄家在玄学界中的名气自然不小。
蓝家专修役鬼之术, 这一点其实颇受玄学界诟病。
一来毕竟厉鬼受怨气侵蚀, 理智全无, 将它们收作役鬼, 一着不慎便极易反噬, 反倒惹得厉鬼为祸人间。
二来，有些怨魂虽说怨气极大，充满杀性，但追根到底，却是因为它们死去时过于痛苦，又或是有仇无法得报。这样的遭遇本就可怜，但它们又因这种苦楚反倒被天师看中收为役鬼终身不能自由，却是有些违反了玄学界惩恶扬善的信念。
只是蓝家子弟天赋皆是出色，势力日渐壮大，玄学界人虽是心中颇有微词，但被蓝家子弟带着役鬼冲撞过几次后，便也没多少人提起了。
至于黄家，走的却是以阴气锻炼意志魂体的路子，他们认为唯有保持神智在厉鬼的迷惑中也依然清明，才算是保住了本心，修为才足够稳固。
因为这两家修行方法带着一点儿互补的意味，又各自在南省有着足够的势力，所以接触之后，便达成了一定亲密的联系。
连带着过来这次玄学交流活动两家人也同样一起。
“最前面穿着黄衣的那个便是黄家家主，后面跟着的那几个都是黄家这一辈比较出色的子弟；蓝衣服的便是蓝家，走在最前面那个是蓝家的大少爷，也是蓝家内定的少主。”
眼看着黄家与蓝家一行人在前方的位置上坐定，龙天师越发压低了声音：“你别看蓝轻鸿才二十多岁，实际上他的天赋极好，七岁便收服了自己的第一只役鬼，往后二十年，他更是不断进步，直到现在，大多数人已经不知道他有多强了。”
也正因为蓝轻鸿这般出色，所以蓝家家主才会将这一次带队前来玄学交流活动的任务交付到他手上。
龙天师估摸着，这大概是蓝家家主打算将手中的权力慢慢让渡到蓝轻鸿手上的开始。
容璟顺着龙天师的目光看去，先前走在一行人最前面几个的青年面容俊雅，笑容温和，若是龙天师不提，恐怕谁也看不出他是专修役鬼之术的天师，而会感觉他像是一个温文尔雅的大学老师。
似乎是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蓝轻鸿动作顿了一下，便抬头朝这边看了过来。
银发的青年端坐在淡灰色的单人沙发上，周身气息清冷而神秘，琥珀色的眼眸轻淡如高山雪水，连带着俊美的面容似乎也如山巅清月般疏离淡漠。
眼睫轻抬了抬，容璟和蓝轻鸿的视线对上。
对方眼中似乎飞快地闪过了一抹奇异的情绪，随后又很快地恢复到了之前的温雅，朝着他轻轻比了一下手，算是打过招呼。
容璟淡淡垂眸，却是平静地坐在位置上，并未做出任何答复。
蓝轻鸿愣了一下，随即唇边笑意莫名地深了一些。
“堂哥你在看谁？”
一个看起来更年轻些的蓝衣青年注意到蓝轻鸿脸上的表情，刚想顺着他的目光转头过去看一眼，就见蓝轻鸿已经收回了视线，温声道：“没什么。”
随即他又问道：“交流活动之后就是交易会了，东西都带好了么？就算换不了什么，你去见识一下也好。”
他们蓝家在南省那边算得上世家豪强。只是这种权势虽然能让家中子弟不必忧心修行的资源，但同样的，也会束缚住他们的眼界。
像是养在动物园里的老虎，看似恐怖，实际上却已失去了他本来该有的野性。
若族中子弟一直这样下去，他的大计又要等到何时才能完成？
蓝轻鸿神色微凛，语气中也不由得带了一点儿威势。
蓝家堂弟没想到自己多问一句反倒引得少主堂哥严肃起来，连忙点点头：“我知道了，堂哥。”
蓝轻鸿脸上的笑意又和缓了下来，轻抬起手压了压堂弟的肩膀：“我们蓝家好不容易有机会崛起，轻鹤你也别怪堂哥对你们太过严厉，实在是……”
蓝轻鹤：“我知道的堂哥。”
他们蓝家家主虽然修为不低，但之前一次役鬼反叛出逃，家主出手阻拦之后，还是伤了元气。
这件事虽然瞒得极好，但随着蓝家主越来越少出现在人前，其他的天师世家总会生出疑心，到时候，他们要是还没成长起来，难道真要靠着堂哥自己一个人撑起整个蓝家吗？
见蓝轻鹤懂事，蓝轻鸿微微一笑：“放心，等这次玄学交流活动结束，我就给你开一次秘境，让你也进去潜修一段时间。”
蓝轻鹤眼睛一亮：“多谢堂哥。”
外人或许不知道，但他身为蓝家直系血脉，却是清楚他们蓝家除了世代役鬼的秘法之外，还有一个能够给他们增加生机气运的秘境。
操纵厉鬼到底有损阴德，身上的生机也总会被阴气侵蚀，而有了秘境的存在，却是可以帮他们洗清身上的晦气，使得生机饱足更胜从前。
只是秘境极少开启，蓝轻鸿难得许下承诺，蓝轻鹤又怎么能不激动！
“行了。”蓝轻鸿含着笑意道，“交流会就要开始了，稳重些。”
他们之间的谈话无人知晓。只是容璟在刚才蓝轻鸿看过来之后，心情便隐约有些烦躁。
视线淡淡地扫过交谈中的蓝家兄弟二人，容璟指尖在沙发上的扶手上轻轻点过，出来的卦象却像一片迷雾般看不见方向。
蹙了蹙眉，容璟松开手指，掌心将卦象轻轻抹去。
在起卦的时候，容璟便感觉到了一丝阻力。但因为这里天师众多，他也不好直接动用太多的灵力。
但这样算出来的卦象不说精准，却也不至于空茫一片。
且那点儿他遇上的阻力不似曾经天道不允他窥探那边罡正而炽烈，而是带着点阴柔的、绵和冰冷的意味。
像是不知道从哪里引来的一潭死水，带着沉沉的死气。
就在容璟抹去卦象的那一瞬间，蓝轻鸿心头微震，表情变了变，下意识地就转头朝容璟看去。
然而容璟此时已经将目光收了回来，正靠坐在椅子上，神色淡淡地看着手机，似乎并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异动。
将心底的怀疑压下，蓝轻鸿又看了容璟几眼，便见对方忽然微蹙起好看的眉头盯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东西，过了几秒，却又打字回复了过去。
——屏幕那边的人是谁？他与对方很熟悉吗？
蓝轻鸿下意识地想到，随即又觉得有些好笑。
不过是第一次见到的陌生人而已，虽然对方身上的气息让他有些在意，但……
似乎也没必要在意到这个程度。
将心中莫名的情绪压下，蓝轻鸿收回视线，又看向交流活动的前台。
蓝家与黄家来得算是晚的了，在他们坐了一会儿之后，外面的招待人员也撤了下来，又一层阵法叠加上去，将整条老街的存在感降到了最低。
一位蓄了把长须的老道第一个站起身，他便是这次玄学交流活动的主持人，同时也是这次玄学交流活动中明面上最强的一位天师。
在他之下，便是缘空法师。
“难得又在玄学交流活动上见到诸位同道，老道也不多说什么，就按以前的规矩来吧。”
这位清源道长倒是快人快语，环视了一遍会场上的诸位天师后，便直接说道。
至于之前的规矩……
都说是玄学交流活动了，那自然是要有交流的。二三百位天师在这里，清源道长却是拿了个杯盏一样的法器，在空中虚虚一晃，就将在场的人的气息都收了一缕进去。
等几秒之后，杯盏亮了亮，一点微光便在其中的十来个人身上亮起。
“被玄灵盏选中的诸位天师，便麻烦你们上来分享一下最近的修行心得了。”
当然，所谓的心得也可以是处理一些灵异事件时的技巧，这方面要求不严，只是不许敷衍。
而台下有心的天师若是觉得被选中的天师说得不对，那也可站起来辩驳。
倒是极有意思。
容璟手上也落了一点蒙光，仔细看还能看出一个模糊的“一”字的形状。
他们一行人都坐在一处，除了容璟之外，缘空法师也被选中，却是排在了第三。
龙天师见状，神色微微一动。
容璟或许不知道，但他们这些参加过一两次玄学交流活动的人却是知道，那所谓的玄灵盏虽说是把所有人的气息都收了进去，但真正选定天师时，却是按照它模糊感觉到的力量进行排序后的选择的。
绕是缘空天师修为这般高深也排到了第三，容璟却拿到了第一……
清源道长扫了一眼这次玄灵盏选出的人选之后，也发现了其中多出几个生面孔。
笑了笑，他道：“哪位同道抽到了第一位分享的顺序？还请起身。”
容璟垂眸看了一眼指尖上落下的微光，随后便神色平静地站起身。
“原来是——这位同道。”清源道长下意识地就想说缘空天师，但他定眼一瞧，却发现站起来的人，正是他之前觉得眼生的面孔之一。
但他顿了一下，发现并没有人继续站起身，便知容璟确实是玄灵盏选中的第一位天师无疑。
只是，这个俊美青年看着不过二十三四，修为竟是如此高深么？
还是说，玄灵盏出了问题？
清源道长心中满是疑惑，脸上却保持着笑意：“玄学界如今发展越发繁盛了，不知这位同道名讳？”
这种场合，容璟曾经作为大昭朝国师时倒也见识过不少。
只是在现在的情况下说出自己的名字……
大约也不会有人多想什么。
垂了垂眸，容璟淡淡道：“容璟。”
清源道长：“……”
其他天师：“……”
当年的那位大昭朝国师容璟，可以说是玄学界的开山鼻祖，在座的天师不管承不承认，他们现在所掌握的术法，确确实实都有来自于那位容天师的遗惠。
所以当他们乍一听到面前这个年轻人也叫容璟，表情就有些怪异。
虽然说把名字改得和祖师爷相同想沾沾灵气的人不在少数，但年轻一代似乎已经很少这么做了。
现在面前忽然来这么一个，清源道长呆了一下，便道：“原来是容天师，看来容天师也很敬仰容璟祖师。”
容璟祖师本人：“……嗯。”
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清源道长也觉得怪奇怪的，他也不是没见过其他把自己改名叫“容璟”的天师，但就只有刚刚容璟出声的时候，他居然下意识地就将对方当成了那一位。
明明几百年过去了，就算真是那位容国师转世……当年的灵秀之气或许也不复存在了吧。
心中暗叹了一声，清源道长没再多说什么，只退开了一点，让容璟自由发挥。
容国师在原地顿了两秒，表情难得地有些凝重。
其他天师已经在底下偷偷议论开了。
玄灵盏选人的规矩大家不说门清，却也是能猜到几分的。
之前几次都是选中的那些成名多年德高望重的大天师，这次一上来就选了这么个眼生的年轻人——
难不成，玄灵盏还真当他是那位年不及弱冠，便压倒大昭无数惊才绝艳的天才人物的容大国师不成？
再看对方现在有些沉默的模样，想必是修为不足，却实在下不来台了吧。
就在他们心中冒出这个想法的时候，容璟终于动了。
他目光一扫，朝会场后招了招手。
众人忙顺着他的动作看去，只见两个弱小的纸人手牵手走了过来，诡异的脸上还带了一点儿人性化的紧张。
“哥哥，你找我们？”
那么多天师在场，光是他们不自觉泄露出来的气息，就足以压得纸人中寄宿着的两个弱小阴魂瑟瑟发抖了。
容璟随手给它们蒙了一层灵气作为阻挡，然后又拿出手机扫了一下它们肚子上贴着的二维码：“给我拿些黄表纸和朱砂过来。”
引灵成符和周天卦，容璟不是用不出来，只是底下这些天师……
或许是因为曾经的那两次封禁玄学的做法，目前他见过的天师修为都只能说一般，这个活动既是为了交流，他用那些对方根本使不出来的术法，便没什么意思了。
两个纸人之前就得了他的一缕灵气相助，这会儿又蹭到了一点儿，顿时什么也不怕了，拍了拍纸糊的胸口，它们僵硬着嗓子道：“哥哥，你且等着！”
容璟：“……”
一分钟不到，它们就拿着一沓黄表纸、一盒正宗的辰州朱砂，还有一支湖州笔“哒哒哒”地跑了过来。
众人这会儿也算看懂了，容璟大概是想讲符箓一道。
但——
一个身上连朱砂黄表纸都不带的天师，真的能制出能用的符箓来吗？
连清源道长也觉得玄灵盏大概是出错了，选中的这位容璟天师修为平平，只能靠这样糊弄过去。
叹了口气，他也没多说什么。大不了待会儿对方画符失败了，他帮忙打个圆场就是了。
前来参加活动的天师所修之道五花八门，其中符箓一道算是比较大众的，所以会场之中自然准备有画符的桌子。
将东西从纸人手中接过，容璟看着那两个纸人顺利跑回到店铺中，便将空白的黄表纸往桌上一方放，又打开了那盒色泽纯正的辰州砂，用湖州笔在上面轻轻蘸取了一笔。
他的动作随意而舒展，当那道微冷的、清冽而悦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时，众人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符箓，分为符头、符胆、符脚三个部分。”容璟一边说着，一边蘸着饱满浓郁的朱砂，在黄表纸上落下一笔，“世人常认为这三个部分中，符胆为重中之重，实则不然。”
“一张符箓，最后是否制作成功，自一开始，便有所要求。”
一般人画符，哪里是他这样的！
不说焚香沐浴，也该是静心落笔，怎么还带变画边说的？
可偏偏，容璟神色极为淡然，手下落笔也极稳，隐隐间，他们甚至能感觉到空气中被引动的灵气汇聚而来，顺着他的笔触，完美无误地融入到薄薄的一张符纸中。
他笔下的符文看着也极为繁复，似乎不是他们见过的任意一种符箓，但仔细看去，却像蕴含着什么极大的威力般，即便还未绘制完全，却已有了一丝明显的灵力波动——
这简直、简直不可思议！
下面有些专修符箓之道的天师甚至已经激动得站了起来，然而被所有目光盯着的容璟却还是神色平静，下笔的动作不急不缓，有一种行云流水般飘逸洒脱的美感。
“符头为一张符灵气之起始，若是符头运气过于急促，则符箓极易流失灵气，造成符箓威力大减。所以在绘制符头时，应当宁心静气……”
他声音同样还是淡淡，但这一次，却是所有人都按捺着心绪，认真地听着。
先前的满腔质疑逐渐消弭，直到容璟一边将绘符的技巧说完，一边引动已汇聚得宛如一个小湖泊般的灵气灌入黄表纸中，落下最后一笔封灵符文时，众人别说怀疑了，甚至恨不得他再多说几句！
只是，一张灵符已经绘就，对方的指点也确实有用。不少天师在他说话的时候就打开手机或是打字记下又或是录音录下——
不仅是那些专修符箓之道的天师，连其他的一些天师也忍不住跟着全部记录下来。
容璟也收住了动作，将沾着朱砂的湖州笔轻轻搁在砂盒上，随后便伸手拿起了那张画好的符。
淡黄色的黄表纸明显是个好东西，朱砂色泽也鲜艳而饱满，但这张符箓最为引人注目的，还是那繁复而精妙的符文。
清源道长只上前一步，便感觉到了那张符箓上尚未消去的残余的符力。
绵长而罡正，仅是残余下来的波动，竟也比一般天师所绘的符箓都要强些似的。
“不知容天师……绘的什么符？”清源道长压下心中的震惊，再开口时，态度却是比之前要认真谨慎不少。
“破煞符。”这倒没什么不能说的，容璟随意地将符纸递过去给清源道长看了一遍。
对方小心地将符纸拿在手里，细细地看过上面玄妙的符文，却是开口道：“老道倒也能制几张破煞符，但似乎……”
与容璟画出的这张并不一样？
“嗯。”容璟淡淡地应了一声。目前玄学界所流传下来的符箓都是基于曾经大昭朝的典籍演化而来的，框架虽未改变，但许多细节却丢失了。
最后制出的符箓虽也是那么回事儿，但实际的威力却是大打折扣，若是天师水平不好，说不定绘制一张破煞符消耗的灵力，比本身破煞符所承受的灵气还少。
但容璟也不能直接说我手上的都是最原始的符文。他虽是从不掩盖自己的锋芒，但被过多的人猜测他的来处也不是什么好事。
想了想，容璟道：“之前绘制的时候，我隐约感觉到落笔时某处运气不畅，所以便改了一下。”
清源道长：“……”
你这是改了一下吗？！你这是改了好多好多一下吧！
然而容天师神色轻淡自若，他盯着容璟看了好几眼，也看不出什么破绽，便只好将那张破煞符还回去：“容天师之天赋……我等望尘莫及。”
他这话其实有些得罪人，但现在台下却没有一个人站起来反驳的。
又或者说，他们此时已陷入了深深的震撼中，根本没来得及在意清源道长的说法。
在场的那么多人里，竟只有先前就见识过容璟更多手段的龙天师等人稍微镇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