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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天下江湖共待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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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始终受惊于放霞坡上那与天人发难无异的众人,随着衣衫褴褛的老人,踏在城门前那宽大的石板道路上时,变得更加寂静。

    夜空之中,久挂其上的弯月,熠熠生辉。

    老人一边拍落身上干燥的灰尘泥土,一边向着城门走去,步伐很快,但脸上的浓厚疲惫感却难以掩藏。

    宋常在制止了身后甲士搭弓拧弦的势图,实际上这几位并未如何亲历沙场的雏儿,早已经在见到老人后,便已经是手抖得拉不开这张号称‘善于破甲’的弧弓了,如此虚张声势的行径不过是图个心安罢了。

    同样虚张声势的,还有这位刚打完一架的老人。

    老人突然停下脚步,好似意犹未尽般回头望去,面色复杂。下沉至放霞坡上空的层层乌云迟迟不肯散去,一座巨大深坑之中,一具已成焦炭的高大身影,被一朵蓝花钉立在内。

    老人回过头长出一口气,自信再无第二人能做得更好,却依旧遗憾于少年的一心想要将他留在城外,而导致最后自己的功亏一篑。

    身上紫袍已然破烂不堪,回想起方才好几次的险象环生,老人摸了摸眉心,又着重看了一眼在明月当空之下,格格不入的层层乌云。

    “剩下的皆是天命。”

    …

    一直守在南钟离郡城墙之上的宋常应,下令让身边人都莫要轻举妄动。身处军阵之中的宋常在望向身后的兄长,心有感应,也是直接挥手下令,放开一条道路。

    就在城外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始终负责城内守卫的巡街甲士奔上墙头,带来了真正让宋常应焦头烂额的消息,也正是因为此,宋常应才做出如此反常举动。

    城内,一家小小酒馆之外,街道上不下五十人的披甲之士,人人惶恐,却也没有倒退而走之辈。

    酒馆门口,一匹出自天山牧场的高头大马,紧紧贴着身旁那匹老瘦黄马,颇有一种大献殷勤之感。

    正是此时,酒馆内走出一人,踩着双破旧草鞋,腰上系着一个朱红色酒葫芦,拎着一根不知从何处捡来的拇指粗细的笔直细木枝。

    多半是刚踏出门,便被街上这一众甲士的严阵以待吓了一跳,斗笠就吊在脖子后的邋遢男人,操着一口方言骂骂咧咧道:“呸,吓老子一跳,晚上不困觉,出门做鬼是吧!”

    说罢也不理会众人,随手将那根细木枝夹在腋下,扯下腰间的葫芦,拔开塞子便往嘴里灌去,男人走到那匹老瘦黄马旁边,吐了一口唾沫,还不忘给了那匹神骏的白马一脚,又嘀咕了两句,这才牵着那匹老马,沿着街道离去。

    不多时,又有一持剑锦衣少年小跑出门,看着早已远去的男人,一脸追悔莫及,差点没有哭出声来,丝毫不顾及街道上的众人,带着丝丝哭腔,朝着男人离去的方向大声喊道:“前辈等等我!”

    少年脚尖轻点,跃至那匹旁人无不羡慕的高大白马的背上,便要追赶而去。

    一直守在街道之上的甲士,立即出声制止:“城内不可纵马!”

    高坐马背之上的锦衣少年,还挂着泪珠的狭长眼眸斜斜瞥了一眼出声之人,那名甲士便觉有山崩海啸而来,立刻瘫软在地,不敢再过多言语,只敢任其驱马离去。

    旁人无一人敢取笑这名出声阻拦的甲士,反而平日里与其亲近的几位,悄悄冲他竖起了大拇指。

    酒馆门口,面对街道上的甲士,哪里见过这般阵仗的小厮战战兢兢,回头看向大堂内满座的客人,咽下一口唾沫,提起如灌铅的双脚,直直走向因为锦衣少年离去而空出的桌椅,收拾了起来。

    小厮偷偷瞄向大堂左侧角落的那一桌,始终带着笑脸的衣着朴素的中年妇人,正在给身旁那位黑着脸的虎头帽少年夹菜,妇人感受到小厮的目光,循着目光递出去了一个十分得体的笑容,许是做贼心虚,小厮没敢做出回应,立马收回了视线。

    小厮手脚还算麻利,很快就收拾完毕,这才想起那个邋遢男人剩下的空酒盅,被自己落在了门口,端着手里的盘子刚要转身去捡回来,不成想撞到了身后客人的椅背上。

    那个被轻轻撞了一下,小腿上缠着白布条的汉子连忙起身,挠了挠脸颊,把椅子往自己这边拖了拖,爽朗的笑道:“么事,么事。”

    和汉子同桌的那个更加魁梧的汉子也是笑眯眯道:“么管哩,忙你的去吧。”

    小厮这才如释重负,连连道歉。

    还未走出两步,一声嗤笑响起,小厮转身望向大堂左侧那唯一一桌坐满四人的位置,发笑之人腰背挺得极直,双眼极具挑衅神色,向着这对汉子略作抱拳,开口说道:“天下拳理,不出于‘陈’,便出于‘白’。在下陈不喜,见得阁下如此扭捏作态般客气,令人笑话!”

    也就是在此时,这四人邻桌那一老一小,老人宠溺的看向自家孙女,做了个鬼脸,然后不露声色地将身后那半人高的梨木匣子挪到了右手一侧。

    坐在自报家门的青年对面的婴儿肥圆脸女子见状,将手中筷子往桌上一拍,冲着青年呵斥道:“吵什么吵!有本事寻上去打一架,师父可说了,两年之期未满不可出拳,不然就摘了你的陈字。”

    自称为陈不喜的青年,顿时焉了下来,将目光投向同桌的另外两人,双手如同蒲扇大小的中年男人闭目养神,对此置若罔闻,另一人肩膀奇宽,只管埋头吃菜,青年的脸色愈发难堪。

    那腿上缠着白布条的汉子出来打了个圆场,脸上挤出几条褶子,笑道:“这娃娃好大的脾性,算是我白亭山对不住,这杯酒水我干了。”

    夹在中间的酒馆小厮,没有管脸色更加难看的青年,也不敢再去把那个空酒盅捡回来,只得端着手上的盘子转身就往后厨溜走了。

    可没过多久,又被藏在后厨的酒馆东家给赶了出来。

    在这期间,坐在大堂右侧的一桌两人,离席径直走到大堂中央这独自一人的黑发白须老人桌旁,老人面对恭谨行礼的二人,冷哼了一声,抬起下巴示意二人落座,眼里有活的小厮赶忙摆来两副碗筷,只听老人率先开口道:“临贴剑堂就放了你们这两个小辈出来?也对,天山剑场不也是只丢了个爱哭的小子下山嘛,姓范的老不死可还好?”

    出身江湖上威名赫赫的剑道大宗的两人,似有些犹豫,二人交换了下眼神,这才开口回答道:“老堂主年前便已西去,如今是敬字辈师叔范敬阳当家。”

    老人听到这个消息,只是一个恍惚,便又恢复正常,轻轻放下手里一直捏着的酒杯,将双手扶到膝上,没有出声。

    右边那桌,光头魁梧汉子突然出声道:“再来两壶上好的烧春酒!”犹如春雷闷响。

    听着这一声,同桌的老人咧嘴一笑,轻轻道:“小点声。”

    光头汉子摸了摸自己的头顶,眼睛笑成了一条缝。

    等到酒馆小厮将两壶酒送来之后,汉子这才开口道:“您说那姓苏的老真人,究竟将咱们家的‘金钟’偷去了几分?”

    老人面色不悦,纠正道:“是借,不是偷。”

    就坐在大堂右侧角落的那一男一女,女子本来已经是趴在桌上睡着了,结果被光头汉子的那一声给惊醒,相貌颇具儒雅的男子,虎口处布满老茧的右手轻轻拍了拍妇人的后背,低头耳语了几句,便重新抬起头来斜斜瞥了一眼那大嗓门的光头汉子,左手摸上了桌上的皮囊。

    女子发觉自家男人的神色,温柔一笑,冲着男人摇了摇头,二人几番眼神交战,男人终于败下阵来,伸出手轻轻弹了一下女子的额头。

    女子相貌并不出众,但是笑起来便让人觉得风雨俱好。

    同样被光头汉子的大嗓门惊醒的,还有左侧第二桌的那位两鬓斑白的中年男人,男人只是掏了掏耳朵,提起快要见底的酒壶给自己再倒上了半杯酒,然后看着自己对面那个涨红了脸的晚辈始终盯着自己身后,便也转头望去。视线落到了身后那三人的腰间剑鞘之上,两把破旧不已,一把崭新如初。而腰间剑鞘最为古旧的那位面容消瘦的老者,也转头看向二人,男人举起酒杯,与那名老者隔空邀酒后,便重新坐正,放下酒杯,提起刀鞘拍了拍自家喝红了脸的晚辈的肩头。

    脸覆青铜面具的修长男子许是最后迈入这间小小酒馆,大堂内只剩下了靠近门口的那一方便宜坐席,倒也是毫不讲究,面具男子大方坐下,也不用小厮招呼,桌面上仅有一壶已经凉透的碎末茶水,便已经是安静坐定有半个时辰了。之前那个蹲在一旁独自饮酒的邋遢男人,偶尔也会在这方坐席边靠上那么一会儿,只是随着邋遢男人的离去,始终‘无动于衷’的面具男子显得更加格格不入。

    面具男子忽而望向门外,大堂内众人此刻也停下了各自话语,被惊醒的女子跟着自家男人的目光也好奇侧身看去;自称为陈不喜的青年直接站起身来;身旁摆放梨木匣子老人的小孙女不知何时钻进了老人的怀里,睁大了眼睛探出小脑袋;对临帖剑堂而言仿佛辈分极高的老人,抬头望去,眼神鄙夷。

    一道意料之中的话语从门外传来。

    “拂衣楼陈宝泉有幸见过诸位前辈。”

    …

    在一众武人甲士的跟随之下,宋常应奔下城头,面色稍显惨淡。理应入城的紫袍老生不知从何处搬来一把竹椅,就坐在临街的一间铺子底下,不远处的宋常在被拦在了城门洞内,不敢轻举妄动。

    老生轻轻捶打着自己的膝盖,看着如临大敌的众人,空出一只手伸出,对着身前的空气虚压了两下,这才开口,嗓门不大,但每个人都听得真切。

    “可否讨一碗水喝?”

    在确定等不到下文之后,老生自嘲一笑,“老生只是借路而过,不劳烦各位如此关照,城内的那几位多半都是因我而来,这倒是给诸位添了本不应该有的麻烦。”

    老生又轻笑了一声,玩味道:“各有心思,各怀鬼胎。”

    正是苏徇齐的紫袍老生低头看了眼脚下磨损严重的布鞋,长出一口气,竟有些走神,无人知晓此刻这位川虞官在思索何事。

    远处街道有狗吠声传来,一道人影正快速跑来。

    在看清来者后,宋常应走出数步,冲来者说道:“可是酒馆处有什么变故?”

    一路全力奔来的甲士不等气息平缓,直接抱拳出声:“拂衣楼来人。”

    宋常应立刻回头望向城门洞内的同胞兄弟,后者心领神会,直接拨出半数甲士,绕行而走,无人敢靠近老生二十步之内。

    紫袍老生摘下头顶高帽,放置一旁,已有几分乌黑迹象的雪白发色,再度显露枯黄。

    …

    南钟离郡北城门外,有两人停马不前。二人所骑为标准的公孙大马,当先一匹异常高大,月色下无一丝杂色的纯黑毛发油亮有光,即使四下无人,眼神依旧警觉有神。曾有人笑称公孙马场的甲等大马,有美妇之称,胸大腰细屁股大,马王更被称为‘花魁’。

    往年公孙马场内的‘花魁’,还未出栏之时便已经是在开春之际帖上了姓氏,唯独今年迟迟不见高挂头牌,原因是被人堂而皇之从马场之内将那匹‘花魁’牵走,这一走便是一路南下抵达了南国泉州。

    马背之上,一身汉人服饰打扮的粗壮异族模样的中年男子,一手握马缰,一手抚摸在这匹被称作‘花魁’的柔顺鬃毛之上。粗壮男子双眼微眯,目光坚毅,竟有双常人之中罕见的金色眸子,呼吸绵长,相较于其左后方那一人,一张纯正的汉人面庞,虽未露疲倦神色,呼吸却略显短促。汉人模样的中年男子在沉默片刻后,伸出右手朝城门处指了指,操着一口流畅却并不如何标准的东魏官话开口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天山剑场与被西北那群王帐扫荡之下,所存不多的江湖门派种子‘大猿山’应该是早就到了。天山剑场我摸不清楚,但是大猿山如果不出意外,来者应该是宋张。另外我得提醒你一句,高肃可比你我要先到南钟离郡城。”

    汉人模样的男子看向身前那人,似乎是想得到什么情绪反馈,却让他大失所望,继而望向城门方向接着说道:“苍耳坪要渗透到南国各州郡并不如何困难,只不过如今南国绣衣郎的大肆收线收网,情报输出倒是比以往要艰难了几分。在消耗了包含三头甲等夜枭在内的数十条性命之下,一条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密报传了出来,南国最近似乎是在打压一个江湖情报组织‘卜算子’,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说到此处,汉人模样的中年男子感受到那双金色眸子的注视,连忙闭嘴,低下头颅不敢与其对视。“您我二人这一路行踪极其隐蔽,另有隐藏在南国暗处的死士在后清扫痕迹,绝不会出现纰漏,请大人放心。”

    金眸男子收回视线,“有何不敢放心,我只是怕麻烦,被一群蝼蚁盯上,不过是振袖之举罢了。”

    汉人模样的中年男子吞咽了一口唾沫,继续说道:“据泉州谍子传来的消息,已经有不少人汇聚在南钟离郡城内,其中清河一枝府柳师,被誉为拳法正宗的夔山陈氏,另外还有多位宗师孤身而至,倒是临帖剑堂只来了两个八代弟子,未免有点”

    金眸男子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不过一帮乌合之众。”

    金眸男子忽然记起早年看过的一档文录,戏谑道:“李观山,听说你们家世代与那临帖剑堂交好,虽说如今身处不同阵营,但是眼下剑堂这般惨淡光景,你不想着如何帮衬一把?若是实在觉得为难,倒是不妨与我开口。”

    中年男子听到后,反倒是没有之前那般局促,只是脸上无奈一笑,“大人记错了,小的名叫公孙观山。”

    金眸男子正是独自手握一千甲等公孙大马的耶律显忠,在东魏大且老皇帝的赏赐之后,并未第一时间收拢招募心仪的马背骑士,反而是终日与那群马儿游荡在外,毫无作为。

    作为与那千匹大马一同送出作为赏赐的公孙观山,算是公孙昭昭自己做的决定,前者对此欣然接受,对于公孙家如此‘割爱’行为,打完一巴掌后的东魏老皇帝终于赏下一颗甜枣,公孙氏族第三个万夫长也终于水落石出。

    对于公孙观山的回答,耶律显忠脸上戏谑之色更加明显,耶律显忠俯下身子,凑到那匹有花魁美称的黑马耳边,冲着黑马漫不经心地说道:“真是无趣得很啊。”

    耶律显忠忽然绷直上身,一双金色眸子死死盯向南钟离郡北城门处,一个邋遢汉子牵着一匹老瘦黄马,出城而来,手里拎着一截手腕粗细的笔直树干。

    紧随其后,有一锦衣少年牵着一匹气势完全不输花魁黑马的俊朗白马,马背之上系有一把名剑‘朗朗’,少年腰间别着根拇指粗细的木枝,不停摩挲,脸上笑意灿烂,如获至宝。

    摇摇晃晃的邋遢汉子有意无意将目光投到了那二人所在的方向,打了个酒嗝。

    高坐马背上的耶律显忠,如遭雷击,一人一马,浑身绽血。

    一口剑气,多如牛毛!

    邋遢汉子碎碎念道:“自己屋里人来,我没有意见,不就是多搞一副碗筷,一群外人不打招呼便来扒饭,又算什么家伙?”

    汉子突然回头冲着城内大声喊道:“苏老倌,这一口饭,不给吧?”

    …

    始终安静坐定在临街小铺下的苏徇齐,似是有所察觉,终于回过神来。

    身旁蹲着一个面容白皙,带有几分稚气的年轻人。

    只是那双古井不波的眸子,不太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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