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巨石填湖
折耳关城出了个新传闻,闹得沸沸扬扬。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楚老樵带着自家孙儿像往常那般出城上山时,走到那条细小溪流处,先是头顶有耀目的光箭一闪而过,接着脚下那条足可见底的浅浅溪水,再也没有流动的迹象,二人壮着胆子向上游走去,竟隐隐听到雷声轰鸣,再复行数十步,二人只觉得身体越发沉重,头痛欲裂,直直昏厥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天黑。
在隐洲前往泉州的驿道上,头戴高帽的紫袍老生特意放慢了脚步,缓缓而行。
一架堆满柴木杂物的牛车,在老生身旁路过。
赶车的青年大声询问:“老人家,可要载你一程?”
手执川印,掌河流湖泊气运的苏徇齐听到青年的邀请,笑呵呵地应了下来。
身穿破旧毡衣的青年一边驾着牛车自报家门道:“小子姓秦,老人家您这是从隐洲那边过来?瞧您这穿着不俗,没个马车随从相伴,可不多见啊。”
双手插袖,蹲坐在柴堆上的苏徇齐伸出手,把身上的紫色袍子翻了翻,底下的白色衬布显露出来,有好几处都是被撕割得破烂不堪。
姓秦的青年投去目光后,半晌没有言语。
好在自认为见多识广的青年很快找到话题,却也不过是那翻来覆去的从哪来、到哪去的老几句,一路随着木柴上下颠簸的老生也都一一乐呵应答着。只是随着这一路上过来,便是连四周,那看来看去都没有看出什么名堂的风景,都给提上了好几嘴,实在没得话语开口了的青年,只好假装专心致志地继续赶着牛车。
自南国大修驿路以来,并没有成文规定百姓不可擅自驱车上道,所以这些平安年月里,除去偶尔一见的斥候信马,更多的还是赶路的行人,以及驿路两侧搭起来的歇脚茶亭,或是挑着担子,临时支起来的面摊。
牛车停在了驿路的一侧,特意选了块草苗茂盛的地方,用那姓秦的话语来说便是‘哪有自己吃面,自家青牛干瞪眼的道理。’苏侚齐自是厚颜的蹭了一碗热汤面,那姓秦的青年貌似和面摊的摊主很是熟络,期间加了一回面,结账的时候也才只收两文钱,而大名秦弱言的青年硬是塞给了摊主三文钱,委实是干瘪的口袋里只剩下了这三颗铜板,牛车上老主顾订下的木柴还没换到工钱,青年说是改日定要补上,知晓青年性子的面摊摊主拗不过,也只好先答应了下来。二人再次上路,那一袭紫袍没有继续坐在柴堆之上,而是摘掉了那一顶高帽,挪座到了青年的身旁。
在面摊上不发一言的苏徇齐,此刻故作愤愤道:“何必要行此事?”
老生恬不知自己方才连一颗铜板都没有出手。
自然知晓身旁老者语义的青年,很是自然地反问道:“那面摊老板又何必要行此事?”
“我与他既是熟识,才更不能占这一分,独善其身再善天下,这句话虽是大了点,不过意思倒是这个意思。若是一次也就罢了,可我日日从此处路过,若是日日如此,这可是不能够的。就像老先生您,若是下次再遇见,我依旧还是会搭上您,也依旧会再请您吃上一碗汤面,不过保不齐我心底里会对您有什么看法,我这么说您可千万别介意。”
苏徇齐拍了拍背后靠着的柴堆。“充阔?”
秦弱言笑眯眯望向老者。“心阔。”
苏徇齐依旧不依不饶:“若人人都如你这般,那自家日子还如何过?”
秦弱言回过头,收起了那张笑脸,神色怅然。
秦弱言说道:“若是人人如我这般,这天下日子才是真好过。”
老生哑然失笑,不过笑完又轻轻叹了口气。
曾几何时,那个仙风道骨的年迈儒士,和他身旁的年轻弟子,也是如二人这般相遇。
苏徇齐犹豫了一下,但始终还是没有开口问出心中所想。
牛车在驿道的岔口拐入,苏徇齐飘然下车。
紫袍苏虞人重新戴上那顶高帽,挥手道别。
“若是有缘,你我还会相见。”
作为当世望气观气功夫第一等的苏徇齐,自然知道这条泉隐两州的主驿道之上,有一人正奔他而来。
苏虞人扶正高帽,双手插袖间一跃而起,落在路旁的树尖之上,极目远眺。
赶巧此时并无车马行人路过,否则断然会引起一片喝彩之声,说不定还会有眼力见浅薄的人随手几两赏银抛出,若是放在平日里江湖人士落难街头,此事再经有心人稍加粉饰,流出二人之间惺惺相惜的佳话,也是美事。站立树尖之上的老者可没有这么多念头,以他的心境若是真有人如此行事,兴许还会抱掌行礼已示谢过。
所幸远眺的紫袍老生并未在此逗留太久,身影一闪而逝,脚下掀起一阵阵林涛,向前方掠去。
黄昏将斜,日头缓缓下坠,寒意依旧逐渐显露了出来。
临近泉州边城南钟离郡外三百里,毗邻泉隐驿道,名放霞坡,盛传在炎暑夏日里,傍晚时分,天空之中漫天红霞如盖,笼着这片放霞坡,一如仙人纵火烧云,又如女子出嫁之时的红纱灯笼,置身放霞坡之上,宛如处于纱笼之中。届时除了满是从各州前来观云的文人骚客,或是江湖武人,也少不了出自本地的布衣百姓。比起去岁那场人满为患的观云大潮,此时孤身一人抬头看天的紫袍老者,显得多少有些太寒酸。
老者似是感应到了什么,将视线转投至驿道之上,眉头微皱,却又很快解开。
对于从远方一路赶来者,身为川令虞人官的苏徇齐一直很是好奇,此人竟是丝毫没有半分气海感应,能捕捉到此人位置,还缘于此人将那少年身旁的一位登楼武夫错认成了苏徇齐,才有了这阴差阳错的侥幸。若不是此刻二人相距不过百里,苏徇齐只怕还不能如此确定,之前只当他是气息内敛之极,如今看来却并非如此,苏徇齐念想至此,胸间意气豪生。
“倒也好生有趣,古来数百年间,生来铸金身之人,并非没有,只是还得看你吃不吃得下。一如甲子年前的剜口山魔头段祛恶,生来堪堪得了半个金身,一同带来的是被闭锁灵智,被人用铁链牵脖颈,与一条看山恶犬何异。”
苏徇齐遥望百里外那个黑点,右手一捻,似是随手从天上扯下了数道云彩,降到落霞坡上,化作剑气呼啸而去,沿途之中,又是接连有数百缕残云被撕下,夹着昏黄光晕,结成一道飘霞剑阵以迎来客。
苏徇齐张口一吐,凌厉剑气浩荡而出,正是先前与陆游一战中,残余留在体内的,那‘两寸压鞘’的白蛇剑气,苏徇齐再以近百道白蛇剑气作第二道大礼,剑气龙卷而起,白蛇口中尽衔雷珠。
“生来铸金身?”
苏徇齐笑着摆摆手,拼着心血亏损,再来一符‘镇胜’又如何?
而真正让苏徇齐眉头平展的原因,还得来源自年轻时候听闻的一则怪诞的民间传说。
‘传说西域有一长生湖,却并非那如仙人琼浆,饮一口便得长生。相反,说长生湖中有湖灵,日夜吸取周遭人的寿元,并且凭此来求证仙路。终于一日,有一少年肩抗如山般大小的石虎,填入长生湖水之中,将那湖灵镇压,才有得如今太平。’
苏徇齐压下倾力呼出两气的疲意,遥望那由远及近的黑点,喃喃道:“丹田气海犹如巨石填湖,倒还不如那段祛恶,没有气机加持,破你半铸金身有何难?”
那天生金身的魁梧少年,眼睛盯着落霞坡上如云彩垂下的剑阵,一脸憨笑。
晚来黑云催城,细雨吞平原,余寒勒早春。
细雨是云下剑气,余寒是剑尖之寒。
少年右脚踏出,脚底城门前由青石板铺就的道路裂开细纹。第二步拉开左脚,比之第一步宽出三步有余,石板地面被踩出裂痕,第三步已是直接迈上驿道,声声炸响,直线奔去。
出城破阵,古来素有万人敌!
第一泼剑气砸下,如雨点沾身。
魁梧少年一手伸过头顶,如同雨中行人赶路。
金石敲击之声,络绎不绝。
第十八步踏出,少年已是一步掠出半里之地,落脚之时,掀起一块巨石,身体一拧,双手环抱的巨石如流星般坠入剑阵之中,一石激起千层浪,无人驱使的飘霞剑气一涌而上,将这颗不速之客搅成齑粉。
身处龙卷之中以逸待劳的苏徇齐,挥袖大手压下,魁梧少年头顶之上,第二泼剑气,如暴雨骤至,整座剑阵倾盆而下。
“老生生平最喜人和,逢山登山绕山,全凭心意,望高而退,涉徙而远,皆有之。缓步行来云深处,采撷雷雨入篮时,亦全凭自身喜乐,有花赏花,无花观雾,且都在此心间。”
“老生最恶与人斗法,不惑之年之前,往往不战而败走,身陷囹圄也曾靠装死而保命。知命以后,常观摩他人击技,每有打架必心神往之。游历这天下一甲子,人生七十,随心所欲不逾矩,第一次出手也是假借他人之高明,共计借来七十三手,其中剑招有四十六,唯独这一剑”
苏徇齐高高朗声道:
“陆游,好生看看这一剑。”
黄昏将远,天边有云龙吐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