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当先一子
在魁梧少年出城拦截苏徇齐,硬撼天上剑气之时,城南百姓有好事者,欲出城观看这难得一见的风采,刚走到城门附近,便被巡街甲士勒令不得擅出家门。南钟离郡郡守宋常应得知消息,第一时间登上南城楼,发号施令,城门紧锁,三千城中守军大摆军阵陈列在城门外,值得一提的是,守军之中担任南离校尉的正是宋常应的同族胞弟宋常在。
泉州宋家在当地不可谓不是家喻户晓,甚至于在刘姓天子的示意下,有点一手遮天的意味。
老家主宋知守曾官拜户部侍郎,又是首批投诚拥戴新天子的扶龙之臣,当代家主宋足俭,更是年初新上任的剑门关巡关使,在这泉州之地风头正盛一时无二。
南离校尉宋常在不同于自家兄长,比起为官之道,更愿意去做那马上文章,已有二品修为的宋常在,看着那天上一剑,其感受自是比身后三千甲士更加深刻,宋常在高坐马背,右手紧握腰间佩刀,体内气机被那一剑带动,艰难流转。宋常在回头看向高处城楼之上的兄长,目露担忧。城楼之上,身穿常服的宋常应,也看向步军阵前披甲握刀的同族胞弟,点头又摇头,示意不必担心。
面对此时放霞坡之上的二人,不明缘由尚被蒙在鼓中的南钟离郡,并未贸然行动参与这场声势浩大的拦截。看着郡守宋常应摆出这副大阵仗,却迟迟未动,落在城中不明事理之辈的人口中,未免有点投鼠忌器。
江湖中人,未尝没有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的举动,见惯了平日里城内的小打小闹,步军阵内那些个难免作威作福的年轻面孔,此时却胆战心惊,甚至个别持刀的手还在微微颤抖,一心关注前方的宋常在自是无法发现,很快,那天边一剑缓缓下落,剑尖至剑柄化作一根撑天光柱,压在了大步前冲的少年身上。一圈圈气劲荡漾开去,掀起滔天尘浪,稍靠得近些的大树被连根拔起,吹向四周,残余气劲席卷,直扑城外军阵。
往往一军之阵中,首排甲士皆膂力上佳,非勇士、死士不可当之,攻城陷阵首死之人,绝非善死之人。
气浪铺开之际,宋常在高呼起盾,军阵之外筑起围墙。
转眼间气劲涌来,浪潮拍岸,此起彼伏。
尘埃落定,光柱犹在,只是在那光柱底部隐隐有一道缺口,缺口之中有人影艰难起身。
望京城内,随着迁入的势头壮大,大改道路建制成了必然,以几座城池名称而重新命名的主要道路,除去个别以外,不日便要大兴土木。新命名为洛阳街道的这条东西干道,便是少数免去修缮的街道之一,原因便是这条街上有一座喜幽静的梅姓宅子。作为街道上的古旧老宅子,抛去那些日日登门的信使不提,这几日宅门外可谓是十分热闹。五百天子近侍羽林卫的驻扎,让得这座孤隐的宅子愈发显得令人不敢靠近。以往可并没有这么劳师动众,究其原因,只不过是这座宅子里的那个少年去了泉州。
作为宅子主人的梅荀,坐在这间书信典籍杂乱的书房内,难得一见的打起了盹。门外武将斜坐在台阶之上,遥遥望向天空余晖。不多时,走廊尽头有一传信官小跑进来,武将见状赶忙挥手示意噤声,起身走过去从传信官手上接过那份信报。这名跛足武将,自然是美其名曰前来做客的游骑将军袁破三。袁破三接过这封来自泉州境内的信报,正犹豫是否叫醒书房内那位帝师梅令公,也就在此时,屋内烛光亮起,一道声音传出。
“袁将军,请进来吧。”
袁破三轻推开门,小声道:“叨扰了,应是泉州来信了。”
梅荀踮脚点亮了柱子上的油灯,转身之际自言自语。
“也该来了。”
袁破三见状走进屋内,接过梅荀手中的火折子,并将那封信报交递到枯槁老人的手中,又接连点亮了几盏灯火,书房内这才彻底亮了起来。
梅荀借着桌上的灯火,摊开了那张寥寥两行字的信报,一字不落看完下来,忽然抬起头来叫住了刚吹熄火折子,准备退出房间的袁破三。
梅荀笑着对门口站定的袁破三说道:“袁将军出身飞沙银翎,我可是向往得很呀。”
袁破三一时摸不清眼前这位,论权柄当属南国第二的老人话语中的真实想法。
梅荀继续说道:“当年是我劝陛下建立铁鸠营,让这一支姓昝的无双骑军变成了姓刘。”
袁破三眼观鼻鼻观心,静候老人的下文。
“这个事,我当年问过还是飞沙骑军都统的司马蓦,问过撕风营廖龙为,问过望风营刘锦,也就是那个当年为了救你,被砍断一条胳膊的刘老呆。我问过赵宋,问过刘青镖,问过手无缚鸡之力却当上了逐虎营校尉的杨大山。”
老人说到这,仿佛是记起了那天被杨大山抬着一把刀踹出军帐,老人揉了揉自己的后腰,讪讪一笑。
听到老人口中吐出的一个又一个名字,袁破三轻轻咬牙,面沉似水。
枯槁老人接下来的一句话,让这个浑身紧绷,右手不自觉搭上腰间短刀的袁破三泄了气势。
“唯独那个我不曾问过的昝长旌,把那一声声的不答应,都作了耳旁风。”
袁破三松开右手,避开老人的目光,低声说道:“大将军没有做错。”
梅荀接过袁破三的话,开口道:“所以才少了近万块墓碑。”
“赵宋死在了旧南末年的那场战争之中,廖龙为病死在床榻之上,刘青镖去了西域,刘锦随着司马蓦辞官而走,杨大山去了边军,做了那末等卒子,结果被秃发部连同百余人一起被枭首示众。”
“太多太多,欺狼营周松周柏那两兄弟,偏爱使大锤的李汉江,箭术通神的裘广,端上了刀便面色通红的周大胡子,能手撕虎狼却最为惧内的黄辕门,年纪不过刚及十七便被破格录入飞沙银翎的蔡昱小子”
枯槁老人坐在桌案前,数着一个个名字,右手隔空摩挲着,就像放在了一个个衣冠冢之上。
始终站立着的袁破三就在门口静静听着。
老人露出不忍的神色,缓缓出声。
“与其说是刘家亏欠了他们,倒不如说是我梅荀亏欠了他们。”
袁破三脸色愈发阴沉,破天荒忤逆道:“只有他们死了,铁鸠军才是铁鸠军,对吗?令公?”
梅荀没有回答,而是自顾自说道:“昝长旌的两个儿子,昝幼夔最像他,年少时候入了逐虎营,成了杨大山手下的一个兵。后来也跟着他投了边军,只不过后来杨大山死在了秃发部的刀下,他也终于没有辜负,在牧马坡上摘掉了秃发文渊的脑袋。原本以为投身入军伍的昝幼夔多历艰辛,其实自愿重回布衣之身的那对母子才更为苦楚。旧南的江湖远比你我所想的更为深远,按理说朝代的更迭,往往对于江湖人士来说如过往云烟,其实不然,更替二字谈何容易。”
老人话语到此,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份来自于隐洲的信报打断了老人。
“陆游?”
梅荀看着信报上的内容,着重念出了这个名字。
梅荀疑惑的目光不久又恢复平静,喃喃道:“理应如此。”
袁破三脑海之中想到了那夜澜口山上的中年道人,脱口问出:“隐洲何事?”
梅荀解释道:“你自然是知晓揽星殿内那位紫袍真人的离去,被陛下请入望京城拜封为山川虞人的两位真人,那位外道内儒的川虞人苏徇齐,辗转多处只是为了寻昝扶摇那孩子。”
袁破三听完后更加疑惑,不过很快意识到这座望京城内,有太多事不是自己一个名不副实的游骑将军能知道的。
梅荀终于没有藏私,这个枯槁老人用手指在书案之上写下了一个字,‘杀’。
袁破三呆愣在场,直接问道:“可是陛下的意思?”
梅荀摇了摇头,抬眼看向窗外,那个位置原本有一个不知疲累的痴傻少年。
“陛下的意思可不是这样,不出意外的话,陛下身侧那位应该已经动身了。新旧更替已近二十年,新南国不再需要一个旧江湖的气运,所以昝扶摇还不能死。”
梅荀背靠下去,半躺在这张特制的木椅之上。
而袁破三大致已经在这几句话中琢磨到了一局棋盘,或者说是一场赌局。
当先一子,便是昝扶摇。
袁破三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心灰意冷,倒也开始直言不讳。
袁破三盯着梅荀说道:“你们难道就真的一点不念及和大将军的香火情?”
老人重新闭上眼睛,没有言语,只是不断揉搓着手中隐洲的信报。
而梅荀手中这封来自隐洲的信报,在他眼里则更加毫无意义。
“陆游在隐洲折耳关外,有拦截,未成。”
…
南钟离郡百里地外,放霞坡之上,那道剑气光柱已经是濒临破碎。
苏徇齐携龙卷长驱而至,衔珠白蛇,掠出一道道弧光。
浑身宛如黄金浇筑的魁梧少年,硬生生撑起了这把惊天巨剑。
口吐金色血液的少年,在离开那座院子的时候,那个枯槁老人只说了一句话。
“拦不住也别轻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