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镇胜’
南国十七年春,刘玄改年号为‘大兴’。
勤政天子大笔一挥,由户部编撰新制,彻改旧历赋税制,大大减轻百姓赋税,新的租调制度以望京城为中心推广,人口仍不足十万户的望京城,在新年过后,有了逐步上升的势头,便是连望京城周边郡县大族,也蠢蠢欲动起来。
而人心惶惶的望京城官场,在去岁年底被人无声无息摘掉数颗脑袋后,经过了这场春的洗礼,趋于平静,只是在早朝退散后,已是极少再见到官员扎堆,结党而行。
无为殿内,南国天子遣散了殿内所有侍从,面匾而立。
不多时,一位面容白皙的年轻黄门郎敲门而入,在得到天子授意下,并未行跪拜礼,轻身走到天子身后。
年轻黄门郎低头细语道:“陛下,梅令公院子里头的那位,已经到泉州了。”
大概是见着自家这位万人之上的主子没有发声,年轻黄门郎接着说道:“游骑将军这些时日都在令公院子里做客,再加上陛下加派过去的五百羽林军,想必那些贼人更应该死心。”
刘玄看向身后这位,便是连自己都不清楚真实底细的年轻黄门郎,眼神温和。
早在迁都望京时,听旧南国宫内的老人说过,这位名叫陆乘风的小黄门,尚在他们刚入宫时便是这般模样,而那会儿南国的天子还没轮到刘家,那时候的京师也不在望京城。
刘玄盯着这张不曾变过的年轻面庞,露出笑脸,开口问道:“你是想问朕为何不把苏真人留在望京?”
面容依旧留有几分稚嫩的小黄门郎摇了摇头。
刘玄却率先开口说道:“朕劝过,留不住啊。”
连天子都号称留不下的苏虞人,此时被一个持剑的中年道人拦下了去路。
手中持‘纸鸢’的陆游,横剑站在紫袍老生身前二十步之外。
三尺无锋木剑,剑气如云海翻涌。
苏徇齐仿佛对此置若罔闻,依旧自说自话。
“下兜臾宫后,随先生游历天下,途经一处山谷,谷中山花烂漫,遂升起一念,深思不解。若心外无物,那这满谷山花它自开自败,与我心又何解释?”
记忆之中,刚刚束冠的年轻儒生站在山谷之内,清风徐来,漫山桃红。
仙风道骨的老儒士耐心作答:“你未来到此山谷时,未见花时,此花便与你同归于寂寥。可你既来看此花,这漫山遍野的颜色也一时之间明白起来,如此便可知,此花可在你心中?”
紫袍老生念及此处,一步踏出,平地起罡风。
身上紫袍猎猎作响,身后结雷珠。
苏徇齐正视十九步之外的陆游,脸上浮现笑意。
“老生曾在千里大山之中游历之时,偶遇一求剑小辈,剑心之通透,犹在你陆游之上。”
身穿紫袍的苏徇齐每每说完一句便向前踏出一步。
步步升罡风。
“陆真人既被视作‘道门有剑’,那么老生便借那小辈一式,问剑于你!”
苏徇齐身后四颗雷珠嗡嗡齐鸣,两人身侧溪水断流,从中截断化成一把无柄巨剑。
一截溪流,十丈剑意!
被苏徇齐称作真人的陆游朗声笑道:“请!”
陆游一字唱罢,手中‘纸鸢’探出,迎面刺向那把溪流巨剑。
‘纸鸢’之上,条条剑气从云海之中垂下,宛如天上人垂钓人间。
陆游微微睁开双眼,眼眸中一丝金光乍现。
身周如云海般剑气,渐次消融。
“我陆游一人一剑,递一剑便是一剑!”
言语之间,剑气消散,剑意大涨。
一点金光自地平线升起,万里无云。
身穿紫袍的苏徇齐,衣带猎猎作响,啧啧点头,称赞道:“观云海日出以悟剑,与你观云成金丹或有异曲同工之妙。若这一剑自十里地外而起,足可以剑落而身前无一物。老伙计,你是从何处找到这么个宝贝剑痴的?”
苏徇齐双手翻诀,身后雷珠升起,融入头顶溪流巨剑,再以一剑化三,水流翻腾,作三股浪潮喷涌而出,潮尾衔接溪流,作三首大蛟怒吼状,大有汲干溪水的势头。
一线浪潮即一线剑。
其中紫色雷霆闪耀,随即更有狂风大起。
雷雨将至。
折耳关城外,那间小小面馆。
天空之中,一道金光划过,一闪而逝,又听得远处雷声轰鸣。
面馆老板坐在门槛上没好气道:“什么破天气。”
折耳关城内,插有飞鱼帮旗帜的庭院里,许幕遮抬头看向那道金光消失的方向,一时酒兴大起。
街道外行人过路,只听得院内忽而有人放声高唱。
“剑起星奔万里诛,风雷逐雨声声粗。”
原本那条清澈的涓涓细流,此刻已是被撕裂成一条深不见底的沟壑。
互换一剑的二人,都丝毫没有给对方平复气机的机会。
一道由剑气汇聚而成的滚地土龙,张开血盆大口撞向身着紫袍的川虞令官。刹那间,苏徇齐身前罡风大作,恰似一把把钢刀席卷而至,劈搅得土龙节节溃散。
苏徇齐大步踏上前去,挥袖之间又是接连撞碎数道剑气,只见这位紫袍老生一手掐诀,心之所动,一颗颗雷珠自眉心呼啸而出,飘向单手紧握‘纸鸢’的陆游。
面对数颗蕴藏惊人气机的雷珠,陆游轻抖了一朵剑花,不退反进,身后缭绕的云海剑气后发先至,在触及雷珠之际又一一散成烟雾,亦如同江南女子手中轻柔的纱巾,包裹着心爱的明珠,剑气将雷珠严丝合缝的包裹之后,如纱般的剑气尖端恢复如初,裹挟着雷珠,向着其原本的主人苏徇齐激射而去。
苏徇齐露出古怪神色,笑骂道:“竖子!”
随后紫袍老生再一掐诀,裹挟而至的雷珠连同剑气自然消散。
陆游开始提剑前奔,一人一剑如一尾游鱼划破湖面,剑气激起涟漪。
陆游右手倒提剑柄至腰间,左手作拔剑状。
苏徇齐不急不缓前行,犹如闲庭信步走马观花。
二人相距不过百步。
苏徇齐双手虚抱,作拨弦状。
陆游猛地停下前冲身形,腰间木剑‘出鞘’一寸,身前炸雷声响!
随即腰间木剑再度拔高一寸,陆游脚下大地轰然塌陷,身影冲天而起,稳稳悬停在半空之中。
陆游‘望向’百步之外的苏徇齐,竭力按回腰间‘出鞘’已两寸的纸鸢,剑气内敛,不露丝毫。
归鞘复出鞘,仅在一瞬间。
居高而下的一剑,风卷残云。
风声未至剑已至。
天地之上传来琴弦绷断之声,双手虚抱的紫袍老生,脚下土地寸寸龟裂,尘土向上激扬溅起,以苏徇齐为圆点,方圆五十步内大地沉陷,与此同时,战场之内残余剑气更是开始疯狂涌入。
沙场之上,万千披甲执锐的善战骑士冲锋,涌入山口,不外如是。
飘落地面的陆游,右腰间血肉模糊。
陆游‘望’向剑气战场之内,一夫当关的身影逐渐模糊。一柄毫无气机驱使的木剑在罡风裹挟之下,从天而降,切碎了陆游左臂袖袍,钉在地面之上。
一袭紫袍落到陆游身前。
登楼武夫,如谋窃天机,以身架梯,攀扶而上,各自能摘取到如何手段,并不是依旧身处湖底的泥牛所能窥探,而在一方天地之中,所能摘取几何,亦不是爬梯而上的天下人所能窥探,一如诸侯之制度,车服之级,各如其命数。
修道之人登楼,却如近水楼台,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江湖之中,往往武夫登楼却是更为常见,与道教中人求高远心性,从而筑高楼的写意不同,一步步拾阶而上,逐步前进的江湖武夫,才更显人情风流。
轻甩长袖,将木剑拨还给陆游的苏徇齐,看向眼前这个以剑心登楼的修道人,不知作何感想。
相对而立的二人没有过多言语,苏徇齐脚尖一点,率先贴身而上,左手手心流光大放,宛如手攥彩绸,随风飘舞。陆游右手持剑在身后,随即大步倒退,左手在胸前竖立剑指,明亮如实质般剑气环绕在身体四周,伺机而动。
终于,陆游一步踏定,身后剑已转至身前,转剑之时即已出剑。
一条比起先前更为粗壮的滚地土龙,破开大地,扑向身前咫尺之遥的苏徇齐,陆游身周游弋的明亮剑气也一并射出,土龙在前,白蛇在后。
苏徇齐前冲势头不减,左手五指张开,绚烂夺目,一掌拍在气势汹涌的狰狞龙头之上,粗壮剑气顿时瓦解消散,紧随其后的六条白蛇,接踵吐信而来,苏徇齐双脚站定,停下身形后右脚脚尖重重一拧,一堵无形气墙横亘而生,白蛇如撞南墙。
紫袍老生身前不远处,陆游已是右手换左手,收剑于左腰之间,纸鸢‘出鞘’半尺有余!
土龙也好,白蛇也罢,皆被陆游当作砖石。
仅因一招‘压鞘’,而被江湖盛赞道门有剑的陆游,若说之前一剑‘日出’,是金光一点,两寸压鞘也只是仓促之间出的半成剑,那么此刻腰间‘出鞘’已然接近一尺的纸鸢,锋芒之盛,如日中天。
陆游嘴角溢血,双目再度睁开一线。
腰间纸鸢开始缓缓归鞘。
剑身之上已有裂纹,裂纹之内,金光大耀!
苏徇齐怒喝道:“寻死?”
紫袍老生一脚下跺,左手流光更盛,右手在眉心之中划开一道红线,如开天眼。
“敕!”
苏徇齐一字落下,清风徐来,漫山桃红
二人身处之地,哪里还有方才满地疮痍的模样,分明是在那座开满山花的山谷之内,在这天地之间,俨然一方小世界落成。
一尊占据半片天地的巍峨巨像,凝聚在紫袍老生身后,身穿紫金道袍,与那苏徇齐模样一般无二,只是更具仙人风范,巨像双目紧闭,眉心金莲闪耀。
“我心静时,何来喧嚣。
我心平时,何起波涛。”
苏徇齐一指点出,眉心鲜血四溢。
从山谷之内,从锦簇山花之上,四周的光点浮现,汇聚在巨像抬起的指尖。
仿佛天地有灵,画出丝线,在指尖勾勒成一道符箓。
老生闭眼。
巨像睁眼!
一符‘镇胜’!
这方小天地内,好似所有色彩皆被巨像指尖的符箓夺去,至此再无任何光泽。
山花归于寂寥。
苏徇齐睁开双眼之时,那方小天地已然消散。
浑身白气升腾的紫袍老道,没有去看陷入沉睡的陆游,反而打量了一下四周,二人身侧那一条纵深不见底的沟壑,不知不觉间水面已经回升。
苏徇齐肩膀一抖,升腾的白气消散不见。
眉心已经结上红痂的苏虞人,抬起依旧颤抖的双手揉了揉脸,这才看向陆游。
满眼激赏的老生说道:“继续藏好你的那一剑,它不该在此地就出鞘。”
“好啦,让老生看看,下一个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