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当浮一大白
昝扶摇不能理解,分明只是蒜皮小事,司马蓦却是如此较真。
那天夜里不清楚喝了多少酒,只是江知鱼每每送去一壶,不出片刻便空去一壶。虽说那些酒壶里,是被兑得只剩下丁点酒意的水,司马蓦居然也能喝得酩酊失态,就差没能真的老泪两行。
江知鱼记起到仿佛以往每年寒衣节前后,并不曾有过下雨的先例,这可真真是头一遭,既不知是因何事起,便也只能两两无奈一笑,好在后续的几日里,没有再如此次这般骤雨,甚至连风都不曾刮起,也让提着心的二人松了口气。
直到寒衣节那日,披新袍踏新靴,连胡须都精心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司马蓦,将叠好放了满院子的纸衣,陆续丢进铁铸的火盆里点燃的时候,昝扶摇分明注意到了司马蓦长吁了一口气,宽厚的肩膀也终于缓和了下来。
昝扶摇记得那天,火盆里面烧完腾空的灰屑来了又走,走了又来。
寒衣节过后的第二天,日子好像回到了往常。
院子内的蒙童,似乎是因为这几日的休学,玩野了心,可能也正是如此,小院内要更加热闹,原先摆放着各种杂物的角落,也被一一清理出来,让这些好动的‘兔崽子们’有了个更好蹦跶的地儿。
拓坏的石碑,生锈的刻刀,墨迹斑驳的字帖,缺失一环的九连环,还有一把粗糙的木剑,江知鱼如数家珍地向昝扶摇介绍着这些已经被遗忘,又在今日重新记起的物件。笑着谈起记忆里为数不多,敢壮着胆子与司马蓦顶嘴的场合,其实都是仰仗着那把木剑,其实最后挨打也更重。
从小便向往着书中所说君子配剑的江知鱼,这两年腰间却始终没能挎上个一把半把,如今想来,那会儿可能是被打得真的很疼。眼下翻出来这把失而复得的木剑,江知鱼犹豫再三还是没能插在腰带上,只是有意无意把那有些硌手的剑柄靠在腰间,听着那块玉玦撞击的声响,心满意足。
江知鱼突然问到:“昝摇儿,你以前有想过今后你会是如何模样吗?”
昝扶摇拿过那柄木剑,插在了江知鱼的腰带上,又扶好那块有丁点裂纹的玉玦,拍了拍木剑,摇摇头。
“不曾想过。”
院子里地面上刻满字的青石板,一会儿黑一会儿白,司马蓦扭头看向门外那几个,课余间相互追打嬉闹的蒙童,渐渐出神。
又是一个尚好的日子。
司马蓦说过,大人们免不了有该做的事,垂髫小儿少不了有想做的事。前者是为了身后人,后者则是因为身前人,就像是一个圆,前后不断轮替。其实还有一句司马蓦始终没有说出口。
大人们做不完该做的事,小儿做不成想做的事,或许大多如此。
翡翠溪上那几颗垂柳日渐颓了,往夜里去一件单衣更加穿不住,床底下开始多铺上了一层棉絮,外出的人归家的时间也越来越早。有人心疼自家灯捻子,又得多烧上半个时辰,有人灶台上早早挂起了腌肉腌鱼。
往年寒衣时节过后,便会有人携书而来,或是哪位新晋的儒学大家手抄,亦或是无关紧要的杂闻轶事,不变的是必定有一封司马蓦亲启的信函,与那位送信之人。今年也不例外,那人负笈而来,清早便已在院门外等候,也不叫门,就在门边静静站着。
记起有一年那人足足站满了一周,方才等得司马蓦与江知鱼的出游归来,耽误了一周的口粮,好在归途有驿道蹭食,不至于饿了性命。年近不惑的负笈之人,这一次可是多备了半月的银钱,不曾想立于门口不足半刻钟,院门便从里打开了。
昝扶摇接过一包被油纸包裹得严实的物件,恍然大悟,依稀记得江知鱼提起过,就在这几日里会有送信人的到来,再作一礼后,让出一步,请那人进院子里歇上一歇。
负笈人稍微摆手,从怀里拿出一支竹筒,将它交到昝扶摇手中,便告辞而去。
竹筒用蜜蜡封住了口子,看材质应是毛竹所制,不会因长途跋涉而裂开,导致筒内物件受损。这里面装着的,应该就是给蓦先生的信了,昝扶摇翻转了下竹筒,如是想到。
早些时日,少年在清晨里总会在翡翠溪上走上一走,顺路便会去趟早市,也都能遇上那位脸上总带着笑意的绣娘。绣娘是为了给她男人送吃食而来的早市,她男人算是土生土长的芦窠人,外出给当官的做过几年护院,懂些拳脚功夫,但不愿和那教头同流合污,做那狗仗人势的勾当,便回了老家。承蒙信任,如今帮忙看早市场子也太平,夫妻二人算是相敬如宾,可惜的是,那绣娘不曾给自家男人生下过半个种,难免心里头落下点什么,二人只能是更加地相敬如宾。
有几日不来早市的昝扶摇,刚到早市口子,不出意外的遇见了提着空篮子而出的绣娘,当即停下脚步叫了声婶子。这一来二去的招呼,便尽情的熟络了起来,绣娘笑着应着,看着少年的笑脸忽然一恍惚,也逐渐失了笑意。
其实如果拿现在作比较,少年确实是要比之前更加清减了些,脸上原先成小堆的肥肉也褪了些许下去,多少有了丁点之前的轮廓。
一句‘瘦了’,打断了绣娘的愣神,绣娘也笑着回应了声,“是瘦了。”
还没走开两步,昝扶摇打了个寒颤,不经意回头时,瞥见了身后那张笑脸。
昝扶摇外出回来时,江知鱼已经起了,难得的是司马蓦也从屋内走了出来,还顺手将拆解了的竹筒,往原先摆放杂物的角落一扔,另一只手里拿着那半拆开的油纸包,走到昝扶摇跟前,接过了少年手中香气扑鼻的环饼,将露出了三本书皮的油纸包递过去。
纸包里除去成名已久的文学大家陶颉明陶司空,所著的《前甲子录》外,另外两本分别为《阿含经》和《月下望月技》。这其中又让得昝扶摇心中重跳一拍的,是那本薄薄的《月下望月技》。
自家兄长曾写家书说与少年听,这位成名于三十年前的剑道大家如何之风流,这本其身前所悟的剑式剑谱,是如何令人追捧。其身死后,更是令后世人寻了二十年未果,眼下就这么静静躺在自己手心之中,再三与司马蓦确认后,这本记载其剑式的手抄本,实打实是那真作无疑,理应有的惊喜之意之余,还生了三分惊心,实在是心惊怀璧之罪。这也让昝扶摇心起好奇,这只知有人送书而来,却不知从何而来。
昝扶摇忽地看见那空空的竹筒,又不禁释然。
按捺下心中兴奋,昝扶摇将油纸全部拆除后,掉落出了一本不曾署名的小册,上有蚕头凤尾‘登楼观潮有悟’六字,昝扶摇粗略一翻,不知是何人何时登顶黄鹤楼所记。
前半部大多为诉说路途命途之舛,惹人唏嘘,后半部则详细记载着登楼之际又恰逢长江涨潮一事,更是与钱塘江大潮蔚然壮观相联,笔锋忽而暗涌汹汹忽而一泻千里,扫尽之前郁郁心态,省人以豁然开朗。
昝扶摇起初并未深读,却越是翻阅越是深陷其中,册中以‘每逢佳节凄凄切切独怆,堪堪潦倒半身’开篇,所提之事皆为饥寒孤窘等琐事,隐隐中有作无病呻吟之态,又提到钱权二字乃人之幸事,只当其心志偏颇。直到一句‘最是身在寒窑苦,明明其苦自知,偏不问向世间红尘人,只顾可怜、心疼路边无语白骨。’出现在段末,又令昝扶摇觉得,其中还有万千话语积攒在胸没能说出口。
昝扶摇急急再翻开一页,读至句首一语‘我笑世人,世人笑我。我敬世人,世人笑我。’一刹不禁凝噎。昝扶摇心中不忍多想,再往后读去时文笔陡转,一如长江水灌入钱塘江,大潮终于浩浩汤汤。
‘登楼凭栏望,当世七尺儿,有惑何妨,无解又何妨,浮一大白,我有酒眼可醉人,人人醉倒。乘风登楼,再攀一层何妨!’
昝扶摇读至此处,耳旁似有风声江潮拍案之声,不觉低头抬头间,已是日上三竿,一口气读完,最后册中以“我入楼来,大江入我眼,我离楼去,大江入楼眼。”一句结束,大潮停歇,复归太平。
合册之时,昝扶摇一口浊气吐出,眼中恍如有江河流转,这本夹在油纸之中不起眼的小册,恐怕才是最为厚重的惊喜。
院子里,司马蓦已经开始打罚起了那调皮不愿写字的孩童。那张只有三条凳子的四方桌上,原先倒扣着的大蓝花碗被掀开了过来,加热过两回的米粥冒着热气,被架在粥碗上的环饼,失了酥脆却留了温热。
桌上还有一本《月下望月技》,就摆在桌角上,沿着桌沿,端端正正。
昝扶摇整了整衣襟,没有在乎司马蓦是否有注意到自己,向其深深一拜。
院子里的老人,刻意地在不经意间稍稍侧过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