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有客来
再过得几日,便是寒衣节。
不远前那场旧菊并新菊,九月九日来的登高盛事,在昝扶摇的昏睡之中,悄然已将茱萸插遍。
司马蓦赶车挑选的路段皆是山野僻径,堪堪可过一车之距,仍是躲不及携手踏秋的士人墨客,借重九之名,游景各地,佩茱萸食蓬饵,殊不知是求寿亦或是避厄,这等怪力乱神之语也就不便与人知。
这场上及天子下至庶民的极盛场景可不多见,前朝时期在长安城外有一座名叫小高台的低矮山峰,每逢重九之时,登高野宴之人熙来攘往。天子自是占据山顶,再到文武百官,再到满城布衣,自上而下同食重阳糕,共饮菊花酒,听那风吹黄金是如何沙沙作响,天下之秋又是如何尽收眼底,不可不谓尽意快哉。
在望京城内,当今那勤政不怠的刘姓天子,也是难得愿意暂缓朱批,行至那座颇有野孤意味的古旧小院之中赏风赏菊,期间屏退左右,凡事亲力亲为。与之作陪的除了院子主人,即那位被刘姓天子拜为帝师的梅荀梅令公之外,还有一位散发蓄须,身披白袍的健硕僧人。
那条兜转数次的街巷里,昝扶摇始终没有接过那块诱人的酥糖,一是实在不愿平白受人恩惠,再是如今这臃肿的体格,也毫无脸面吃那甜食。倒是江知鱼,欣然接过这块饱经捶打的甜口酥,显然胃口还不错,也得亏没能忘记竖起大拇指换来第二块。
这一举动,惹得昝扶摇在一旁忍俊不禁,隔壁的绣娘也停下了手上的功夫看向这一对少年,笑着摇了摇头,又重复起了手头的细致活。
等得江知鱼吃完,昝扶摇趁着那人弯腰打糖的功夫,往担子上轻轻放了几块铜板,却不料和另一只手撞到了一起,见那人急忙收回紧紧攥着的手后赧然一笑,藏在那手心里的一枚孤零零的铜钱,也没好意思再送出去。意识到了相同意图的二人,随即相互朝对方看去,没有过多的举动,只将一切都留在了嘴角和不言之中。
被镇子上的酒客们笑称为一两酒一两银的酒肆,迎来了这位一年难得登门一次的客人。
从未见过这位乐得偷闲的里正官如何贪杯,今日里却直呼乘兴而来。酒肆里的小厮倚着门打着哈欠,看着自家掌柜的坐在桌对面说说笑笑,酒桌上摆放着的一小碟酱胡瓜和一碗梨花春,尽数入了那老里正的嘴,也不提起多添上一碗,那小厮不得不对于老里正如此小家子气,却偏偏隐隐有种大梦一场,尽兴而归的姿态嗤之以鼻。
那小厮活动了下眼珠,瞟了一眼堂内那绰约的身姿,暗自忿忿道:“怎来的这顶好的脾气,被人提前敲开了酒肆的门不说,还是这毫无进账可言的买卖!还得赔上笑脸!倒不如两耳一蒙,继续闷头睡上一个舒舒服服的回笼觉!怎的摊上这么个姑奶奶!”
小厮刚嘀咕完,仿佛感受到了酒桌上投来的目光,随便挤出来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应付了事,这着实是考验到了他的变脸能力。
比较今日里,随手挽了个发结,便出入厅堂的年轻寡妇,这个满脸愤懑,被叫做陆小胆的伙计,一身藏青色的劲装收拾地却很是熨帖,头上歪斜的虎头帽,也是恰当好处的遮住了额头上的伤疤,算不得唇红齿白的奶油面貌,抛去些许瑕疵却也当得耐看一词,只是摆着这张对待外人,连自家掌柜都管不住的臭脸,便有点十分拿不出手了。
陆小胆是在年前来的,没人知道他从哪来,也没人关心他从哪来,唐红酥也不曾提起。比起掌柜的和店小二,二人更像是一对姐弟,只是陆小胆不喜欢人们这么说,有的老酒客故意在他面前提起这茬,然后等着看他的臭脸变得更加一塌糊涂,这种怪趣味的下酒料,只是也不得长久。
就像最近酒肆里聊起的,是头些天镇子外,那些被一击毙命的武人,稍微知道些内情的都缄口不言,道听途说的反而夸夸其谈。不过只是半清半楚这些武夫的过往来往,信口与信手便都糅成了一团泥巴,那些他们平时甚至都不敢与之碰面的歹人,在酒杯中忽然摇身一变,或多或少,都添上了几分有过交手的传奇际遇。等到韵味过了,回过神来细细一数,再没有了声响。
那些被人们关起门来拍手称快的死人,大多都与镇子上张家有些交情,原就是些山林间以杀人为生的匪徒,侥幸被张乡绅那个混蛋小儿子尊为供奉,别在裤腰带上的脑袋被人摘了去也该是理所应当,只是张家公子这些天顶着的愁容,没有丝毫好转。在旁人看来应是替这帮有过交情的死人惋惜,悲痛到将自己整日关在屋内,更是往后都没敢在夜里出行。
实在不愿给到老里正以好脸色的陆小胆,直接躺倒在了门外的长条板凳上,不知在想何事怔怔出神,连雨点砸在额面上都不知晓,随着雨势渐大,一句‘落雨收衣’,慢腾腾的从巷子口传来。
陆小胆噌地从长条板凳之上弹起,双手双足复贴落地面,轻细无声。
这陆小胆方才竟是在长凳之上睁着眼睛睡着了。
陆小胆醒时,正巧赶上隔壁外出送油伞的妇人,妇人只以为他是摔落板凳之下,全作没有看见,也就没有言语径直而去。留着脸色煞白的陆小胆在檐下立定,天空中隐隐有雷云翻滚,青石板的地面尚未全部被雨打湿,陆小胆背后的衣衫却湿得通透
虽现下不在雨季里,却习惯于常年有备无患的绣娘,在第一滴雨水落下的时候,就麻利地铺开了这张蜡黄色的油布,也大大方方的提醒着同在一条街檐下的得抓点紧,若是淋坏了自家物件,心疼的还是自己。
约莫是这条街巷内最为阔绰的贩伞人,很是合乎常理的将手中已制成,或半成的油伞都分借了出去,不幸路过这条街巷的,也都客气地接过,一把把的伞撑开后,有的人留了钱,有的人留的话。
“等得两日。”
“待天放晴。”
“下次路过。”
雨水冲刷地很急,将留在地上的唾沫星子也一并带走了去。
不远处,在墙角屋檐底下躲雨的昝扶摇问道:“借走的伞,能还回来吗?”
江知鱼搂了搂被溅湿的大袖答道:“会的。”
片刻江知鱼又添了一句:“会的。”
忽然不知想到什么的江知鱼,猛地一拍大腿,大呼一声坏事,也不管身旁昝扶摇的一头雾水,拉起他,便直往自家院子奔走而去,砸开了一路水花。
司马蓦回到芦窠后可是忙得很,白日里替江知鱼教院中蒙童识礼识字,闲暇时便独自一人坐在院中叠糊纸衣。
懵懂时候的江知鱼,还能围绕着司马蓦摆弄这寡白的衣裳,随着听来的精怪故事的增加,自然间心生畏惧起来,每年的中元与寒衣时节更是难熬,好在心性的成长使得这份困扰只停留在了那几年里面。
淋着雨跑回院子的两个少年,看着坐在台阶上正打着盹的肥硕老人,以及堆在一旁晒干还未被淋湿的纸衣,长松了一口气,撑着小脑袋看雨的蒙童,也乖巧地排排坐在台阶下没有出声,稍大点的孩子发现进来的二人,小大人的模样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身后的老人,又指了指天井里,那一朵朵绽开的寡白的浆糊。
院子外,天色渐渐回青。
换了身干衣裳的二人蹲在院墙底下,听着眼前稚童委屈说道:“本来完全可以收拾地过来,有很多都只是刚沾上点雨水,夫子便说不用收了,起先还以为是夫子怕我们来不及,故意说出此言,也就没有听他的,可结果结果就被夫子训了,还很凶。”
江知鱼挠了挠头没有出声。
昝扶摇对稚童说道:“今日你们先回家去罢,夫子不是怪责你们,是担心你们淋着雨受寒。若是家中长辈问起怎的这早便归家,就说是今日学业已完成,夫子让休息的。”
听到这番话,这些脸上愁云惨淡的孩童,瞬间就如天色一般转眼放晴,欢快离去。
李董担心老里正赶上这场雨,顶着蓑衣在外头寻了好几圈,才打听到是往东八巷去了,等走到那家酒肆时雨也停了,若不是那女掌柜的眼尖,李董可是会一声不吭调头便走。
雨既已停,送甚么伞。囊中羞涩,喝甚么酒。
这个最怕忸怩的憨汉子,哪里是什么懂得蹭食蹭饮之人,老里正很是明白,也没让李董坐立不安太久,很快便提出告辞。
走至门口时老里正突然开口:“怎得不再瞧见掌柜家的伙计了?”
唐红酥也是四下看了看:“兴许是跑哪儿歇着了,这下定要扣他工钱。”
老里正笑呵呵说道:“也不是什么意思啦,只是想替一人好好多谢那姓陆的伙计。掌柜的可千万莫要扣他工钱,不然老夫这罪过可就大了去喽。”
来不及等唐红酥反应,老里正便催促着李董信步而去。
屋内,酒桌上安安静静放着两锭十两银。
司马蓦并没有因为雨水打湿纸衣一事而流露出过多烦闷,只是管江知鱼要来了一壶酒,两壶酒,三壶酒
就坐在台阶上,筷子敲击着碗边,听不出来韵律。
“一夜听雨,晚来放晴,有客来,有客来,老泪两行新钱四张,谁家白发洗家书,谁人娇妻守空房。
青草正肥,烟尘如飞,风似刀,风似刀,短兵三尺长戈一丈,谁家马儿空徘徊,谁人铁甲换纸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