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暗娼
几人摸着连廊之间的墙壁,白牧先贴耳上去,“是木头的,中空。”
“哎呦,大人!这地方原先有个老树根,刨不出来!锯了几天都锯不断!最后只好修墙围起来了。”
赵懿萱看向这突然扑过来的妇人,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却不忘抬头去看赵懿萱的反应。
“真的!大人!就是绕开了这个树根而已,您总不能为了找个嫌犯,就拆了我这房子吧!”
没有证据,他们确实不能带人砸墙,就算给高申施压,也不见得能行。一时间,众人都不言语,高申更是往后退了两步。
就在这时,墙里传来了杯盏落地的声音,清脆的一声,遥远地,清晰地传入众人的耳朵,周捕头咽了咽口水看向高申,面色复杂不知是喜是忧。
赵懿萱瞬间如同水下闭气的人跃出水面一样,长吸一口气,看着妇人那略带惊恐的脸,上唇讥讽地抽动两下,没回头便高声说:“高申!给我拆!”
范子期上前一步摸索这面墙的边缘,检查是否有机关,那妇人撕破了和善的脸皮,冲上来阻拦,“大人!官爷!周捕头!您这是要干什么?怎么还要拆人家屋舍不成!”
“来人呀!街坊四邻都看看啦!我们上善绣坊平日里收留孤儿寡母,还给她们活计做,给她们饭吃,官府不给我们发奖赏就算了!怎么查嫌犯就要拆我们的屋子啦!”
“你放开!放”
周捕头最后只得让人捂住她的嘴,他自己也犯嘀咕,这条街上,头起是新门瓦肆,四面都是大戏台,茶楼门口的小二,都涂脂抹粉地一身廉价艳丽的袄子,更别说酒楼里套赌坊,赌坊里套妓院的。乱七八糟,乌烟瘴气,就数巷子底的这间绣坊,干干净净的样子。
范子期蹲在地上,扣住木板和地面相接的边缘,用力晃动,但明显感觉被卡住了。一帮捕快在墙面和周围四下摸索,很快白牧先就从后院拎来两把长柄的砍柴斧子递给紫竹,范子期急忙让人让开。
日光一缕一缕地透过被凿透的木板撒进去,众人七手八脚地将整面木墙拆下来时,呈现在赵懿萱面前的,是幽暗的阶梯,阶梯尽头隐隐有歌舞演乐之声。
赵懿萱像是被什么吸引住了,不禁抬脚向下走,紫竹伸手拉住她,走在了她前头,白牧先走在她后头,两个人一前一后护住她。范子期身上三脚猫的功夫,这会儿就不争先了,身后的高申和捕快们也没见过这个光景,皆是一惊。
前厅的那些妇人,除了费大娘用力反抗被堵住了嘴,其余的人也不再挣扎,一行人不禁屏气禁声地向下走去,阶梯的尽头是长长的暗道,两侧挂着昏黄暧昧的灯笼。
白牧先侧头细看,上头还细细描了美人春宫,这暗道尽头是什么自然不言而喻了。
前面的紫竹用刀鞘无声无息地勒住了暗道口的看门人,走出暗道,赵懿萱眼前是一条铺着花哨地毯的小路,路尽头的大厅是几个穿着暴露的舞姬和琴师正在表演,小路两侧都是小小的隔间,有些关着门,有些敞着门,里头也就能容一床一桌的样子。床上挂着色彩凌乱轻纱珠帘,床里纠缠着两个或两个以上的白花花的肉身纠缠在一起。
整个暗场子弥散着一种劣质香料的浓稠味道,掩盖着地下的潮味儿和一股暖烘烘的人味儿。前方歌舞声嘈杂又轻佻,混杂着格子间里传出的难耐又腻人呻|吟声。
这些大喇喇的□□纠缠画面并不会让人脸红心跳,不好意思,反而让人不忍直视。和年少象中的秦楼楚馆,莺歌燕舞不同,那些女人和一些少年,有些还带着绳索,被嫖客像牲畜一样按在床上,扭曲成极其不自然的样子,毫无尊严可言。
欢场,只是有些人的欢场,是另一些人的地狱。
赵懿萱指尖微微颤抖,前面几家也有些暗地里做些擦边皮肉生意的,可,眼前的景象不仅令她震颤,更令她恐惧。她想起遥远地年月里,赵翊曾经不厌其烦地嘱咐她,不要出内城,外城闹市有拍花子的,专抓小女孩去卖。
这里也可能是她的地狱。
她看向白牧先,很奇怪,他眼中也有相似的恐惧。
内侍省的小黄门净身的时候,会被绑在木床上,虽然有少量麻沸散,但是医官动刀时,依旧疼得人哭天喊地。被绑着,像一块肉一样任人宰割的感觉,白牧先能懂。
“高申!”她高喊,惊醒了愣住的开封府尹高大人,前方的歌舞声骤停。
他升到这个位子五年了,什么案子没见过?斗鸡走狗的,高门显贵的,曲折离奇的,他都见过,此番如隐秘又惊心的真的少见。京城里,皇城下,竟然还有这样一番腌臜秽乱的人间炼狱。他心下怕的是,那个顾婉要是死在这儿了,这案子绝对会按照失职失察扣在他头上。
“在,在,在。下官在!”
“先就地绑起来,开始找人。一会儿都带走。”
“可是这儿少说也得有五六十人,咱们都加起来也就二十个人手,抓不完啊!”
“子期!拿我的腰牌,去调禁军来协查。”
隔间里的人开始披上衣服伸头出来探看,立刻有人开始收拾着往外跑。
“都别动,穿上衣服,蹲好!”身后的捕快们见状开始维持秩序,激烈反抗地先绑起来再说。
“顾婉!”“顾婉!有没有人叫顾婉!”
赵懿萱强忍这地下令她反胃的污浊气味,眼神杂乱地跟随着找人的捕快们。
十几个人最后在周捕头面前汇总,皆是面露难色地摇头,周捕头回头看了一眼赵懿萱的方向,最后沿着花地毯往回走去,边走边喊“顾婉!有没有叫顾婉的!有家人来寻!在开封府首告!顾婉!”
就在周捕头已然走到赵懿萱面前,刚刚抬手作揖准备张口,“我是。”一只干瘦苍白的手从最远的隔间里伸了出来,她趴在地上,用尽力气只挣扎出来一只手,高高抬起,声音也没有气力,“我是顾婉!”
这下不仅赵懿萱一行人望过去,就连隔间里的嫖客也伸头探脑看过去,周捕头最先把她扶起来,她又瘦又小,整个人裹在一堆乱糟糟的劣质绸纱里,夸张又凌乱地头发遮住了半边脸。
她是嘉明四年,福宁公主的近侍都被贬黜之后,送去的侍女,紫竹不认识她,只有白牧先当差进进出出地见过,他此时却有些犹疑。
赵懿萱侧头看他,他轻皱眉心,一丝不苟地看着眼前的顾婉,却没有说话。
“先带回去吧!”紫竹看着两个人都皱起了眉头,就先带着众人动了起来。
随后禁军也赶到了,带人围了院子,开始进来清点人头。
“范子期!你去哪调的禁军?”赵懿萱看着门口马上的人,眉头一拧地看向范子期。
众人皆是不解,只有白牧先挪开了目光。
马上的张敦仪看着地下通道里陆续带出来的人,衣冠不整的,骂骂咧咧的,甚至还有要和他攀关系的,嫖客中不乏一些有点身份的纨绔。他也是面色严肃,眉头紧皱,侧身对副将念叨:“这些人真是吃饱了撑的,京城大把的正经妓馆不去,非要到这腌臜的暗场子来,残害良家子,自己也得吃牢饭。”
白牧先和紫竹听见了他这话,心里皆是怪怪的,又不觉得哪里不对。赵懿萱却是目光冷下去了,他在发愁如何拿捏嫖客,怕不是牵扯出有身份的嫖客才是最棘手的事,至于受害的妇孺,自然与他们有云泥之别。
这时张敦仪才低头看见皇城司几人之中领头的并非是刚才的范执事,而是她。怪不得冯指挥使点名让他去协查。
他潇洒地翻身下马,火红衣袍的一角似乎能点燃阳光,与地下的污浊喧嚣截然相反。
“四”
赵懿萱抬手止住他,“在下,皇城司探事厅毕云帆。”
虽然看见她面色冷峻,但他依旧笑得热情和煦,上下打量着赵懿萱的一身墨袍银纹,甚至有些惊艳。
“劳烦张大人,嫖客、老鸨和打手帮忙扭送开封府,受害的,受害的妇孺也送到开封府问话,麻烦禁军兵士们手脚轻一些,她们应该多少都有伤病。”她冷淡地说着,并无一字多言便转身。
“哎,懿”
“高申!”
高申也不知道这大年下的倒了什么霉,这位皇城司统领怎么每次喊他都是怒气冲天的,但是皇城司是太子理事,朝中又是太子主政,这位就算不是公主,他也是惹不起的,更何况皇城司统领确是比他官高一级。
“在,下官在!”
“顾婉我先带走,问点事情,确认无误的话,我带着她和她母亲去开封府销案。”
“是。”
“那个管事的鸨母要仔细审,这个地方也要里里外外抄干净,你也看见了,这里面的嫖客有的可不是平头百姓,账簿名册什么的,要查仔细了。”
话说到这里,高申脑门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我这两天会派人跟进,你有什么难处也说出来,我去跟东宫要旨意,哪怕是要去御前要旨意,你也得给我查下去。天子脚下,这样丧心病狂的事都做得出来,法理难容!”
“是,下官明白了。”
“不要吝惜人手,趁着有禁军协查,类似的暗场子这次便一起查处了吧!这是朝野激浊扬清的好机会,东宫会记你一功的。”赵懿萱认真地看向高申,确定他听进去自己的话了才挪开目光。
高申擦擦额头的汗,再猜不出她的身份,他这几年就白混了,转身紧忙安排查抄。
赵懿萱侧身跟范子期说:“这几天你去开封府盯着,尤其是他们买进卖出的账簿,查查是不是陈家故意把她到这里的。以及,其他三个有没有可能还活着。”
“是,臣这边调查四个侍女的指令继续让猎隼执行,同时协查暗场子的事情。”
另一边,白牧先和紫竹找来毯子将苍白消瘦的顾婉包裹起来,她脸上妆容艳俗却画不出丝毫生气。
“紫竹姐,今天我们出宫,报备的缘由是去勘察公主府修缮的,刘绮他们都在那边,咱们要不把人带去公主府吧!”
“行,一会儿路上去请个大夫。”
“走吧。”赵懿萱拱手向高申和张敦仪致意,张敦仪遥遥回礼,高申却又溜过来躬身行礼相送,“恭送殿下。”
赵懿萱眼皮一挑,看他一眼才转身上马。
梦夏他们从紫竹马背上把人接下来的时候,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直到白牧先带着一个郎中和一个医女进去给顾婉看病的时候,梦夏才忍不住走出来问紫竹,“这女子到底是什么人啊?怎么会内伤外伤一大堆,还要医女避开人检查?”
“就是当年衮国公主府的侍女,顾婉,她被卖到暗场子里去了?”
“什么是暗场子?”梦夏心里暗叫不好,还是耐着性子明知故问了一下。
“就是那种暗娼园子,里面都是拐卖进去的,没有身契户籍的女子。”
“那她是暗娼?她是娼|妓啊!”她几乎压不住自己的声音,尖声说了出来,她更掩藏不住自己的讶异与惊慌。
“算是?但是这不救出来了吗?”紫竹有些疑惑她的反应。
“救出来就不是了吗?殿下尚未出阁,怎么能和她那样的人共处一室呢?”
“这和出嫁有什么关系?还是你担心她过了病气给殿下?她大部分都是外伤,就算是那种病,也有医女”
“什么呀!未出阁的,就算是已出阁的,体面人家也是不能跟娼妓共处一室,是会坏名声的!”
紫竹眉头紧皱,显然没有研习过这番理论。
这时白牧先听也从房间里出来,他也眉头不展。走到门前听见梦夏的话,他在内侍省也是学过这些的,主子的身份如何,何人以何礼觐见,何人连觐见的资格都没有,正如她所说,顾婉没有。
他脚下的步子还没有迈出去,赵懿萱已经从他身后冲了出去。
“别争这个了,府里东西齐全的话,差几个小黄门把澡室烧上,再差人给她抓上药,晚上把她母亲喊过来认一认。”
“殿下,我们怎么能在公主府里照顾一个娼|妓呢?这事情传出去了你的名声怎么办?”她声音很大,近乎僭越。
“先别管这些虚的了,我要先确定她是顾婉。”赵懿萱眉头越皱越紧。
“殿下,这不是小事情!这是女儿家的名节问题!你才见过熙国公家二公子,官家娘娘都那么上心,你”
赵懿萱不耐烦地侧了头没有看她,“顾婉是在新门瓦肆后边那条巷子里找到的,我们在那里看过戏你记得吗?”
“你在说什么呀!殿下,就算把她送去皇城司收押,也比你在公主府里收留她强呀!”
“我们就离那个地方那么近,说不定那天我们就和拍花子的擦肩而过。被绑走的那些女孩也可能是你我,你明不明白?你视她为洪水猛兽一点意义都没有!”她看看还在原地的梦夏,愤懑地头也不回的进屋去。
梦夏怔在原地,她并没有被说服,因为她知道每次溜出王府,娘娘或者太子殿下都派人跟着她们,赵懿萱此番泛滥的同情心,在她看来很是虚妄,娼|妓对于她们名门贵女的名节来讲,就是疫病一样的存在。
事情是从哪里开始失去控制的呢?
携手长大的人,现在在她面前像是不受控制的车驾,向着她完全不理解地方向横冲直撞。可能是从白牧先代替她跟赵懿萱去听课开始,可能是她休沐变多了常常不在宫里开始,可能是她不再值夜时和赵懿萱彻夜聊天开始,猛然回首,她突然觉得赵懿萱好陌生。
她当下紧握着拳头,喘着粗气,心里觉得惊恐又很荒诞,眼看着白牧先、窦紫竹、赵懿萱根本不觉得屋里的那个娼|妓有什么不妥,那可是正常名门贵女应该惊慌躲避的场景,刘绮、刘湛和青梨还在里面凑热闹,而自己,一片忠心纯然肺腑,弄得倒像是个闹事的疯子。
赵懿萱在屋里踱来踱去,看医女忙进忙出,她几欲进去跟顾婉说几句话,又忍住,心里回响着梦夏的话,让她烦躁不已,不仅梦夏,还有张敦仪。
张敦仪没有看见暗场子里,顾婉被像牲口一样绑在床上的样子,觉得嫖客里有些权贵是最难处理的事,梦夏也没有看见,她甚至没有看见那些兽性浮在皮肤表面的嫖客,丑恶狰狞,叫嚷着污言秽语。她只看见了满脸劣质胭脂水粉的顾婉,水粉下鼻青脸肿、私密处伤痕溃烂的顾婉。但是牧先和紫竹还见过探事厅纸签上的顾婉,父母双全,十五岁卖入陈家,念过书,识字,懂数术,会算账,十七岁成为衮国公主府的一等女使,二十岁从公主府消失,从阳光下的世界里消失。
白牧先刚刚想跟她说话,一时没有找到时机,他想说,这个女人长得一点都不像顾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