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看书小说 > 其他小说 > 远别离 > 第19章 绣坊

第19章 绣坊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张敦仪站在兰若寺前院的一棵老槐树下,早春的嫩芽都还没长出来,只有树枝尖有一点点鹅黄色。

    猛的这一声“懿萱妹妹”,让赵懿萱抬起头来,远远地上下打量着张敦仪,她脸上既没有羞涩脸红,也没有欣喜欢笑,反而很审慎。上次见面还是儿时在学堂,不对,生辰宴也可能有他。

    白牧先他顺着她的目光,也看向张敦礼,一丝不苟的发冠,白皙的,没有在边关锉磨过的皮肤,暗红色的里衣,薄甲,火红披风,得体又毫不拘谨的仪态。

    说不羡慕是假的,他羡慕得发疯,羡慕得七魂三魄都在尖叫。

    这就是,未来的驸马吗?

    赵懿萱看了很久张敦仪那张盛满阳光和笑容的脸,最后木讷地点了点头,带着白牧先绕过他上车去了。留张敦仪在原地无奈地低头一笑,心想,她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不爱说话,写得一手好文章,不爱答先生的问,一问就低下头去。

    还是老样子。

    突然,众人头顶上竟然传来一声粗吼!

    继而又开始轻轻地吟唱,竟然是个女人的声音。

    一时间,门口的禁军和张敦仪都下意识左手持刀鞘,右手扶刀柄,白牧先把赵懿萱挡在身后,挡得严严实实地,看不见一根头发丝。

    他们身后的小僧快步上前说:“殿下,大人,塔顶上关着的是先帝后宫的范娘子,关了这许多年,已经疯疯癫癫了,她时不时会喊喊唱唱的,不伤人,您不用顾忌她。”

    “范娘子?”

    “是,太后旨意,自建文年初就关在这里了。”

    塔上的人唱着唱着,又不耐烦地喊了起来,哀怨愤怒。

    赵懿萱抬头深深地看向那个塔顶,心下一瘆,想着关了有二十年,可能已经疯了吧。建文年初?怕是赵翊也才出生,自己更是跟这世界毫无关系,便不再多问。

    “走吧,回宫。”

    马车里,两人一时无语,赵懿萱目光躲闪,看样子并不想谈及刚刚的张敦仪,白牧先目光粘在她脸上,却见她若有所思,脸上血色却越来越少。

    “胃疼。”她小声嘟囔,偷偷瞄了一眼白牧先。

    “怎么回事?是不是殿下刚才在寺院里凉着了。”他一边从一旁翻找着她的披风给她裹起来,一边撩开车窗想叫停刚启动的马车,给她找个暖炉什么的,被她拽住。

    “你是不是在东宫又只吃了冷食?”

    她恹恹地不说话。

    “太子殿下都没按着你灌一口热茶水吗?”

    “按了,我跑了。”

    “啧”白牧先倒吸一口气,眉头紧锁。

    赵懿萱胃里胀气是老毛病了,她爱冷食冰饮,最近天冷,他们常进进出出的,冷热交替,这毛病犯了不止一次了。

    白牧先隔着一层她的披风,手掌捂住她的肚脐上方,按住就感受到了硬邦邦鼓着的胃部,他皱着眉开始缓缓揉,但手上一使劲,她整个背都靠在了木质的马车后座上。

    “这马车也没包软垫,来,殿下,坐这边。”说着,他把车上的一个方形的小马凳放在自己两腿间,她摸索着坐过来。他一把把人抄起来,掌跟缓缓用力,“幸亏没在兰若寺用斋饭,不然这一路上都要给你颠吐出来了,也怪我,下车就该给你拿着披风!”

    “几步路,穿什么穿。”她自知理亏,小声嘟囔着,整个人被热烘烘的体温包裹,腹部被他手掌打着圈使劲搓揉,时不时能够打一个嗝出来。

    车驾缓缓行入城区,周围的行人开始多了起来,尤其是进入内城之后。不比在马上的人,车驾基本与行人等高,闲言碎语听得很清楚。

    “那前头的不是熙国公府的二郎嘛?”

    “是啊!是啊!真是一表人才啊!年纪轻轻就在禁军里有职衔了!”

    窗外絮絮叨叨地说着,车内两人没说话,她抬头看他,白牧先瘪着嘴,自己都没觉察到自己脸上带的些许哀怨。

    “有个指挥使的爹,有职衔也不奇怪嘛!”

    “那也比他们家那个三郎强多了。那个小儿子天天招猫逗狗的,不学好,好几年也没考出个什么来,妓馆酒楼倒是没少去。”

    “哎,听说是个断袖呢!天天往祈鸢楼二楼跑。”

    车里的赵懿萱低着头,突然眼睛一亮,计上心头。

    回到玉涧阁时,梦夏从白牧先手上接过披风,伸着脖子絮絮叨叨问了起来,“怎么样?怎么样?”

    赵懿萱:“什么怎么样?”

    白牧先语气有些奇怪地说:“敦仪哥哥看起来还不错啊!”

    “哈哈哈哈,是吗?敦仪哥哥还像以前那样仪表堂堂惹人爱吗?”

    说着青梨和刘绮就围上来了,“殿下以前就认识兵马使大人吗?”

    “那是,从前在书塾的时候”

    被挤在一旁的白牧先略带怨愤地独自念叨“还真叫过敦仪哥哥”

    “谁这么肉麻了?白牧先你给我说清楚!”

    众人并没有理睬赵懿萱,叽叽喳喳在讨论着这位未来的驸马,就连刘湛都围上来了,梦夏开始给大家普及“你们是不知道,这汴京城乘龙快婿的榜单上,要是以前的东宫殿下排第一,第二位就数得上这位指挥使长子,熙国公府二郎,那是文韬武略”

    “就是呀!国朝文臣不能做外戚,武将可以,对他仕途还助益呢。”

    “哎!是不是打小儿习武,那应该筋骨强健,身体倍儿棒!”

    隔着吵闹的人群,赵懿萱看向白牧先,他有些烦躁,半点不想再听下去那位有多么风华绝代,转身去给她烧水煮茶。

    翌日,千机堂。

    因为白牧先在衮国公主府是见过顾婉的,因而涉及顾婉的调查,白牧先不再等在门口,而是跟了进去。此事目前只牵涉京畿地区,只有范子期和紫竹参与其中。

    “殿下,开封府的高申是个滑不溜秋的老泥鳅,三四日了,还在跟我们推脱,说文书没写完,差役分配没计划好,都还没开始动。”紫竹愤慨道。

    “开封府府尹不是那么好做的,京城里上到天家皇族下到贩夫走卒,鱼龙混杂,察言观色也是他安身立命的本事,他这是在观望。”

    “观望谁?”赵懿萱脚步一顿。

    “殿下有所不知,外城不比内城寸土寸金,勾栏瓦肆、茶楼酒楼很多都是氏族或官宦的产业,经营的,参股的,构成复杂,说是要查暗娼园子,查哪边的,查到哪一层,高申那个人精在这儿摸索深浅呢!”

    “这事我再去东宫请一份敕令,说说顾婉母亲哪边的线索。”

    “顾婉家是青州的,家里有父母兄长,去年入秋前,她家收到了一封书信,上边只写了‘女儿身陷泥淖,望救’是她的字迹没错,但是没有落款,没有地址,是送信人受嘱托亲手送到她家的。她家里不算殷实,父兄没来,只有老母亲,孤身跑来京城找她。”

    “那信是谁送的?”

    “鲁二,是青州来京城的一个脚夫,受在京城的同乡,一个书生所托,带封信回青州,书生姓周,京城的猎隼已经着手在找人了。”

    “书生?她,为什么不写自己在哪呢?”

    范子期一时语塞,紫竹捡起话头,“暗娼园子里,都是拐卖来的,饶不了打骂,自然不会让她们跟外界有来往,私寄书信,被抓住可能会往死里打。”

    赵懿萱烦躁地挑起眉峰。

    范子期踟蹰了一下,跟上去说道:“殿下,恕臣直言,国朝有律,官员不能狎妓,正经妓馆是去不得的,但是暗娼园子往深里查,怕不是会查到一些在职的官员,说不定事情会闹大。”

    “闹大就闹大,正缺个事情给新朝立威!脏心烂肺的狗东西,都给我揪出来!”一想到拖了这么久,顾婉有可能已经没了性命,赵懿萱有说不出地愤懑。

    紫竹没有吭声,范子期也没有接话,他们心里有些没谱,毕竟还不知道事情牵连多广,心想,四殿下多少有些新官上任三把火。

    这时一直站在赵懿萱身后的白牧先上前一步说:“范大人,紫竹姐,顾婉的书信,用的是什么纸张?”

    “就是一般的信笺?”紫竹一时摸不着头脑。

    “我的意思是,纸张运输容易受潮受污,京城里用的纸张,应该大多就是京郊的工坊生产的,各家都有细微不同,用料,薄厚,剪裁的刀口,多少是有些可辨认之处的。”白牧先年节前为了买印坊的事情走了不少书局印坊,连带着一些造纸坊都熟识了。

    听了这话,范子期也不自觉的摸进自己口袋里,拿出了两个拆开看过的纸签,对着光看了看厚薄和裁边,紫竹也摸出来一个纸卷在手里捏着。

    赵懿萱目光挪到了范子期的脸上,他立马答道:“臣马上派出猎隼去查!”

    “嗯,你也去忙吧!”紫竹也随之行礼告退,离开赵懿萱身侧继续手上的事情。

    千机堂里,文案们还在忙碌着,低语着,混杂着纸页被抚平的沙沙声。

    嘉明年间自允许民间私刻私印开始,所有印坊小报和民间传抄的官府邸报公文都系统地开始摘录归档,要全部整理完还需要些时日。虽然范子期也把千机堂掘地三尺的这种整理法,当成赵懿萱的新官上任三把火。紫竹和白牧先却是心中有体会的,这种在大海捞针中寄托期待的感觉。

    嘉明末年,先帝没有卧病太久就驾崩了,宰相刁羽梁更是猝然离世,改革派个个离京,现在没人能讲一讲当年的事情。朝堂变动尚且如此,更别说被视为辛秘的福宁夜奔了。

    如今千机堂里这浩如烟海的纸堆,倒是能让他们忙得心里有些盼头。

    “你说顾婉还活着吗?我们会不会搅弄得京城鸡飞狗跳,最后也找不到她呢?”

    “既然有书信,一定能找到的。况且,殿下要查京城里的暗娼,也是能解救不少深陷水火的人的,是好事。”

    “就算找到顾婉,她真的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吗?”

    “那几天一直都是她们几个侍女在照顾长公主,多少是比臣知道的多些。而且,陈家那个驸马,平日里唯唯诺诺的,怎么想,都不像是能一手安排分隔仆役下人,恐吓胁迫长公主出逃,还要提前分派印坊小报非议,这一系列的事。”

    “所以陈启川那个人渣这些年都在干什么?”

    “紫竹姐早就查过了,纨绔上了岁数就是老纨绔而已,吃喝玩乐,行踪没有什么异样。”

    赵懿萱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白牧先像是知道她这一天都想说又避而不谈的事情,却没有像往常那样低头去看她的眼睛,也没有好脾气地追问,反而转开了目光。

    她在心里掐算了些明天要处理的事情,跟紫竹细细交代过,才跟着白牧先回玉涧阁去。晚膳要去太后那里陪坐,晚间还有这一天的小报要看,这样忙碌的日子却甚合她的心意,事情一件件完成的成就感和掌控感,夜间也容易入眠。

    没两日,用这种纸的地方就找到了,“信纸出自西城郊的雀子纸坊,自去年开始,用这家纸的店面里,有五家是临街的酒店、茶楼、绣坊,看起来比较可疑。殿下您看如何处置?”

    “探事厅只有探查之职,没有执法之权,还是要开封府带上捕快去搜。”

    “昨天,臣把东宫敕令送到开封府尹那里,他也没有出动大量人手去查,只敲掉了两家外城最显眼的,还花了大半个下午,敲锣打鼓地送那些被拐来的女人去救济司。”范子期面露鄙夷。

    人堆后头,只是凑热闹的嘉月,对旁边的嘉树嘟囔了一句“哎,你信不信,逼良为娼的和劝娼从良的,都他娘是同一种人?”嘉树急瞥了她一眼,很明显这声音赵懿萱也听得到。

    “是啊,笑贫又笑娼。走!跟我去开封府。”

    从东宫出来,赵懿萱换上了皇城司统领级别的描银劲装,白牧先也换上了黑色私服,和谐地混进皇城司的队伍里。

    所以当高头大马的赵懿萱一行人勒马停在开封府门前的时候,高申就知道,查暗娼的事情应该是不是东宫做做样子,他立马就没有了敷衍范子期的油滑劲儿,要多少人就给多少人,要怎么配合就怎么配合。

    年节后刚开朝复印没几天,衙门里巡捕们都还是一副酒足饭饱地倦怠样子,然而,负责新门街巷的周捕头强打着精神,带着手底下的歪瓜裂枣,去围上善绣坊的时候,心里直打颤。

    不是因为这绣坊看起来多可怖,这里几乎可以说是这片看起来最温和无害的地方了,收留些没家室的女人做针线活,别说皮肉生意,连唱歌跳舞的胡姬都不见得有。可是前几家酒楼茶楼搜查的时候,越是找不到那个叫顾婉的,眼见着皇城司那位秀气的大人脸色就越差,要是最后一家也没有踪迹的话,“大人,这是最后一家了。”周捕头看向高申,高申擦擦额头上的汗,又看向脸上几乎挂着冰碴子的赵懿萱。

    赵懿萱挑眉,高申张嘴“搜!”

    开封府的人打头阵,探事厅的缀在后边,白牧先跟在赵懿萱身后,打量着四周陌生的环境。

    绣坊前楼后院,墙上布料粗糙,绣样繁多,但花色简陋。

    只听前头喊道:“费大娘!放下手里的活计,把你这儿的人都叫出来,官府寻人!”

    “周捕头!这,这么大的阵仗,这是有人犯事了?”身材高大的中年妇人,脸上带着薄薄的胭脂水粉,慈眉善目,很精神。她眼睛在门口这群人中一打量,便转头和身后几个捏着针线的婆子使了个眼色。

    周捕头只当她使唤人去喊后院的人出来,便叉着腰继续虚张声势。

    “不该你问的少打听,叫人都出来给咱们认认!”

    “哎。是。是。”像是认出了周捕头身后穿着官服的高申一行,费大娘倒不再多话。

    不一会儿,里屋里嘻嘻嗦嗦一阵乱,一群三四十岁的女人陆续走了出来,粗布简衣,手指粗肿带茧,情态局促不安。

    倒没什么不妥,这让赵懿萱的心一下子沉入早春冷水中。如果仅凭一张纸找不到顾婉所在的地方呢?顾婉托一个书生送信,如果纸张是那书生身上带的呢?一个书生,如果只是随手买了两张纸页带在身上呢?偌大的汴京,这一点线索,也许就此湮没了。

    “子期,紫竹,那个给顾婉娘送信的脚夫和书生,继续找。”赵懿萱侧身低声吩咐。

    “是。”“是。”

    高申看这前厅站的人都没什么问题,便开始带人往后院和楼上去检查,赵懿萱跟着他们穿过狭小悠长的走廊,看了左右的东西厢房和堆了些桌椅茶具的后院,出奇的干净雅致,不像是终日劳作的众人挤住的地方。

    高申带人从楼上下来,摇了摇头,众人逐渐安静下来,沉默像是寒潭深处的冰冷与压迫,逐渐压在赵懿萱的心上。

    顾婉,你在哪儿?

    一行人站在院子里,料峭春寒,阳光清冷,众人脸上都不见松快。

    突然,紫竹转头看向了他们刚刚走过的走廊,东西厢房与前厅只隔一道墙,东西这两条连廊幽深,中间夹着的空间却不是前厅,也没有后厅,四四方方的一片地方,不是房间,没有门窗,很像

    这时范子期也转身看向紫竹目光锁在,“这布局,像不像”

    “千机堂!”

    “对!”

    “殿下!”

    “去看看!”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添加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