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中秋
赵懿萱紧紧盯着那老妪的面庞,仿佛要看穿她的皮肤,她的情绪,她的肉身。
那妇人坐在顾婉的床前,紧皱着眉毛,脸上细碎的皱纹里盛满了尘与霜,嘴角不住颤抖着向下撇,眼睛里蓄满了浑浊的泪水,似是委屈又是歉疚地说:“她不是我的女儿。”
“顾婉”此时已经洗漱过,喝了安神的药睡下了,苍白清淡的面容异常秀气,依旧轻皱着眉。
此前,那老妪已经来认过一遍了,当时“顾婉”缩在床里,激动地又喊又叫,说自己就是顾婉,这老妇人不是自己的母亲。她一遍遍地重复着自己是嘉明四年进入衮国公主府,还有公主府里上上下下的名字。
老妪则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顾婉的长相,到最后不住地失声痛哭。
房间里的声音和情感都浓烈地让人窒息,赵懿萱看向白牧先,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臣也认为她不是顾婉。”
赵懿萱紧皱眉头,无言。
“臣记着,顾婉是方正的脸型,她就算消瘦也不至于脸型改变。这个女子不仅长相大异,而且看起来过于年幼,按年纪算,顾婉应该比臣大还两岁的。”
“她看起来最多十六岁。”
“是的,而且她在公主府下马的时候毫无反应,像是到了陌生的地方一样,从我们出现在暗场子里,她就没有对我没有任何反应。按理说,人群之中她应该先跟我接触才是,还有,在现在如此焦灼的情况下,也应该找我佐证自己是顾婉才对。”
“老妈妈以血肉之躯,从青州跋涉到京城,自然不会有什么旁的目的。”
“是的,恐怕老妇是顾婉的娘,而‘顾婉’不是顾婉。”
赵懿萱轻轻点头,“一个人,如此斩钉截铁地坚持自己的假身份,是不是因为她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推翻她的身份?是不是顾婉已经死了。”
而此刻,过于安静的房间里,赵懿萱眼前是老妪那张涕泗横流的面孔,她也意识到了吧!一个女孩强占着她女儿的名字,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就算面对前来认亲的亲属都毫不退缩。
看着赵懿萱的眼神逐渐冷下去,那老妪像是害怕什么珍宝落在地上一样,噗通一声地跪在地上,仰着头向她哭喊:“贵人!贵人!求求你,求你接着找找我的女儿,她没有死,她还没有死,你们不能放弃她呀!求求你啊!”
床上的‘顾婉’被她破碎绝望的哭声惊醒,抓着被子,警惕地看着周围的人。
“先把她带下去。”
刘绮和刘湛轻手轻脚地将老妇人扶起来,细声细语地带她离开。
“顾婉?”赵懿萱轻轻坐在床前,像是安抚小动物一般接近她,“你是什么时候被人卖到那里去的?”
她目光呆直,像是在费力思考,“嘉明七年。”
“嘉明七年什么时节?”
“秋天。”
“是谁把你卖掉的?”
“是,车夫,是车夫把我卖掉的。”
“车夫?是公主府的车夫吗?”
她沉默了良久,她说“是。”
“那,车夫叫什么?”
“我不知道。”
“是谁指使车夫把你们卖掉的呢?是陈家的人吗?”
“是车夫自己要卖掉我们的,原本成先生让他送我们去京郊的庄子里的。”
赵懿萱看向紫竹,紫竹轻轻摇头,她看向白牧先,白牧先也摇头,衮国公主府里的成先生是谁?
“成先生为什么要送你们去庄子里?”
“因为公主和人私奔了,成先生说,要我们去避避风头。”
“成先生是谁?”
“就是公主府里的管事啊!你们不是官府的人吗?你们怎么不会不知道成先生呢?”她的眼神开始飘忽闪躲。
这时,紫竹报范子期来见。
“紫竹,晚上还是调皇城司的人来照看她吧!公主府里还在修缮,人手混乱。青梨先照看她。咱们走。”
“是。”
初春的日光并不长,忙乱的一天就要过去,原本主管修缮公主府的人手都被关在了内院之外,此时的内院池塘,浮光跃金,静影沉璧,美得虚幻。
“殿下,高申从上善绣坊搜出了账簿,不仅有人头买卖的记录,还有访客付款赊账之类的记录。”赵懿萱霍然抬眸,白牧先、窦紫竹也皆看向他。
“很精彩,不过更要紧的是,账簿上写,顾婉被卖进去时,缺一耳。”
“缺一只耳朵?”
“好端端地,谁会削掉耳朵再把她卖掉?”
赵懿萱和白牧先回头看向寝室,屋里的定然不是顾婉了。但是紫竹眼神直楞,眼皮直跳。
“怎么了?”范子期问她。
她有些僵硬地回过神来,仿佛从遥远的记忆中跋涉而来,“殿下,黑市上杀人的生意,就是要带耳朵回去复命的。”
一时间,池塘前的几人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她的身上。
“黑市?”赵懿萱和白牧先明显一无所知,范子期干咽了咽说:“潘楼黑市?”
紫竹僵硬地点头。
见她不说话,范子期赶忙解释道:“殿下有所不知,内城城东长阙坊的潘楼,异国商贾云集,繁华无比,更是最鱼龙混杂之地,原因就是,潘楼的地下有一个规模巨大的黑市,珍宝、人口、刀枪、黑火、还有一些活计都可以挂牌交易,百无禁忌。”
“活计?”
“杀人之类的活计。”
“皇城脚下,怎么可能容忍这样的地方一直存在?”
“里头盘查严密,黑话、密语十分复杂,所有人都只是口头交易,不会带货品进去,也就查无对证。曾经有云雀混进去,稍有不慎就不知所踪了,或者被其中流转的巨额银钱迷了心智,久而久之,黑市就像是卷走一切消息的暗流,扔个石子进去也听不到半分响动。”
“那”赵懿萱沉吟良久,“你们的意思是,顾婉的命是被人挂到了黑市,有人拿了钱去杀她,但是没有下手,只拿她一只耳朵去复命,又把她卖到了暗场子,或者她又被其他什么人拐去了暗场子?”
“账簿上写得是谁卖掉了顾婉?”白牧先在她身后问道。
“上边写的收钱的人叫董大,没有全名,像是熟人之间的称呼,高申正在审那个费十娘,但是她嘴咬得很紧,估计在等人来捞她。”
赵懿萱拧眉看向他,“捞她?”
“上善绣坊的名册很精彩,像是猜谜游戏一样,都是些‘张大人携贵人’、‘李大人携友人’之类的模糊言辞,光是高申和他手下几个师爷看了看就猜疯了!”几人齐齐看向范子期。
“看我干什么?多有意思啊!我都想抄下来给我们京畿房的文案们猜猜!”
“注意封锁消息,从禁卫厅借几个人去守着高申还有那个费十娘,万一有人狗急跳墙呢!”
“是!”
“继续查那个董大,还有这个‘顾婉’说的成先生。”
“成先生?”
“顾婉说她们是被公主府的一个成先生雇马夫送出去的。”紫竹在旁边解释道。
“紫竹你也一起回去吧!你们想想办法,迟早要进那个黑市查一查。”
“是!属下领命!”范子期和紫竹转身准备往外走,就看前院跑进来一个小黄门。
“四殿下,有人请见!”
“谁啊?还能知道我在这儿。”
“看着像个老举子,他说自己姓海,是来借钱的。”
“借钱?”白牧先挑眉向前迈了一步,以为是什么人见了公主车驾,前来股搅蛮缠的,却见赵懿萱一脸惊喜地向外跑去。
衮国公主府门口的牌匾还没有更换,门前的石像旁站了一个老举子一般的人物,年过不惑,发丝花白,身着半新不旧的布衣,但精神矍铄,眉眼锋利,想来年轻时也是英气逼人的长相,此时倒是慈眉善目的。
“老师!”白牧先跟在她身后,从没见过她这样开朗。只见她直接从阶上跳下去,扑进了老举子的怀里,别说是圣上,就连太子殿下都不见得有这个待遇。
“丫头!”那老举子也甚是开怀,恨不得抱着她转上几圈,笑声朗朗惹得远处行人瞩目。
“老师什么时候进京的?怎么才来找我?”
“刚来,刚来!我这不是听闻东大街果子巷后头的空地要被卖了,特地赶回来买。”
“买果子巷后头的地做什么?来,先进来!小白,这是我老师海逸。老师,这是白牧先。”
“海大人!”白牧先行的是官场的礼,海逸却笑眯眯的抬手说,“小友你好啊!”
白牧先在宫里没见过她笑得这样真实过,一时间有些呆呆地看着他们两人。她挽着海逸的手往里走,“老师买地干什么,还没告诉我。不告诉不借钱给您。”
“哪里是要找你借钱!就是找你要钱的。”
“那更要告诉我了!”
“小秋家原来不是在果子巷里,以前我偷偷去找她,给她带桃子,两个人坐在墙头吃,桃核都让我们仍在巷子后头了,现在成了一片桃树。那片民宅都要卖咯,那可不行,万一新买家把树砍了怎么办?”
白牧先倒是没听过小秋,只看赵懿萱笑容收敛,转头道:“刘绮,带老师去支些钱,从玉涧阁里面走,不走东宫的。”
“呦呵!你哥哥的钱也给你管啦!看看你这身衣服!皇城司也给你啦?”
“那是!我哥离了我可不行!”
众人皆是张望他们,从没见过赵懿萱这般小女儿情态。
“丫头!钱我可真不还啦!我没钱还你的!”
“您以后的俸禄呢?”
“谁答应你们兄妹要入朝为官了?就是你爹来请我我也不去!我视金钱如粪土!”
回京却不入朝,白牧先没有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赵懿萱脸上也变了几变,最后又恢复轻松,“那我就把您扣下给我做师爷了。”
“哈!包吃包住给酒喝就行!好了好了,快快拿钱来!让我先把地买下来,省得周围的民众顺手就给砍掉当柴烧啦!”
“刘绮!”
刘绮一边小跑着过来,一边心里啧啧称奇,殿下这一毛不拔的性子,竟然这么干脆地掏钱,“是,殿下!海大人您跟我走吧,下一条街上就有钱庄。”
“哎!老师您住哪里了?我在西大街还有几间民宅”
“能大辟天下寒士俱欢颜?行了!忙你的吧!抽空再来看你!”
“老师”
一下子原本热闹起来的公主一下子消散,现在就剩白牧先和赵懿萱还在院子里站着,脸上落满了落日余晖。
“殿下,小秋是谁?”
“‘庭有桃树,吾妻年幼时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是我师母。”她轻轻叹了一口气,重新挺起腰背来,“你说,”她停顿半晌没有说完。
寻女老妪,地下暗娼,真假顾婉,潘楼黑市,这一切都在这一天内涌现,一时间,疲惫感和浓黑到令人窒息的真实感席卷了两人。
白牧先走到她身后捏了捏她的脖颈,深吸一口气说:“咱们再审一遍那个假顾婉吧!”
赵懿萱仰头抵在他肩上,无奈点了点头。
进房间后,赵懿萱刚刚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只见白牧先一手抄起‘顾婉’的前襟,将她整个人拎起来,她轻的像一只猫一样,被半轻不重地扔在赵懿萱脚前。
“当着皇城司统领的面。竟敢冒充重要证人顾婉!你是何人,如实招来!”
‘顾婉’突然被叫破身份,一时间惊得说不出话来,抖得像小鸡仔。赵懿萱猛一听他如此冰冷的语调,也愣了一下。
“我们已经查到顾婉少了一只耳朵,你这只难道是新长出来的不成,说啊!”
“我们不会怎样你的,这个案子里你也算是被解救的妇孺,调查结束后都会妥善安置的,也会给你一点钱财让你去过生活。但是你要交代清楚,你为什么冒充顾婉。”赵懿萱反而柔和下来。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只有顾婉可以被救出去的,我一时情急就”
“但是你又说出了当年公主府的一些名字,为什么?”
“我”她一副西子捧心的样子,弄得赵懿萱不敢大声。
“你认识顾婉对吗?”赵懿萱顿了顿,“顾婉,还活着吗?”
对面的人啜泣着摇了摇头,赵懿萱无声地皱起了眉头和白牧先对视了一眼,两人皆是一脸肃然。
“她是怎么死的?”
“年前,很早了,中秋前,有个恩客经常翻她的牌子,下手很重,回回她都受伤下不了床。她常说,她本家或者主家一定会有人来寻她,她让我背了很多她当差的事情,说就算她熬不到,我也能借着她的名字活下去。”
“中秋那天,还发了糕饼,那人晚上来的时候就怒气冲冲的,我就在隔壁,后来,听她被按进被子里呛住了,喊不出声,那人走了之后很久,费妈妈过来收牌子才发现,才发现她已经没气了。”
接下来的审问都是白牧先完成的,赵懿萱整个人木木的,回到玉涧阁也不说话,晚上吃什么都往外吐,到了晚上值夜的时间,白牧先不得不回去,就反复嘱咐当值的刘湛晚上不要瞌睡,随时看着她。
他们上午去搜查的,到下午,街上就已经传开了,刘湛也都听了几耳朵,此时坐在她寝殿门口,看着她的剪影,奇异的感受到了那种难过,不是因为看了什么恶心的画面,是因为悲悯,悲悯到自责,责怪自己的无能。就像他小时候看见有小孩用炮仗炸小猫咪一样,会忍不住地想要呕吐。
赵懿萱坐着,一直没有动弹,她想不明白,去年的中秋,顾婉被人按在一床脏得油亮的被子里闷死的时候,她还在在家宴上为了夹丢了一颗丸子而生气。
那天是八月十五,月圆人团圆的日子。
她的母亲一个人走在尘土飞扬的官道上,她被人像牲口一样按在床上,挣扎,挣扎,变成一滩死肉。
第二天,赵懿萱在东宫用早膳,看她恹恹的,带着黑眼圈,赵翊夹着小豆沙包在逗她,门口传来几声低语,严勇禀报说,范子期和窦紫竹有急事求见。
“进来说。”
“太子殿下,四殿下,昨夜开封府遇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