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老妪
魏淮虽然年过不惑,但是一辈子待在深宫里,自小就跟着大娘娘,没人给过脸色看,顺风顺水,心宽体胖,这猛地给他吓一哆嗦,连连后撤,满头冷汗。
倒是身后几个十几岁的小黄门先反应过来,“可能是扒墙进来,寻吃食的疯子吧?”,“去去去!不要过来!哪里来的疯婆子?回话!”
那老妪像是没听见一样一直重复着嘴里的那句话,“你有没有见过我女儿?”
“魏先生,这恐怕是个疯子,躲在这旧宅子里,也没人发现。”
魏淮有点不好意思地在小黄门的搀扶下站起来,“真是!怎么能有外人跑进来呢?这都是天家名下的宅院,这平日里该过来巡查的都死哪去了?”
“谁说不是呢?她这私闯公主府,咱们再喊点人来,把她扭送开封府去吧!”
“哎哎,别了,这一个疯子,也没没伤人,瞧着怪可怜的,送救济司去吧!”魏淮厌弃地用手绢捂着口鼻,却也狠不下心。
“是。”
几个人正要上去拉她,那老妪倒是听懂,边退边喊:“我不走!我不走!我还没找到我女儿!我女儿呢?你们把我女儿藏到哪里去了?放开我!放开!我要去开封府告你们!”
“什么女儿?”
“说什么呢?这是皇家府邸,我们也是第一次来,哪个藏了你女儿?”
“走走走!别在这儿碰瓷!”
“我女儿!我的女儿顾婉!中贵人你们不知道,就把那陈家人叫来!我女儿卖给了陈家,做的是一等女使!如今人没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魏淮站在后头听了几句,发现这老妪说话还算有条理。
“我说,”魏淮往前一步,“别在这儿等,等不着的,陈家已经搬走啦!您去城东的文华伯爵府,到那儿找去。”
“我女儿就是被带来这衮国公主府做女使的,人就是在这里丢的!我死也不走!”说着她便一屁股坐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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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节刚过,圣上抱病辞朝,太子入朝辅政,平宁公主前往兰若寺为圣上祈福,禁军兵马使张敦仪奉命带队护送。
汴京街上的人群还带着酒足饭饱的慵懒,不太精神地张望这御道上的公主车驾,一驾低调庄重的马车,前方张敦仪带五骑开路,后方二十五骑压阵。
张敦仪心里清楚,这种事情皇城司足矣,只所以动用马军司的禁军,还不是母亲和皇后娘娘的安排。
如此公事公办地抵达兰若寺门前,张敦仪先一步下马,准备问安,然后扶马车上的人下来,只见马车里的人没有等人拿车凳,先翻身下来一个内臣,在车门站定,而后马车上伸出一只手按在内侍的肩上,轻巧一跳便下来了。
张敦仪几年未见她了,眉似远山,目如墨染,她的皮肤虽然带着久居深宫的一丝苍白,越发趁得眉眼浓墨重彩。寺院门口的古道旁,婆娑树影倾洒下来,她好像还未适应马车外的光亮,眯着眼深深地呼吸着清冷的空气。美人清雅可入画,只是她的手一直放在身边内臣的肩上没有收回来,让张敦仪不自觉收回了目光。
“张大人。”赵懿萱匆匆扫过他,微微点头,然后便朝前走去。身后的白牧先亦低头致意,张敦仪走在赵懿萱身后,看着她素色的打扮,毫无天家威仪的排场,脑筋有些跟不上趟。
然而他只是世家豪门活动去得多了,脑子里太多弯弯绕绕,赵懿萱和白牧先纯粹是累得有些烦躁。
年节前赵懿萱正式接手探事厅,她和赵翊私库加起来约莫十万两白银都用来扩充全境的信哨,原本只覆盖四京十三府枢纽,现在在她的要求下,扩充至二百四十州,每一州都最起码有一个可以和京城联络的信哨,以及相配套的人手。
年节后开朝复印的第一件事,便是五位执事各自去查验所辖地区新建的信哨,今早复命,赵懿萱听了晨报便前去东宫等着赵翊下朝,午膳时间兄妹两人匆匆在席间谈过,她就带着白牧先便直接从东宫赶去宫门口来接她的车架,哪里顾得上盛装打扮。
而五位执事则要回探事厅梳理自己外出期间耽误的消息,有事禀报的下午在京郊兰若寺里见她。
所以,原本应该是婚前男女相看的情景,现下确实有很大的出入。
张敦仪原本以为会是与公主同游,前院看看花,后院拜拜佛的旖旎之游,没成想她风风火火地,真的拿他当送行的护卫。
汴京炙手可热的乘龙快婿也没想到,在公主面前,熙国公府家的二郎这么没有行情,他不禁失笑,倒是本本分分地在前门等候,没有再跟去后殿。
赵懿萱一身素色,白牧先一身松霜浅绿,在这兰若寺并不算扎眼,穿过几道门便不见了踪影。
后殿溜出来一个带发修行的小僧,低头将他们引到了偏殿的一间茶室里。
东南西北各方增添州级信哨,而京畿地区,范子期和赵懿萱最终商议的是在寺庙、道观增加信哨,方便云雀传递一些没有明确目标的细碎消息,以起到补充或预警的作用。云雀们只需将纸签用蜡丸封存,丢到就近指定的寺庙道观之类的功德箱里,散乱的消息由信鸽慢慢整理筛选。省去了猎隼传递的时间和风险。
白牧先没有进房门,两手抱臂守在门口。
屋内已经有两个身着墨袍劲装的人,齐齐跪地行礼。
“劳烦你们了,还要跟着我跑到城外来,没办法,年节休朝有很多事项积压。”
“殿下言重。”
“景行、嘉树、嘉月那边没什么事是吗?”
“是,西南、西北、东南,无异动。”
范子期上前一步说道:“京城内年节前并无大的异动,只是年节后太子殿下入朝辅政的消息出来之后,谏院的人私下走动频繁了一些。”
赵懿萱没什么表情的听着,“正常”
斐然接道:“北面节前有少量马贩子从白马河过境,还是向咱们这边私贩马驹的,前后有出有进,人数对得上。”
“嗯,还是跟六部做好报备。”
“是。”
范子期站得靠前一步,抬头引回赵懿萱的视线,“还有一事要当面跟您禀报,衮国公主府失踪的侍女,有线索了。”
赵懿萱没抬头,眉间瞬间紧皱,斐然根本就没听过这事,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范子期解释道:“此前殿下让我在旧案进千机堂重新归档前,筛一筛衮国公主府失踪的四个侍女,最近有了发现。”
“人还活着吗?”
“不好说,臣梳理了陈家买进卖出的人口,找到了这四个女孩的家乡,其中有一个叫顾婉的,她的母亲在年节之前进了京城。正巧,您刚定了衮国公主府做您的府邸,太后命人去收拾,内侍官在府里发现了一个老妪,没法处理,就把她送了救济司。”范子期飞快的说着。
“那”赵懿萱
“是的,猎隼回报,那就是顾婉的娘!”
原本盯着地上青石板缝隙里灰尘的赵懿萱瞬间睁大了眼睛。
“殿下放心,臣派人简单讯问过,也安顿好了。按照她的说法,顾婉是在嘉明七年失踪的,早年卖给陈家做婢女,嘉明年间一直在衮国公主府伺候,直到嘉明七年没了音讯,陈家给的说法是发卖了,但是臣和紫竹前后调查都显示,京城里没有哪个人牙子当年收到过她的身契。”
赵懿萱专注地看向他,范子期额头碎发随着他声情并茂的讲述舞动着,门外的白牧先也不禁侧耳靠近门框。
“她说年前收到了女儿的书信,也就是自她失踪算起,时隔三年,顾婉托人给老家去信,只说自己身陷泥淖,望救。臣按照这个线索让人先查了各大妓馆和暗娼馆子,明里暗里的人口买卖记录,都没有查到这个婉儿的记录。当然,汴京人口流动复杂,暗娼馆子里肯定也藏了不少是拐卖来的,没有正经身契的女子,我们恐怕没有那么多人手去逐一排查。”范子期略带请示地看向她。
“这暗娼馆子也都是脏心烂肺的生意,不知平时糟蹋了多少人,趁着这个事,就拉上开封府去查,正好在京城人牙子的网络里插些人手进去,方便日后行事。”赵懿萱凝神说道。
范子期连连称是,看着她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指尖微微的颤抖。她转过来认真地看住范子期,“掘地三尺也要找到这个顾婉。”
“是!那是您跟太子殿下商量后,我们带上老妪去开封府首告,还是”
“直接带她去吧。这是应该的,他陈家本来就有草菅人命的嫌疑。”提到陈家,她眉头紧皱,目光冷了不止一分。
两人告退之后,赵懿萱缓缓走出门来,“你听见了吗?”
“听到了,范大人说有可能找到顾婉。”
赵懿萱抬眼与他对视,两人眼中有种同样翻涌难耐的情绪。
另一边,东宫里,赵翊好不容易在垂拱殿外得了一些清闲,缓缓在小径上踱步,一旁的严勇又开始一副欲言又止地样子。
“想问就问。”
“殿下,四殿下动用探事厅追查福宁长公主旧事,此事您知情吗?”
“知道。”
“是您允准的吗?”
赵翊侧头挑眉看他,“怎么?没有的话,你要参她?”
“是,既然您任命四殿下以毕云帆之名为掩护,接掌探事厅,那四殿下与臣便是同级臣属,如若四殿下确实公器私用,臣自然要上奏。”
“你是皇城司里的谏议大夫吗?”赵翊语气中带着一点调笑,眼中却没有笑意。
“因为国朝言路畅通,异见相搅,臣自觉此事是臣应进之言。”
“看在你耿直的份上,我也直接答你,她跟我说过,此事我也应允了。”
“臣明白了,此事臣再无异议。”
“不问为什么吗?”
“臣仅统辖禁卫厅,探事厅有独立探查监察之职,臣无权过问。”
“你无权过问,那你是怎么知道他们在查福宁夜奔的?”赵翊回头瞥向他。
严勇连忙俯首行礼,继而低头跪下,却说不出解释的话来。当时范子期只是与他发牢骚,他自觉不该如此拿出来问赵翊,现在想来,为时已晚。
“你是武人心思,习惯直来直去了。但是作为皇城司的人,你们这几年还是散漫了,今年不管是禁卫厅的三千禁卫,还是探事厅的三千信哨,都会补全,你们也要像个样子了,咱们之后可是还有大事要做。”赵翊看着他,这几句话说得轻飘飘,却有豪情在其中。
严勇心里多少有数,年前已经有几位当年嘉明变法的旧臣回京了,稳定军权,扩充皇城司的势力,召回改革派,太子和官家想做什么是不言而喻的。
“不过还是想跟你说道说道,我和懿萱是想查清楚当年福宁夜奔,因为这件事是有人故意为之,先让姑姑声名狼藉,又以此为要挟,掣肘先帝和改革派,甚至直接导致了嘉明变法的全面倒台。”他踱了两步,又回头看向严勇。
“我还没问过你,但是我猜,上一任皇城使是刁羽梁吧!”
严勇霍然抬头,“殿下怎么”
“你带我去内侍省拿毕云帆名牌的时候,我随手翻了翻他的记录,他进出宫门和进出后宫的记录非常少,而且两者是一致的,也就是说他使用毕云帆的身份只是为了进后宫见什么人。”
“首先,他不是内侍省出身,大娘娘打理内侍省和六尚局,先帝信不过;其次,他不用内侍身份就能面圣,自然是朝中有职衔的人,又是先帝极为信任的人,肯定是当年变法的核心人物。还有,皇城司交到我手上的时候是无主的状态,可是当年的几个人里,除了刁羽梁病死,剩下的只是外遣,不至于全无交接。”
“是,殿下猜测的没错,不过探事厅名义上是听从皇城使的调遣,但是刁大人为了避嫌,极少过问。”
“正常,当年三皇叔还小,刁羽梁也是为着日后这皇城司就能交到他手上,只是后来。不说了。所以弄明白了吗?我为什么要查当年的事。”
“当年长公主的事就是打击新法的一步棋,朝中守旧派有构陷长公主的嫌疑。”
“啧!再想想!”赵翊眉头一皱,有些嫌弃的看着他。
“殿下恕臣愚钝。”
“新政自嘉明元年起,进行得如火如荼,却一朝急转直下,若是朝中的老顽固有这个魄力,没必要等到嘉明七年才动手,那么是谁直接把桌子掀了呢?如果姑姑最后能陷于如此境地,懿萱懿兰呢?我们不能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就贸然重启新政,懂不懂?”
“臣,明白了。”
严勇头一次认真看向这个比他小好几岁的太子,才及弱冠,却胸中自有丘壑。
另一边,赵懿萱和白牧先并肩走出茶室,白牧先觉得城外的风有点刺骨,想着赶紧带着她往车上走,下车时忘了拿披风。
“顾婉那夜”
“懿萱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