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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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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土门天坑是大地上一条龟裂的缝隙,中间宽,两头窄,从上空俯瞰,仿佛是利刃在西北大地上捅了一刀,浓黑的血液缓缓涌出。天坑中本有积水,被尸身残骸染成了血色,几乎没有人型的尸体相护交叠,在水面上浮沉,隐约的呜咽声是被血水吞没的哀嚎。在血色还未凝结成黑色之前,水面上被倒上了黑色的桐油,蝇虫因贪食都被粘连其中,最后葬身火海。半幅脑壳的眼窝中,血水被烧得几欲沸腾,眼球早已不在,躲开了被烹煮的命运。

    深陷在土门天坑的尸骸与烈焰中,热浪混着焦糊的血腥气蒸腾向上,白牧先却想起了明德元年的夏天,碧竹涛涛,蝉鸣不已。

    那天午后的太阳明晃晃地照着,热烈耀眼,慈元殿里却干燥凉爽,白牧先静静地站在内侍的行列,背后的汗意和胸腔中的燥热逐渐消退,等待着分派差事。

    浅绿色内侍公服下,硬挺的厚棉布内衣摩擦着他破了皮的膝盖和手肘,这样直立不动,衣服不再摩擦伤口,汗液消退,针扎一样的痛楚也少了一些。

    那时他从福宁长公主的府邸调回大内后宫已经快两年了,内侍省管人事差遣的老押班,裘哲,依旧让他在后宫的西北角扫树叶,早晚应卯的路上少不了裘哲身边的干儿子、徒弟什么的来给他些苦头,日子久了他也摸出了规律,只要自己摔得惨些,挂了彩,他们也就心满意足地散开了,就不必悬心他们还有什么后手。他当值的地方偏远,就算伤到脸,也没有哪位巡查都知或尚宫看见。

    只是今天是重要的日子,是旧朝换新,新皇登基以来,后宫首次公开分派差事的日子,最近几日没什么人来折腾他,脸上还算干净,没有伤。他心里不敢奢望太过,只想着有一份体面的,不受那老东西骚扰的差事。他像石像一般恭敬站立在内侍高班队列的最后,心里想着,这老东西还是跟自己过不去,这公主皇子亲自挑选随侍的场合,依旧让他站在最角落里,还好自己个子高,显眼些。

    他余光只见传闻中的双生公主相继进殿,最先冲进来一团鹅黄色轻盈的身影,她走得飞快,然后堪堪在皇后娘娘面前停下,屈膝行礼。

    “好好走路!这已经进宫快半年了,怎么还毛毛躁躁的!”皇后刚才还在同身边的女官容时说着什么,笑意还没来得及收敛就嫌了她一句。

    只见她左右找了找望了望,没有发现父亲的身影便继续轻快的步伐。她身后的那个女孩长得和她九分相像,一身桃红缎面显身段的衣裙,跟着她跑跑跳跳进来了,见姐姐顿了脚步,也有样学样的放缓了一些。

    桃红身影扑向了皇后娘娘的身边,娇憨地闹着要看娘娘膝上抱着的名册,而鹅黄色的身影率先走向了内侍伫立的队伍,眼眸迅速地寻找着,直到眼神落在队伍的最后一排。

    白牧先比同列的人高上半头,站在最后,脖颈儿便比别人压得更低些,像是一只温顺的禽鸟。可是他的面容却像是隐于荒野的刀剑,眉峰锐利,眉骨高挑分明,眉毛又黑又硬,睫毛低垂着,漆黑如墨的瞳孔里笼罩着薄薄一层荒凉,鼻梁直挺,嘴唇的轮廓有棱有角,锋利的下颌被他脖颈儿低顺的角度隐藏。这幅面孔放在低眉顺眼内侍的队伍中,显得格格不入。

    她微微眯了一下眼,反复确认后走上前,侧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回道:“回殿下,臣,白牧先。”

    她弯腰侧头去看他低垂的面容,说:“那你,愿意跟我走吗?”

    白牧先拱手敛容,暗自长舒了一口气,侧身出列的时候偷偷看了她一眼,撞进了她沉静又灵动的眼眸里,不敢多看便收回了目光,他心想,这没有养在深宫的公主,眼睛里都是他没有见过的狡黠。

    去年年末,赵乾光一家就已经搬进宫里,一家人挤在襄平殿,为先帝侍病榻前,在宫中极少走动,今年年初,老皇帝驾崩,新皇继位,改年号为明德。

    赵乾光,膝下两子三女,皆为嫡妻曹氏曹晴所出,长女赵懿娴已经远嫁,长子赵翊当即册封东宫,次子赵晟封为舒王,还有一对双生公主,赵懿萱、赵懿兰分别为平宁公主、平成公主。站在白牧先面前的是平宁公主赵懿萱。

    赶在她妹妹前面,她还依制选了两个内侍,刘绮和刘湛,是一对兄弟,两个宫女,紫竹和青梨。好像担心赵懿兰抢她的,一行人立马跟着她出了慈元殿,直到走到玉涧阁门口,白牧先神色一顿,看了看走在前边的背影,欲言又止,他想说。这玉涧阁原是先帝长女福宁长公主出嫁前的闺阁,长公主前年因丑闻自缢于此。

    赵懿萱脚步没有停顿,他也没有机会多言。

    玉英、玉涧,两座宫殿,一座有花,一座有水。平宁公主居玉涧,平成居玉英,比邻而居。玉涧阁中有一眼活水,围着整个院落种满了碧绿的竹子,几乎阻隔所有的盛夏炙烤,幽静又凉爽,人一步踏进来便会安静下来。这座宫殿没有多余的装饰,在精致的大内后宫,略显古朴老旧,不过赵懿萱第一眼便看上了。

    在玉涧阁里来迎他们的是吴梦夏,平宁公主从王府里带来的女使,任小殿直都知,青梨和紫竹则同为小殿直长行,内侍中职衔最高的是内侍高班白牧先,其次便是内侍黄门刘绮、刘湛两兄弟。除此之外,整个玉涧阁还配了洒扫的小黄门四个,粗使宫女十个。

    白牧先一行人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分配差事的过程太过顺遂,不管是赵懿萱还是梦夏,连他们的名字都没有叫错过。

    赵懿萱也不似深宫里的人,大剌剌地坐在廊前的台阶上,梦夏就一屁股坐在她身下一级。

    “殿下,这边还满清净的嘛!”

    “那是,蒲王府那子子孙孙挤在一起,三步一个丫鬟,五步一个婆子,这后宫倒是”赵懿萱转身走着,自顾自地说着,还没说完,梦夏还在原地,一拍脑门,“哎,上次说要给咱们备几个小吊子用来热汤水的,还没送来!这个应该问哪里来着?”

    刘绮下意识想要接话,还是因为有些怕生而犹疑片刻,白牧先接了过来:“器物的供奉是殿中省负责,具体吃食是六尚局的尚食准备,具体需要什么我可以跑一趟。”

    话头被接上,刘绮刘湛连带着青梨紫竹都默默松了一口气,梦夏是自来熟,跟他们几人完全不认生,他们不知道的是,赵懿萱早几天为了今天的择选,梦夏拿着写着这几个人名字在六尚局和内侍省门口打听过了。

    “哎,挺好,应该是殿中省的事儿,就是小炭盆、小吊子和兽金炭,你赶明儿也带我认认路吧!我们才进宫没两天,从玉涧阁往南边走我每次去都容易迷路!”

    “好,这大内分为前朝、后宫和东宫,前朝在南,后宫在北,东宫就在东边,后宫的职能诸司都位于后宫的最南边,从东到西依次是内藏库、殿中省、内侍省、六尚局”他翘着嘴角,和煦的声音在婆娑的竹影轻轻飘散,赵懿萱在干燥的夏风里微微眯了眼睛。

    梦夏每天仿佛有问不完的问题,白牧先和刘绮都妥帖地对答如流,后宫里的规矩、等级繁复,人情关系盘根错节,新朝人事变动大,他们几个没有挂靠的嘴里百无禁忌,只想尽快和新主子亲近起来。赵懿萱经常坐在台阶上,端着瓜子一听就是一上午,她很少说话。

    说到宫里哪初闹鬼的传言,“殿下为何选玉涧阁呢?这里原来是福宁长公主的闺阁,长公主也刚去世没多久。这玉涧阁常年竹荫蔽日的,殿下不会觉得害怕吗?”在梦夏第二十多次说起这里竹叶飘飘洒洒根本扫不干净之后,白牧先不经意间问起赵懿萱。

    “你知道,为什么说童男子不怕女鬼吗?”赵懿萱坐在阶前,慢悠悠地看向他。

    “因为他身上没有情债。那我一个女子,就更不怕女鬼了,更何况这还是我姑姑。而且,我很喜欢听一些女鬼的故事,字字血泪,句句教训,每每听来,总有收获。”

    当赵懿萱抬头看向他的时候,带着冷清的浅笑,白牧先想,莫非她早就知道他的上一份差事就是福宁长公主府上?

    他向来时运不济,从小被卖进宫里,当年在内侍省的内书院中,文治武功皆是榜一,却因为少认了一个“干爹”,被扔去了福宁公主的衮国公主府,由公主府的内臣梁辰带着他。直到轰动汴京城的福宁夜奔,朝野震动,群臣激愤,梁辰流放,公主自缢。而白牧先,则重新回被打发回了后宫。

    他不禁想起刘湛私下跟他说的,皇后娘娘这次细细筛选了无结党攀亲的小辈们,专门给给公主王子们,这确实是个明智的选择,年轻的主子刚刚入宫就各自分殿别居,毫无根基的侍从也许更加值得信任。

    不过,这六尚局和内侍省里结党攀亲并不是什么稀罕事,有些差事,师徒关系反而对传承手艺更有利。还有谁比因丑闻而自尽的长公主的侍从们更加无党无亲呢?又是谁建议皇后筛选不党不朋的侍从呢?她进慈元殿的时候明明是在寻觅而非挑拣,她在找谁呢?

    这些疑问在白牧先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却不想再深究,反正有了新的差事,又离裘哲那个老东西远了一些,他只要每日晨钟暮鼓,安静守拙,日子就会过得比原来舒心一些。

    盛夏的玉涧阁,日子在风吹竹涛地沙沙声中流动,白牧先与梦夏、紫竹他们几个近侍每晚会轮流在玉涧阁值夜,以防主子晚间有什么要求。直到某一天他在抱厦值夜的时候,听到了寝殿内被惊醒抽冷气的声音。她因为用力呼吸,口鼻间发出了尖锐而颤抖的声音。

    “殿下?殿下,你还好吗?”

    只听见她沙哑地喊道“不要进来!”

    他本虚靠在玉涧阁廊前的长凳上,也没有睡意,她这一惊,让他弹坐起来的瞬间意识到了,她就是故意选择这个宫殿的,不是“女鬼”来找她,而是她要来找“女鬼”!

    几乎遮住夜空的竹枝在风中相互推搡,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凄楚,整座玉涧阁都熄灭了灯火,能开的窗全部都开着,遮挡蚊蝇的白色轻纱随着夏夜的风无力地翻涌,最里面的寝室还有一个噩梦缠身的新公主,白牧先想不到比这里更适合闹鬼的地方了。

    西北高原上总是骄阳当空,但风是清凉的,青草根根分明,短短的,趴在大地上,张敦礼已经在延安府住了小半年了。

    这是他第一次跟着他堂兄张敦彦巡查侯府名下的马场,这半年,张敦彦忙着延安府周边整个关陇市场的人情走动,账本都来不及亲自查看,从京城带来十来个得力的掌柜和账房写写算算,每隔几日还要会谈到深夜。

    张敦礼到年底才及弱冠之年,除了汴京周遭的山水,他还是第一次出远门,一脸的新奇懵懂让张敦彦好气又好笑,索性把他放在旅店里,不让他来跟着添乱。

    张敦礼也没什么话好和张敦彦聊,他这堂兄是将来要继承国公府的,脑子里成日里除了产业、生意、人情走动之外,也就是关于他嫂嫂秦氏和他小侄女的,汴京城数得着的好夫婿。于是乎,他也就坡下驴地游手好闲着,成日里睡到晌午,下楼去就是最繁华的伏牛街,懒洋洋地坐在左大妈的摊子上,就着刚烙好的饼子他能呼噜噜地吃下一海碗的水盆羊肉,边吃边看街上形形色色的人。延安府是国朝西北的重镇,街上有许多番族,金发碧眼的、黑皮白掌的,高矮胖瘦、男女老少,都奇装异服,令人眼花缭乱。

    延安府向西为西境,是西凉国,向北是北境,背靠北原国。□□时,国朝以燕云十六州为代价,在白马河与北原签订了停战互市之约,所以北境通商,驻兵极少,而西境常有战事,严禁通商互市,以此钳制西凉,所以延安府周边屯驻的主要是西境禁军,守军大将澹台应先就带兵驻扎在延安府,总领绥远军、保宁军和定边军。

    街上的换防兵士和军户家眷很多,治安好,街市也繁华热闹,说是小汴京也不为过。不过这样的安定是从去年年底就开始整饬的结果,当时准备行程的张敦礼也曾问过张敦彦,先帝病重,正是容易边关动荡的时候,怎么这时候去查账。张敦彦说,这次新朝很稳妥,京城里并无肘腋之患,自然边关也就安定。

    张敦礼细想也是的,皇子赵乾光是先帝养子,半辈子谨小慎微,只肯与寒门和清贵交好,御史台那些言官都挑不出毛病,皇妃依旧是曹氏,是太后的亲侄女和名义上的养女,太后和外戚更是没有话说。这位皇子还和自己父亲有过同窗之谊,就连自己亲哥,张敦仪,入禁军也是赵乾光托人帮父亲举荐的,他们夫妇膝下有儿有女,也不像先帝,子嗣凋零,确实很稳呐!

    就算再稳,正值新旧朝交替,汴京城里的人物都不约而同的静默下来,张敦礼也是因为这个,被父亲勒令一年之内不能出入声色犬马的场所,这才动了些脑筋,闹着跟堂兄来西北历练。父母也知道他耐不住寂寞,怎肯埋头苦读,就放他走了,让这闯祸精暂时远离汴京的是非窝也好。

    延安府这时日头高照,风却清凉舒爽,他不觉地伸了个懒腰就想眯着眼躺下,被左大娘拎着领子提溜起来。

    “别睡了张公子!昨天你不是还同我说今天有的忙呢!躺下了就睡不醒!再从这板凳上翻下去,磕破了嘴!”

    “啊!什么时辰了?!”张敦礼惊得坐起,这才想起来,他闲散了半年接到的第一件差事,午时末去北城门迎接来送育种良驹的商人,前天张敦彦出城时还叮嘱他,来的是北境那边最大的马场的少东家,手里有最适合做战马的铁蹄马。

    “这铁蹄马又叫白茶铁蹄,是产自北原的白茶山间的,能跑山地,抗冻抗饿,非常适合做战马,可惜每年种马的数量极少,北原禁止牧民随意出售。北境那边马场能搞到纯种的白茶铁蹄不容易,这次是他们少东家押着马过来,你上点心招待一下,那个少东家跟你年龄相仿,正是弱冠之年,好玩的年纪,你带他在延安府游玩一番,我初九就能回来。听见没有!”张敦彦见他扒在自己车窗口还走神了,只想下车踹他一脚。

    他被张敦彦陡然提高的声音惊得一个激灵。

    “哎呀!知道了大哥。”

    正午阳光正毒,他一拍脑门儿就往自己的旅店跑去,匆忙牵出自己的小红枣马歪歪扭扭地向北城门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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