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万顷沟壑间的鸾鸟
禁宫广场的联姻大会，在京都人热切的期待中拉开了帷幕。
朝臣们想方设法，安排了一连三日的活动，务必力求满足了圣上的期待，以显我朝民心归向，为万国之统。
加之大宛王储的事情在前，今次大会必得别开生面，再不能有岔子，是故从三省到六部九寺，任何相关环节上的人员都紧张异常，不敢有所懈怠。
魏黯领此次大会的布防安全事务，更是其中的重中之重。
天刚擦亮，他便已待人到位，细细在禁宫广场仔细盘查起来。
京都百姓起的很早，已有邻居间三三两两相携来此处占位子的。叫卖小食和玩物的摊子，亦按照要求摆在最外围。
一切按部就班，魏黯稍稍有些安心，这才有个空档看了眼高台之上的布置。
通身红色的高台看着很是喜庆，还装饰了繁复的绢花，其下摆了左右两排桌子，并一排横向的高椅，不知做什么用途。
自三省之下，对今次到底如何联姻很是保密，便是他昨日软磨硬泡，顾棠也只四平八稳噎了他一句——几位公主争你，你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哎，我担心……我当然是担心荣钦她失了手。
魏黯做事，向来不会没有备选。
他昨日细细思索了，若今日荣钦赢了，这事便只是个插曲，他仍同荣钦演这一出戏，帮她这一次。
若今日荣钦输了，他怕是只能将荣钦卖了，再借着大宛储君的事情切实的破坏和谈，然后将北境诸国逼回到战场上，那便没有什么联姻的事了。
他向来胸中有乾坤，极少面对这样的绝境。
但如今他顾不得这些，他只要一想起顾棠四平八稳说阿漓会伤心时的那双眼，他便什么也顾不得了。
荣钦的事情，终究是悬在他与顾棠头上的一把刀，一不留神，便会隔出一个山海。此生他便是做那精卫日日衔石子填大海，也再难有平整的一天了。
广场上聚集的民众越来越多，认出他的人也越来越多。
他是今次大会的焦点，如今连京都六岁的孩童都知道魏世子引得三国公主相争的故事，故而每一个望向他的民众，眼里都包含着八卦魂。
他暗自叹一口气，只能装作熟视无睹，内心却不由自主的有些担忧。
顾棠今日不需露面，他约了礼部几位同僚，早就预定了禁宫广场对面麒麟阁二楼的包房，一起来看这个乐子。
时辰还早，八角跟着她，沉默的替她烧水摆盘，很是熟练，嘴上却还不住唠叨，“我都说侯爷太急了，还有半个时辰才开始。”
他笑着瞥一眼顾棠，道，“侯爷是来看魏世子的？”
八角向来和她没大没小惯了。作为少数得知顾棠女子身份的人，八角一直坚信自己与魏黯的旧时娃娃亲，必然有成真的那一天。
饶是如今她女扮男装，饶是如今魏黯被三国公主都看上了，八角仍不改初衷，坚定支持魏黯与她兜兜转转，必能和好如初。
她都不知道八角的信心是哪里来的。
只有八角知道。
顾棠对自己的情谊很深，因少时自己的亲妹妹替了顾棠被砍了头，他那时十岁，曾深深的怨恨过。
但当母亲要求自己就当她是亲妹妹般照顾爱护时，他见过很多次她的自暴自弃。
她绝食，她自残，她甚至去投过湖。
那时他才回过神来，死去是最轻松的了，活着的顾漓比他想的要苦一万倍。
之后果然，一日比一日更难，顾漓成了顾棠，他成了八角。母亲带着他们回到了安和侯府，顾棠开始了她的女扮男装的人生。
她如今活得分外安然，做得游刃有余，可他永远忘不了那个曾去投湖，且满身绝望的顾漓。
那个顾漓性命是被魏黯的几封信留下的。
这就是为什么，他坚定的认为，魏黯和顾漓，会完成少时的那纸婚约。
因，当有一个人曾与你的生命曾有过这样深的连接时，他对你，便有无人能够替代的意义。
顾棠白了眼八角，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问道，“你这么爱瞧我的八卦，可是思春了？要不要我回府里替你张罗一门婚事，给你娶个媳妇进府？”
八角愣了愣，旋即笑道，“不劳侯爷费心，我还不想娶亲。”
顾棠叹了口气，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绿椒的事，兄长可会怪我？”
这是他们两个人私下的称呼，自那年救下顾漓，她便一直当自己是嫡亲的兄长，即便如今她贵为侯爷，自己只是个小厮，她的称呼也没有丝毫改变。
八角心里知道，顾棠心里因着替了自己妹妹的命，一直是很惭愧的。
于是，他笑笑说，“绿椒自己愿意的，我如何会责备侯爷。我在她心里，终究不如侯爷啊。”
顾棠却有个想法，只是如今在外边，待回府与八角细说。
她按下不表，又开始举目眺望，很轻易便发现了魏黯的身影。
他今日穿了全副铠甲，通身肃杀冷冽，更显风度。
黑色玄武甲映在清晨的阳光中，更映出一抹奇异的光亮，那光亮明明柔和，却很刺目，散发着让人难以逼视的锐利之意。
他唯有那张清俊无双的脸裸露在外，透着深邃的眼眸和圆通的气质。
这是顾棠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魏黯，那个在北境成名的少年将军，原来是这样的人。
这确实不是那个在自己书房不肯挪窝的安靖侯府世子的样子，也不是那个给自己写信送吃食的魏家哥哥的样子。
她确确实实在此刻感受到了她与魏黯间其实隔着万顷沟壑，那是十年时光堆砌出来的迥异和背离。
可下一秒，她便看到了魏黯朝着她所在的方向，笑了笑。
他极少有这样的笑意，落拓又甜美，张狂又温馨。
那笑容犹如此时的阳光，透着恰到好处的温暖与明亮，似能消融冰雪万千。
她的心突然跳漏了一拍，万顷沟壑上似有一只鸾鸟飞过，留下一块石头，填满了千万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