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你们药人不通人情
言温连灯也不点,却径直倒在了胡床上,曲着胳膊盖在自己的双眼上。
他这一生都未曾像今日这样对言淮失望过。
言家每代只有一个药人,侍奉家主,生死相托。
却因着言淮早忘了幼时父亲亲授的暗语,才导致消息没有传进来,如今这样被动。
他竟好意思说他这个做哥哥的黑心。
他刚叹了口气,却是安平侯爷亲在门外出声询问。
言温起身,点亮了灯,给父亲开了门。
他喊了仆从进来伺候茶水,一个人坐在条几旁,听父亲提点。
他坐着,父亲站着,这本是很不合规矩的,但今日他已不想再讲什么规矩,那些他恪尽职守维护了二十多年的规矩,到头来换回了什么?
安平侯当然知道自己这个长子有气,便也不与他计较,自己寻了凳子坐下,叹气道,“你说的虽严厉,我如何不知你是为言淮打算。”
他自嘲道,“是我这个父亲无能,逼得你如今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和言淮割袍断义。你如此心急,是局势真有这样急迫?”
言温心中一暖,亦叹说,“获悉我杀李家女方法的是朝廷中人,可杀您药人的却是北境人。若大宛储君死亡真相曝光,父亲以为圣上会如何待我们?
昔年安和侯府的前车之鉴,父亲是全然忘了不成?”
安平侯爷当然片刻就能想通这其中的危局,终是扬长一叹,道,“我安平侯府偏安百年,从不过问储君归属,不想要破天富贵,如今真免不了此劫吗?”
言温心中有些烦躁,他急道,“父亲怎么还不明白。如今不是我们要争,是别人拖着我们去争,不争便是个死。”
他亦露出个无畏笑意,道,“他既要我言家下场,那我便入了这一局。与我相斗,也要有些本事!”
安平侯爷看着他,双目泛出的精光,通身流露的温润却刺骨的锐意,太不像个言家人。
或者说,他太像言家人了。
他可能是言家这百年间最像那位先祖的那人。
那位先祖若非终为情爱所困,乾元如今这天下,百年前便该改姓言的。
他突然福至心灵,问道,“言淮说,你与顾侯爷的事,可是真的?”
言温想起顾棠,心中泛起温柔,笑道,“是真的,不过是儿单相思罢了。”
安平侯爷突然分外颓然。
先祖啊先祖,温儿性子如此像您,便是情爱亦要仿照着您吗?
安平侯爷走后,言温仍独坐在条几旁,他还在想父亲最后的那一问。
今晚他心中很乱,他突然很想见到顾棠,就算什么都不说,只要去看他一眼就好了。
只要看他那双秋水般的双瞳一眼,他所有的烦躁与慌乱都会瞬时被抚平。
可是,夜半造访,却是很失礼。
顾棠那般守礼的人,必会皱眉怪他逾矩。
魏黯却是不在乎这个的。
他如今翻墙角翻得已很有心得,总能不让任何一个人发现,却轻易又出现在顾棠的书房里。
这是俩人不欢而散后的第一次见面。
魏黯来时,心中尚有忐忑,当他看到顾棠拧着眉毛对他讲话的语气,便知她全然没放在心上,也知她只当他是同朝为官的友人。
他心中一时酸涩。
顾棠说道,“魏世子如今是越发小人了,放着大门不入,偏要翻墙而过。知道的你是翻我大顾府的门,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什么京都的采花大盗。”
魏黯不理她的调笑,直言道,“我想见你,便来看看你。”
顾棠神色一凛,又轻松笑说,“满京都今晚,怕只有世子有这份闲情逸致。”
魏黯不答,自己坐在了她对面,问说,“你在读什么?”
顾棠回说,“前朝的礼典。明日必要商量大宛储君丧仪的。”
魏黯点头,又说,“圣上的意思是,不请仵作验尸吗?”
顾棠白了他一眼道,“大宛人怕是连丧仪都不愿以乾元礼来做,遑论验尸。”
魏黯自叹一句,“可惜了,不能揪出幕后黑手。”
俩人都是聪明人,于这件事看的很清楚,圣上既然要以此事断在北境内部,表面便不可能再查下去。
但暗地里会不会查到言家,那已是后话了。
言家今次应当无事,但这只幕后针对安平侯府来的黑手,总是他们行事的一个隐患。
对方谨慎,筹谋精细,像这样出手的次数不会很多,必然次次致命,言家能躲过这个,是恰好契合了圣上的诉求,下一次,怕是没这么容易。
顾棠叹说,“今次能打马虎眼过去,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别太贪心了。”
魏黯盯着顾棠,问说,“你若是言温要怎么办?”
顾棠思忖了片刻,叹说,“怕是要壮士断腕。”
这与魏黯想的不谋而合。
言温如今怕只能回府将世子位子夺过来,让言淮娶一位北境公主,圣上因其联姻身份,必有荫封,如此方能名正言顺的和言淮分家,让他自己出去开府。
他朝若是安平侯府真有难,言温一应承担,必能保下言淮这一脉。
他叹口气,终是言淮那么个万事不操心的人比他们谁都过的更好。
顾棠亦有此叹,却对魏黯叹说,“可是,为何我们要是言温。我们就不能是言淮吗?”
魏黯哼了一声,却道,“需得有言温那样的好哥哥,我们才能是言淮。”
顾棠却不由得叹说,“真令人羡慕啊!”
是啊,真令人羡慕啊。
她想起了自己的那位双生哥哥,幼时对他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
若他还在,有他宠着,怕自己也是言淮那样只会玩乐不长进的妹妹。
却是魏黯在她身旁,迎着月光,突然轻轻说道,“不必羡慕,我会护着你。”
魏黯执意要借宿,躺在顾棠放在庭院里的摇椅上便不挪窝了。
顾棠无法,只能任由他去。
索性天至七月,已近酷暑,倚塘夜睡,也别有风味。
顾棠吩咐香叶准备了驱蚊香,自己回房去睡了。
安和侯府安静下来,独月光如同轻纱,抚在睡着人的梦中。
万籁俱静中,却有个身影,一步步靠近魏黯。
魏黯在军中久了,睡觉很浅,不过三步,他已经清醒过来。
正待那身影欲扑向他时,他翻身用力,便将来人掀翻在地,扼住了对方的喉咙,定睛一看,却是个七八岁的孩子,散着头发,盯着他不发一言。
魏黯看着她的指甲,犹如猫爪般长有半寸,锋利异常,却疏忽间又变为了寻常少女的指甲,粉嫩可爱。
他微微蹙眉道,“你是个药人?”
言阿灵本睡下了,但她却突然闻到股好闻的气味,她循着气味而来,便看到了这人躺在摇椅下。他的血,一定很滋补。
不料这人这样警觉,却又一眼看破了她的身份。
她站起身,打量着面前的人,他生的很好看,一双眼眸犹如黑夜中的繁星,身上的气味也很好闻。
她已经好久没见过这样好闻的人了。
魏黯继续道,“你是言家的药人?”
言阿灵很吃惊,嫌少有人知晓她从何处来,她却闻不出对方任何信息的时候。
她很紧张。
魏黯看着她,也有几分警惕,道,“书上说,西境的药人自幼以血熬煮各种草药为食,故得异能,能仿万物摹状,今日一见,果有特殊之处。”
他有问道,“你如何会在顾棠的府邸?”
言阿灵笑着从他的手中挣脱出来,道,“你是说那位姐姐?是她看我死了父亲,很是可怜,便带我回家中住的。”
魏黯嗤笑道,“姐姐?您今年少说年过三十,到底谁是谁的姐姐?”
他向前一步,道,“我警告你,你若将她女子的身份泄露出去,我便剥了你的皮蒙成阵鼓用。”
言阿灵愣了愣,却笑道,“原来你喜欢她?”
魏黯闭口不言。
言阿灵又道,“你很是了解药人,必是那讨厌的魏家人吧?
你防备我闻到你的思想,却只在提到那位姐姐时,露了点端倪。你很在意她,必然很是喜欢她?”
她看着魏黯吃瘪的样子,笑说道,“你们人类的情爱真有意思,尤其是你这个讨厌的魏家人的情爱。”
她又继续道,“你要我保守秘密自然可以,但你要帮我个忙。你送我回西境。”
魏黯道,“言家药人世代侍奉家主,不离左右。你若是回到西境,会有背弃盟约的诅咒,日日要受万剑穿心之痛。”
言阿灵哼说,“我父亲侍奉了几代家主,却因言淮那个废物如今被杀了。要我做他的药人,我宁愿回西境去承受诅咒的痛。”
魏黯顿觉先祖笔记果然没错。这些药人虽对药理精通,身负异能,但因常年远离人群,对人情世故很是不明,有些理想的天真。
他耐心劝说道,“你可以等一等,也许明天,你就是言温的药人了。”
言阿灵双眼透着期待,问他道,“当真?”
魏黯叹说,“应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