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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六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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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薄霜洋洋洒洒,从天际飘零而下,落在了梁封侯的肩头。

    他仰头望着灰蒙无光的天空,抬臂高举着接下片片薄霜。霜在掌心花开成水,露珠湿润了干涩的手,从指间滴落进沙土中。

    他遥望着满红关的方向凝眸,沉思之际,面色不禁多了几分少见的惆怅。

    叶宏放就站在他身侧,在前些时日他跟随辎重队伍出关替换班值。到了烽火营后又接到军令前往骁骑营,随后梁封侯指名道姓留了他当本部近卫轻骑。

    “大人可是在担心关内?”叶宏放这四年来长高了不少,但比之梁封侯还是矮了几寸,“有刘大人在,大人无须担心。关内定然安然无恙。”

    “哼。”梁封侯鼻音轻哼,口是心非地说,“我担心关内做什么?他刘学问在关内提笔弄墨,见我舞刀弄枪就烦。我不在,他可舒坦多了。”

    叶宏放纳闷地一伸脖子,愣愣地说:“大人,小的说的是关内,不是刘尉史……”

    梁封侯闻言眨了眨眼,他握拳抵唇轻咳,说:“本都尉说的就是关内。”

    叶宏放不解地挠了挠后脑勺,梁封侯侧身不在说话,只是脸憋地有些微红。

    就在这时,天空突然传来一声鹰鸣,通体雪白的雄鹰扑腾着羽翼从上空飞掠下来,直直扑向了梁封侯!

    梁封侯抬臂一架,随后从震翅扑腾的雄鹰脚爪中取出信卷,卷开后细细阅览。

    “宏放,我有些心神不宁。”梁封侯两眼扫完信卷,然后从腰间的食袋里掏出一块白肉喂鹰,“与我说说前线战报。”

    叶宏放抬眸看了梁封侯一眼,那面上的神情哪是什么心神不宁,反倒看上去有点身心舒畅的模样。

    “喏。”叶宏放抱拳后垂下手,“陷阵营顶替吹角营的位置后,现在居于前线的顶峰头。双方交战数次,迦拿人的长矛着实厉害。我部骁骑在冲锋时都得避开势头,可有陷阵营在,伤亡极少,且与迦拿人打的有来有回。”

    梁封侯的黑鹰盯着白鹰吃肉,双翅扑腾着从旗杆上飞过来,双爪扣入他的肩甲,旋即踩了踩,发出吭哧的闷响。

    “你有所不知,多年前,西境处的巴人肆虐成风,时常进攻西境关隘,就是焦鸿雪那般擅长防守的大将也拿他们没办法。这其中只因巴人进攻时,扛起的盾奇大,且沉重无比。”梁封侯溺爱地取出白肉喂黑鹰,随即渡步巡视着营地,“当年巴人举国入侵,西境边界烽起狼烟。甄毅将军眼见圣旨久久不到,便主动出击,领铁骑沿着北境西下绕袭。适时,巴人正在猛攻西境边防重地,根本想不到我军会长奔驰援西境。那一战,甄将军大胜巴人,也依照这支外藩的特点收归囊下,创立了陷阵营。”

    白鹰吃了肉嬉戏似地站在梁封侯左肩,然后鸣叫一声,盯住了正昂首吞肉的黑羽雄鹰。

    “甄将军乃神人也。”叶宏放跟在梁封侯身后,神情满是钦佩,“一战歼敌,竟还将巴人的战法学创出来。”

    “满红关除却斥候一部乃是甄氏本部代代相传,其余五部大营皆是将军依照各不同的战法所创立。甄氏□□都不曾改军创新,到了甄毅将军这一代,可谓彻底大变。”梁封侯震动肩膀,双鹰掠空嬉戏打闹,“宏放,你不知道的可多着呢。你可知吹角营是如何创立的?”

    “吹角营?”叶宏放蹙眉思索,“应当与号角有关。呵呵,小的不知,还请将军——”

    “怎么样,前些日那外藩艺妓不错吧?”营帐内传出士兵神往的声音,“我当时挑的那奴隶,金发碧眼。嘿!我跟你说,那屁股大的,要说成亲不到三月,就能怀上种。而且呀~肯定生儿子。哎呀~那细柳腰,大胸脯子,脸长的更是美的胜似天仙。诶,你们都说说,那晚如何呀?”

    叶宏放止住话语,因为他见梁封侯面色沉下来了。

    两人向着声音不大不小的帐篷走去,屋内的笑骂声渐渐大了不少。

    “我当时挑的那奴隶。嗯……不言其说。那肌肤跟麦子似的,金黄里带点黑,摸上去。嘿嘿~跟油似的,腻滑腻滑,还溜手呢!”士兵的声音有些兴奋,“那身段不比你那金发奴隶差,尤其是那大腿嘿,这些一掰!”营帐中被烛火倒映的影子大手做掰开状,“那底下,溢着水呢!老子当时就提枪上马,上手就是一招猛虎下山,然后再——”

    “吹牛!”有人打断他笑骂起来,“你小子猛虎下山?怕不是被那美人腿给夹断了腰。”众人闻声都哈哈大笑,那人影靠向一名坐着的人,“川儿,还是你那个奴隶得劲儿,弟兄们进门头一眼都瞧上了。那头发又柔又顺,身段那叫一个惹人上头。肌肤可比他那黑麦子白,跟羊奶似的。可她愣是瞧不上咱个。喂,给大家伙儿说说,你当时用的哪招呀?是猛虎下山,还是蛟龙出海?”

    士卒们嬉笑打闹,江百川抬头轻笑着说:“我和她坐着聊了一夜。”

    “切~胡说!那奴隶可是里头拔尖最好的,况且你小子通外藩话吗?和她还能聊天?”士兵不相信,他拱着江百川催促,“给说说,到底干啥了?啥个情况,说出来让大伙儿解解馋。”

    一众士卒哄闹着催促他。

    “我不通外藩话,我和那女人呀,干坐了一夜。我说我的,她说她的。”江百川笑容恬阔,“我家中有妻,对其他女人,我不上心。”

    士卒们都安静了下来,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随即都沉默无言。

    这时帘布突然被掀开,梁封侯和叶宏放一前一后走入。

    “此处乃是骁骑营驻防重地,军规有言在先,入夜不得大声喧哗,若叫敌军探子知晓我等郑国甲士都是脑袋长在□□里的玩意儿,等上了战场敌人就不会怕我们!”叶宏放声震色厉,“你们这帮子新兵还真是悠哉无忧,不知道迦拿人就在外头数里地之外吗?!”

    士卒们都吓地站起来,唯唯诺诺地垂着头不敢吭声。

    梁封侯环视左右,严厉地目光一一扫过,最终落在了内头的江百川身上。

    “飞鹰快报,快不过你们先到。”梁封侯走入帐内坐在生硬的通铺上,“此处是军营,你们平时在关内进窑子找乐子我管不着。兴许有人想着,反正出塞杀敌终不过是人头落地,那不如别留着饷钱往家里头寄。可这般轻浮的甲士,上了战场可就不一定能活着回来。宏放。”

    叶宏放抱拳震声:“在!”

    “明日班值换人,将他们。”梁封侯抬指一一扫过营帐内的士卒,“都派去给沉沙营做策应。我倒想看看,见了人血,你们是不是还这般轻浮无忧。”

    一众士卒哑然无言,皆是垂头丧气地杵站着。

    梁封侯轻哼了一声,旋即正要起身时,忽然撇眼看到内头的沙地上,画着一副脉络清晰的阵营图。

    他走近细看,发现这幅沙图中清晰标注了各处军营的所在位置,并且还用指示箭头指往下一步要去的方向。他眸子骤缩,发现这图中的预测位置都和明日各营各部的班值如出一辙!

    梁封侯抬起头,看着站在沙图前的江百川,随即沉声说:“这图是谁画的?!”

    一众士卒被这一声突喊吓地面面相觑,可从彼此眼中看到的都是迷茫。

    叶宏放见无人应答,当即怒声大喊:“速速回答都尉大人的话,是谁画的?!”

    众人都举目无措地环视,江百川突然抱拳,恭敬地说:“回禀大人,是小的画的。”

    “江百川。”梁封侯冷眸凝视,他雷厉风行地转身朝帐外走,“跟我出来,其余人,从今日起,三日内不得出营,违令者,军法处置!”

    江百川在士卒们的注视下走出营帐,叶宏放留在帐内,他侧首环视众人,说:“接着聊呀,方才不是挺能聊的吗?说的比茶馆说书的还好听。来,我坐着听你们吹,接着吹。”

    士卒们目光涩缩地环视,随即都站着不敢有任何动作。

    营帐外的风呼呼地刮,薄霜在夜里大了不少。江百川在短短数月的训练里晒黑了皮肤,但面容仍旧白皙。他的体魄此刻看上去很健壮且匀称,这些都归功于海噬的灵药。

    梁封侯于薄雨中背对着江百川,说:“江百川,各营各部的班值调令,你是怎么知道?”

    江百川抱拳恭敬回答:“回禀大人的话,小的不曾知晓。”

    “的确,你不知道,也不该知道。”梁封侯挑了挑嘴角,“本部军营调派的军情皆由满红关尉史刘大人亲书,在由飞鹰传信至大漠各营。”他抬头望着夜空里的霜,“本都尉方才不久才接到飞鹰传信,班值调派除了我和各营领将,其余人等皆不知晓。”他转身正视江百川,“可你方才所画的沙图,一笔一划和飞鹰传信一模一样。这,你如何解释?”

    江百川面色平淡地说:“回禀大人,这是小的猜测的。”

    梁封侯一挑眉头,重复说:“猜测?”

    江百川点头,说:“正是,那沙图所画,皆是小的胡思猜测。”

    梁封侯深深吸气,旋即迈开步子朝其他营地走,同时说:“我有执巡任务在身,我们边走边说。”

    江百川跟上步子,两人于霜雨中巡视各营。

    “说说吧。”梁封侯散漫中藏着几分警惕环视左右,“你是如何猜测到的。”

    “喏。”江百川跟在他后头,“小的来满红关前,曾读过江王妃撰写的行军记,还有甄氏一族自开国来镇守满红关的史记。凭借其中战役和大小事情,小的这才猜测其中一二。”

    “江王妃所写的行军记本都尉也看过。”梁封侯回想起江笑南跪坐于檐下廊边妙笔生花的模样,“不过那其中记载的都是些行军打仗的记录,不曾提到军情。”

    “行军之途,江王妃字里行间记录的清楚。这行军记,只是小的用来猜测甄将军是何等将领。”江百川语调轻松,“倒是甄氏一族的历代将领史记,叫小的如梦初醒,这才大胆猜测。”

    “那依照你说。”梁封侯驻足停步,他侧身看向江百川缓慢且低沉地问,“甄将军是何等将领?”

    江百川抬眸,简练干脆地说:“天纵之才。”

    梁封侯饶有兴致地问:“怎么说?”

    “甄将军自入伍行军,大小战役不下参战不下百场,且都是有记录在册的。其中难言未曾记录的战役,恐怕细数甚多。”江百川寻思着记忆,“铁血营是最先成立的大营,遵循杀伐之意,此营不战则以,若战便是杀伐一场的惊天大战。另,破风营皆是弓手,除却长短□□、床弩,弓手对于风向和策应一举更是熟练于心。两营一攻一守,仿效的是先贤大将破城先破风的战法。只是在甄将军的改变下,更显出类拔萃之势。”

    梁封侯满意颔首,他挑了挑下巴示意:“继续说,其余各营呢?”

    “外寇生而擅跑马,纵横千里,长驱劫掠。北境之大无法及时传信,加之旧时的满红关不曾有飞鹰传信,所以传信得靠烽火狼烟,这便是烽火营诞生之处。烽火起,狼烟示警,北境县城驻防士兵可提早做出防范。”江百川好似铭记于心地口吐连珠,“其后便是骁骑营,虽披铁甲,但胜在马种皆是高头大马,极适北境这般酷寒之地。长驱驰援、绕袭,可做奇兵。这便是当年西境受巴人苦战之困得解脱的根本。”

    梁封侯越听越觉得惊讶,他面上不做表情,只是淡淡地问:“还有呢?”

    “战败巴人后,甄将军学习并改进巴人战法,制造出的战盾巨大且高过寻常人。并以此为根基创立陷阵营。”江百川心神驰往地感慨,“古有云,陷阵之志,有死无生。陷阵营甲士历年长居大漠前线与外寇作战,步步为营,以守为攻,立于不败之地。不败便是长胜之师。而今能抵御迦拿人长矛的军队,非陷阵营莫属!”

    梁封侯提醒:“还有两营,你可是忘了?”

    “沉沙营脱涌于斥候一部,是大漠里的探子,步卒擅长涉,且位置变化诡异多端,遭遇外寇也可做伪装躲避。在甄将军歼灭右庭将驯化飞鹰之法带入军营后,更是为其增添虎翼之势。”江百川说的尽兴,他略作停顿看着梁封侯,“至于吹角营,小的不知其情,行军记与史记中也不曾详记。”

    “这是你不可能知道的。”梁封侯似逮住机会朗笑一声,“如若这你都知道了,那你便不是人了,预测前后未来,你便是凡人中的仙。”

    江百川苦笑,说:“小的冒昧了,还请大人赐教。”

    “吹角营不是从战法,或是某小国学来的技艺才创立的。”梁封侯沉首重声,“而是因为一个人。”

    江百川略感诧异,重复:“一个人?”

    “不错,此人本是甄将军从军时的同袍。当年甄将军出塞首战,却遭遇外寇围困。”梁封侯神色感伤,“当时外寇人数众多,甄将军和甲士们拼死搏杀冲出重围,外寇紧追不舍。是他的同袍为了救他身中数十箭。他们逃到了县城,但守城将士遭外寇细作下药,长眠不醒。是甄将军的同袍在临危之际高声呐喊,唤醒了城中的百姓,这才得开城门。外寇追击人数不多,遭乱箭惊退,甄将军才逃脱生天,而他的同袍却重伤不治,撒手人寰。由此,甄将军一直记得那个声音,才创立了吹角营。”

    江百川嘘嘘不已,说:“小的不知还有此等壮烈之士,真乃忠肝义胆之辈。”

    “没多少人知道,此事。”梁封侯感怀地看着他,“还是甄将军吃醉了酒才说出来的。那夜他……哼,不说了。”他凝视着江百川,“江百川,你猜测无疑。但记住,吹角营的身前人因细作而身死,此耻为满红关所有将士终生不忘之事。你可大胆猜测,但不能告诉任何人,更不可画下沙图,叫有心之人见了起了歹意,你可明白?”

    江百川挺胸抱拳,说:“小的明白!”

    “明日你去沉沙营参战,若是能活着回来,本都尉赏你近卫轻骑一职。”梁封侯拍了拍他的肩膀,“现在与我说说,你还猜测出了什么?”

    梁封侯面色凝重,江百川侧首望了一眼周围灯火微弱的军营,夜里军纪明言不能起篝火,士卒们都得挨冻。但微弱的火光汇聚着,仿佛这无星黑夜里的唯一光明。

    “夏季已至,烟州大水起势难免。西南各地定然要收集粮草去赈灾。”江百川话语艰涩,“可如今征召令抽调壮丁皆入了满红关,退伍的甲士都已年迈无力耕种,粮草……”他深吸长气,冷静地说,“恐怕满红关的粮草,要我们自己想办法了。”

    梁封侯深吸气,长吐出。他定定地注视江百川,面色肃穆地说:“江百川,如果你是仙。我会恨你。”

    江百川洒脱一笑,但转眼便显露出迟疑的神色,他说:“大人是否还对当年满红关粮草调集一事耿耿于怀?”

    梁封侯半晌注视他,旋即缓缓颔首,说:“我们在外拼杀,可那下贱的商贾却在谷物里掺假。这是我的心病,也是我永远不相信商贾的原因。”

    江百川想了想,说:“如今庞博艺已死,粮草调集一事已落旁侧。”

    “亏你都猜的到战局却不猜不透局中人。”梁封侯冷笑起来,说。

    “晋王会是什么好东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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