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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有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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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二十二,夏至。

    岁月飞逝,时光荏苒。烟州的夏季是种茶叶的好季节,虽说每年大水频发,但城外的山郊是绵延环绕的群山,茶户们都早早在茶田里种苗洒水。

    在江子墨历任州牧的三十年里,他一直缓慢地推行改茶田为农田的民策。但烟州本地的茶户大多贫瘠,祖祖辈辈多是茶农出身,不喜耕耘,加之大水灾祸,茶叶的价格是一降再降,即便是这样,改茶为稻的策略却是一推再推,直到江子墨被押送入都,三十年的心血算是彻底荒废了。

    而今夏季已至,秋、冬在望,时日已然所剩不多。烟州农民稀少,每年都要上奏请西南各地调集粮草赈灾。时间紧迫,对于各地方县官都是火烧眉毛的大事,他们纷纷走马直奔烟州请陈丘生定夺,但陈丘生的态度,却叫他们心生闷厌之气。

    夏至有蝉悲鸣,嘹亮之声萦绕在篱笆院里。

    陈丘生身穿朴素布衫,他满头大汗地蹲坐在台阶上,手里拿着竹篾一条一条的耐心编织。身侧堆着竹篾编织的成品,大多都是竹筐和竹盘。

    “大人,大人!”仆役站在篱笆前小声呼唤,“崇都来信了,是三爷亲笔手书。”

    “进来吧。”陈丘生低着头忙活手里的活,“我手不干净,你念。”

    仆役铺开信,他清了清嗓子,正想念时,忽然看向屋内坐着的老人。这老人身材矮小,如同侏儒,下巴上的白须茂密而长,拖在地上也不在意。

    陈丘生熟练地将竹条如缝补针线般抽起,抬头之余撇了仆役一眼,口中缓声说:“别在意老人家,但念无妨。”

    “喏。”仆役垂首开始念信,“大哥亲收,而今崇都大乱已过,陛下圣心悲悯天下,重掌朝纲。庞博艺谋朝篡位,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得西境守将焦鸿雪勤王护驾,陛下无恙。只是廷尉平胡表真老大人为护圣驾,遭贼子杀害。刑狱失大才,小弟痛心疾首,还求请兄长原谅。另,崇都之乱,尚书台百官死伤无数,太尉田沧洲亦然身死,唯小弟得天护佑,幸免于难,刑狱已定,大哥勿忧。陈氏次弟陈金裘,留书。”

    陈丘生听完后放下竹篾,抬手将信抽了过来,他一目十行看完,然后递给仆役。

    “给胡大人家眷送书信一封,薄礼一份,你替我去崇都上香拜祭,在转告其大夫人,‘丘生与胡大人亦师亦友,先人为国赴难,忠勇如此,丘生惭愧’。另外,去刑狱通知一声,以后胡大人家中后嗣若有困难,定要勉力相助。”陈丘生撑着膝盖,“一字不差,记住了?”

    “记住了,一字不差。”仆役弯身点头,“那小的这就去。”

    陈丘生颔首,随即又拿起竹篾慢条斯理地开始编织起来。

    “齐舟师傅,今日这竹子甚好,软硬适中,可谓做竹椅、竹席的上选。”陈丘生抬袖擦了擦汗,“晚辈斗胆,想做个竹椅孝敬您。”

    “自你到烟州这些个月,把老头子几十年的手艺活都给学走了。”齐舟真人编着竹篾,笑意盈盈地说,“给老子做个竹椅就想打发了?不能够吧。”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一座竹椅聊表心意,晚辈学了师傅的手艺,自然要侍奉师傅归老。”陈丘生抠着扎在手指里的竹刺,“以后晚辈若是不为官了,定编竹贩席侍奉师傅颐养天年。”

    “老头子我现在就是天年,你小子真是鬼滑头。”齐舟真人悬晃着双脚,指了指陈丘生说,“自古做官的都是两张口,能说会道不说,手里心里都拨着算盘。老子没几年了,你不吃亏。”

    陈丘生用布帕包着烧开的泥壶,进屋后恭敬地倒上茶,说:“师傅身子骨硬朗,定然长命百岁。”

    “油腔滑调。”齐舟真人兴高采烈地轻推了他一把,“老子要是有闺女,一定许给你做老婆。”他说到这,忽地神色显现着惆怅摇了摇头,“可惜呀,那死丫头如今芳心暗许,老子已经做不了主了。”

    陈丘生温声微笑,他倒了茶,恭敬地递过去。可这时,屋外忽然传来一声悠然的话语声。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说话那人站在篱笆前向内望来,“阎罗世世侍地狱,不曾为情伤难却,只渡悲苦己作舟。”

    陈丘生闻声望过去,两人相隔窄窄的小道,篱笆似隔着万水千山,两人遥遥相望,那眼眸里的温润是彼此熟悉的目光,炊烟袅袅,朦胧了两人的面容。

    “遥知。”陈丘生平静地望着,“你来了。”

    “南下烟州路遥,我不擅骑马,牛车甚合我心意。”顾遥知望着他微微一笑,“多年不见了,丘生。”

    陈丘生起身渡步到篱笆前,他推开门扉驻足注视着顾遥知半晌,随后侧身抬袖一引,说:“有朋自远方,请。”

    顾遥知提了提肩上的行囊,他一身浅衫,下袍缀着泥点,脚上的鞋也是如此。他生的相貌清俗,一看就是书生的模样,但太过不起眼,总像是人间陌客,走到人眼前,也恍如云淡风轻的赶路客,过不了多久就会被人忘记。

    顾遥知略微点头致意,说:“风尘惹身,叨唠了。”

    齐舟真人看着两人,不耐烦地吹了吹白须,嘀咕着:“文绉绉的,好好的大男人跟娘们一样。”

    陈丘生引人入座,屋舍简陋,草席铺地,矮案古朴而陈旧,屋内四面窗户大敞,凉风习习。

    “好地方,有山有水。”顾遥知俯身闻着泥壶飘出的茶香,“还有笼香梦。”

    “烟州贫瘠,别无招待,唯有清茶为君止三分渴。”陈丘生收着袖子倒茶,“还请见谅。”

    “清茶一杯,有朋一位,甚好、甚好。”顾遥知抿唇微笑,“你近日可好?”

    陈丘生搁了茶壶,他拿着粗布帕擦着案,平淡地说:“都好。”

    “得了、得了。两个少不羞。”齐舟真人没好气地瞪着两人,“两个大男人这般文绉绉软声糯语,成何体统?这里不是烟花巷,你们两个收敛点,老子起鸡皮疙瘩了。”

    顾遥知和陈丘生齐齐转向齐舟真人,他们先是互视彼此一眼,旋即都垂头轻笑起来。

    陈丘生恭敬揖礼致歉,说:“齐舟师傅见谅,这位是我在崇都学习时的同窗,顾遥知。”

    顾遥知同样揖礼,垂首说:“晚辈顾遥知,叨扰老师傅了,还请海涵。”

    齐舟真人越听越不对味,当即跳下竹椅快步走到院子里,然后挑着竹篾,说:“还没老子那傻徒弟有趣,你们聊你们的,老子还干活呢。”

    两人登时齐齐一笑,随即陈丘生放了布帕,说:“此次来烟州,你可做好准备了?”

    “不瞒你说,我这一路沿途走访了烟州当地的茶户和农户,许多情形也算是知七熟三。”顾遥知抿了茶,“改茶为稻的策略,尚可依行。”

    陈丘生双手交叠膝盖,平静地说:“看来你心中早有打算,这一路你怕是连我在烟州做了些什么,都问的一清二楚了。”

    “我知道你如今不能归都,陈氏有你可谓背靠青山。”顾遥知坐的很直,“但你若在,刑狱之内,便无陈金裘的出头之日。”

    “知我者莫若遥知。”陈丘生按着大腿轻笑,“我那二弟如今身死囫囵,而三弟大器未成。郑国律法不能只有我,我只是一个人——”

    “而不是所有人。”顾遥知仿佛知道他下一句话,“平冈之事,我在路上听说了,我深感意外。”

    陈丘生无奈地叹了口气,说:“迫于庞博艺淫威与江百川合谋,他是咎由自取。”

    “此话可信吗?你信吗?”顾遥知微微仰身,“我不信。”

    陈丘生抬眸撇了他一眼,随即拿起茶盏抿了口,说:“何意?”

    “平冈性情豪迈,说一不二,也许庞博艺拿捏住了他性子。但是江百川会同意与他合谋烟州。我决计不信。”顾遥知卸下行囊,“江子墨是我恩师,我曾在烟州待过许久,此段经历,想必你也知晓。”

    陈丘生饮尽了茶水,他执着茶盏,说:“是。”

    “江百川比我小几岁,但他是什么人我却是知十不熟十。”顾遥知从包裹里找出半块麦饼吃,“他是个聪慧之人,他若是要接替恩师执掌烟州,确是不二之人选。”他咀嚼着饼说,“但恩师事发被押送入都,他没有任何动作。反倒是在平冈出事后,人就不见了。如此蹊跷,令人发而深醒。”

    “的确蹊跷,烟州百姓爱戴江氏,若说他要谋害江子墨,无凭无据不说,即便是堂而皇之的接替,也是实至名归。”陈丘生放下茶盏,双手放回大腿上,“可在平冈出事后,据说他去城西禁军处投名,当了兵。而今已远在满红关了。”

    顾遥知细嚼慢咽,吞下后,说:“如此看来,我猜,他这是为我铺路。”

    陈丘生犹疑地问:“为你?”

    “不错。”顾遥知又咬了一口饼,咀嚼着说,“他是江氏长子,但江子墨事发要被押解入都。律法有言,反触犯律法者,从上皆罪加一等。官员犯罪,世袭爵皆剥去功名,江百川不能接任州牧。他留在烟州,烟州百姓定然会支持他做州牧,可恰巧你以身做质留在烟州。”

    陈丘生整理着头绪,缓缓颔首说:“我是廷尉正,他若以世家之名明里暗里行州牧之权,我必须抓他。”

    “所以,嗝~”顾遥知打了个嗝,他轻拍着胸口接过递来的茶盏,“平冈找上他,他便做了姿态给你和庞博艺看。无论答不答应,庞博艺便会对他松懈。同样,这名声也是传出去了。百姓都知道他是纵情酒色的放荡浪子,沾上了凶杀的嫌疑,便会令百姓更看不上他。这样,江氏在烟州的声誉便一落千丈,他便名不正。”

    陈丘生琢磨着说:“这一举,百姓便不会因为江氏不能继续担任州牧而□□。他抛弃了江氏的声誉和功名便在此。可他从军是为了什么呢?”

    “自然是离开烟州,也是为我铺路。”顾遥知拍着胸口咽下食物,“你做不了烟州的州牧,但江百川知道你与我是同窗。我跟随恩师时学的尽是治水与济民之策。他定然知晓你若想在烟州治水,便得假借他人之手。这天底下的人除却江氏,烟州百姓谁都不认,但我这个江子墨的门生却算是言顺之人。我来做州牧他是放心的,而有你这样清正严明的活阎罗在,必然有推行改茶为稻的计策,同样也能令百姓信服。他退这一步,成全的是你我。”

    陈丘生眉头一挑,他惊疑不定地问:“可他是怎么知道庞博艺会推荐你来做州牧的?陛下的圣旨我也是在到烟州后才收到的。除却我,平冈和金裘都不知道。难道……他有窥视天机之神能?”

    “所以我说他是聪慧之人便在此,他未曾窥得天机。”顾遥知洒然一笑,“他只是先庞博艺一步料想到了。烟州牧之位,不是由陛下决断,也不是由庞博艺决断,要想不生民变就将烟州收入囊中,我是除却江氏唯一的人选。加之我出身寒门,司职不过太宰丞,只要许诺重利,便可玩弄于鼓掌之间。”

    陈丘生倒吸凉气,神情震撼地说:“如若皆如你所猜,如此非常之人若为烟州牧,实乃郑国之幸。可他如此费劲心机不惜毁坏江氏声誉,到底是为了什么?”

    “救他父亲。”顾遥知抿茶润喉,他感慨地说,“恩师身陷私通案,只要江百川在烟州一日,一十四县的百姓便心系江氏,□□也得有人为首,他这是断了百姓的念想,也是为了给你我留下施展手脚的机会救百姓出苦海。所以他才会远去满红关从军。”

    陈丘生心头一震,他在深深的沉思里说。

    “江百川,拿得起放得下,不愧浪子之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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