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无我
江子墨的家眷都住在东苑厢房里,烟州连年发大水,江子墨开粮赈灾,府库被掏空,用以召集外乡工匠修建大坝和水渠。
要说九州之内,水渠通道和房屋的规划,烟州是最佳的。如今的大坝已经高然挺立,犹如伸展开双臂的巨人,面向大海,环抱半个烟州。
陈丘生处理完手上的事物,漫步在硕大的庭院中,他在这里住了几日,忙碌之间未曾察觉这间州牧府的寂寥,幽寂的安静令他放松,也令他察觉到些许细微的现象。
佣人、侍女、家眷,江家氏族的子嗣少见,似乎这栋宅子里只有他孤身一人。
自从江子墨入狱后,大夫人遣散了府内的大部分下人,亲眷也回到烟州祖地。
这个动作很谨慎,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大夫人这么做的原因,在江子墨受审之前将一切牵连江家的可能彻底决断,她这是在为江家留下最后的机会。
江子墨从走入牢狱的那一刻,他就被大夫人放弃了,大夫人在守护这个家,为江家留下最后的香火和残存的可能。
如此长远的见解,很难让人忽视,陈丘生需要警惕的细节很多,可现在,江氏,他只能暂时放到一旁。
孤身一人好,他平静地呼吸,沉下心,开始理清头绪思考。
书信案中,酆承悦命马福暗害江林,在由罗川假扮送信,为的是将拉下江子墨,大司空庞博艺夺下烟州是为了建造港口,打通贸易路线。
陈丘生驻足看着院角的青葱绿竹,高扬的枝叶遮蔽了月光,他望着缝隙,妄图窥视月亮的全貌。
花船案,赵氏贵妃葬身火海,三皇子楚王、四公主下落不明,八州州牧身死,八大州无主,庞博艺上奏,从尚书台中挑选八名官员下方八州,他清楚记得,那八人都是世家子弟。
陈丘生昂着脖子许久,他觉得酸疼便坐在竹旁的石凳上,石桌被凿刻出一盘棋盘,石皿内盛放着满满的黑子,他似有所感,拣起一颗落在边角。
他松开细长的手指,凝视着棋子陷入枯寂的沉思。
这一步,庞博艺早已准备好了。
那下一步……
下一步……
闲敲棋子,月辉似烛火,逐渐照亮了棋盘,黑白分明的棋子,空白的棋局中只有一颗黑子。
陈丘生突然快速地连下七颗棋子,尽数包裹八方,随后又持着白棋子落在天元位,镇守中心,又分别在其左右分别落下一颗白子和黑子。
天圆地方。
黑色代表庞博艺,白色代表太尉,还有一颗。
司徒大人……
陈丘生的手犹豫在选择黑白之间。
他是黑还是白?
片刻后,他将代表司徒的那枚黑棋闲置在棋局边缘,然后探入石皿取出棋子,根据脑海记忆中的郑国地图,联合棋盘下起了棋。
白子落的少,黑子却几乎遍布四周。
他下下停停,嘴里无声念叨着。
焦家、皇后、太尉、大司空、晋王、秦王、皇上……
半刻钟的功夫,他执黑棋的手越发颤抖,在也落不下去了,棋盘上密密麻麻的黑棋包围着白棋,这已然不是残局。
这是死局。
势态已成,庞博艺只手遮天。
陈丘生凝视着棋局,哑声说:“郑国……”
郑国至此,气若游丝。
陈丘生额间的汗顺着脖颈倘落,他喉间滑动,汗液濡湿了衣襟,手攥紧了袖袍。
“大哥。”陈金裘一身青蝠便服,站在廊院前,“三弟的尸体已经安置妥当,金线棺木,三弟生前就爱金装加身,一点都不含糊。”
“你做的很好。”陈丘生抬袖,拭去细密的汗珠,“不日你就要上路了,莫在多心,把心思放在押送上,不容有失。”
“喏。”陈金裘神态轻松,“大哥在学时鲜少下棋,今天怎么有闲心下起棋了?”
他言语中夹杂着淡淡的不满,陈氏三杰下烟州,陈平冈身死,除却被害的那一夜,陈丘生连善庄都未去过一次。
陈金裘了解陈丘生的为人,知道他不是不在意,毕竟那是血浓于水的胞弟,他只是太正直了。
正直的令人觉得冷漠。
“这是郑国。”陈丘生执着黑棋敲了敲石桌,“尽数都是大司空的势力,明里暗里,九州大势已成。”
“以棋演势,大哥,恕小弟愚见,大哥的眼光太高了,这尽数都是官员。”陈金裘笑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细缝,“如若以天下为棋盘,那人人皆是棋子。”
陈金裘坐了下来,从石皿里执出白棋,将天元位周围全部包裹起来。
陈丘生看着白棋,犹疑地说:“三弟的意思是,城西禁军?”
“这是大司空上奏建立的军队,但为其拨饷的掾主隶属太尉东曹掾下,金曹。”陈金裘说话时又落下一子,“操练、军饷、领将都由太尉府主张意见,况且这支军队直属禁军,没有圣上赐下的虎符,谁也不能调任,大司空也不能。”
棋子的轻巧声响伴着空灵的婆娑竹叶声,合奏成一曲令人宁静的歌乐。
“皇城之内,城西禁军倒是一股实在的势力。”陈丘生颔首,旋即指着白棋外围的黑棋,“但朝堂之上,尚书台百官皆是庞博艺的党羽。”
“文主内,潘博艺多年布局,加之位高权重,名门世族都为之捧喝,便是父亲在世时,私下也常说,庞博艺乃是世之雄才。”陈金裘不在落子,“武主外,尚书台虽有百官,但武官皆由太尉执掌,庞博艺的手在长也触不到兵权这一步,除非……”
陈金裘没在继续说,只是神情阴郁地看向陈丘生。
陈丘生这官服穿了一天一夜,他没更衣,这一天里他审理案子,又奔走牢房审问。崇都没见过他的人却都听过他的名号。
活阎罗。
无情、冰冷、残酷、疯子,人人在背后唾弃他,但是熟知他的人都知道,陈丘生执法公正严明,而且他的法里藏着几近无法察觉的人情味。
陈丘生总是一碗水端平,将公平做到极致,陈金裘也在暗地里耻笑他,这天下谁能做到公平、公正?
没人,就算他是陈丘生也不能。
所以这话陈金裘不敢继续说下去了,庞博艺追求的兵权在郑国的法里是不允许的。
文不涉武,武不干政,自郑国开国皇帝在位时修订下的律法,一文一武,平治天下,这是祖制,谁都不能逾越,庞博艺敢染指兵权,那便是叛国之罪。
除非……
“除非改法。”陈丘生平静地说,“而我就是他修改郑国律法的关键。”
陈氏乃是郑国大族,自开国以来主张郑国定法、变法,祖祖辈辈,郑国大小律法的修订和制定都留有陈氏家族的笔墨。
郑国要想变法,只有通过陈氏才能完成。而书信案的审理却同时派来了廷尉正、左、右,三监同理。陈丘生明白,庞博艺已经动了拔除陈氏更换廷尉人选的念头。只有这样,他才能制定心满意足的律法,为他所用的律法。
“当年陛下及冠,大司空上书请奏,在崇都开辟新校场招募新军,自此,城西禁军撅然而起。”陈金裘埋怨地看向陈丘生,“大哥当年在朝堂上公然驳斥司空,提及开国律法,文不涉武,此等叛国大罪压身,朝堂哗然。大哥,恕小弟直言,驳城西禁军奏请可行,但在朝堂百官之前驳大司空的面子,此举甚是不妥。”
“此举若不驳,庞博艺就将二奏圣上,着令西曹掾协同执掌崇都治安。”陈丘生抬手整了整褶皱的袖口,“西曹橼隶属大司空府下,吏员中掌管盐、铁,如若掌兵,文官涉武,此举有违先祖订下的郑国律法。”
“先祖律法自然首当其冲,可大哥,在崇都为官当需八面玲珑!”陈金裘语气很重,“你这般冲撞大司空,致使崇都世家对我陈家不满,当年父亲逝世,举国上下的世家都会前来拜祭,而不是像如今这般,百官唾弃,说我陈家如今的族长顶着脑袋冲南墙撞的头破血流,南墙,如今谁是那面遮天蔽日的墙?是他大司空,庞博艺!”
陈金裘语气冲动,责怪意味显而易见。
陈丘生没生气,崇都大小街巷里骂他的人排成队,能绕护城河好几十圈,可他又能如何?他忍,忍不住也得想办法忍,只因为如今陈家的当家族长,是他陈丘生。
“金裘,当年我们三兄弟跪在父亲榻前,他一一指点而过,留下批言。”陈丘生平静地看着自己同父异母的胞弟,缓声问,“你可还记得,父亲说了什么?”
陈金裘想起自己年轻时跪在父亲榻前,老父亲眼袋红肿,泪没日没夜的流着,据说陈老大人少年时得了泪眼,眼泪常淌落在面颊上。
当时陈金裘是第一个上前受训的,陈老大人仓促的摸着他的脸,半晌才认出,那时的陈老大人已经病入膏肓,什么也看不见,只能靠摸脸来辨认自己的儿子。
“记得,父亲说‘志大而好高骛远,志小而以勤补拙,相和天达,心阔神凝,为人处世,以诚相待。’”
陈氏三杰,长子陈丘生崖岸孤高,二子陈金裘口腹不一,三子陈平冈性烈如火,陈老大人一一都留下警句批言教导。
陈丘生颔首,顿了顿,继续问:“那你可还记得父亲为我和三弟留下的批言是什么?”
陈年往事,陈金裘有些记不清了,他摇了摇头。
陈丘生双掌按着膝盖,说:“父亲对三弟说‘情真炽火,烈燥灼心,三思后行,海纳百川。’”
陈金裘明白这句话是让陈平冈为人处世要多思多想,便点头,问:“那父亲对大哥说了什么?”
陈丘生抬头遥望着朦胧的月华,说:“拨乱反正,清正廉明。”
陈氏祖训!
陈金裘惊疑,说:“这是宗族祠堂匾上的祖训。”
陈老大人为陈金裘和陈平冈留下为人处世的批言,可唯独到了陈丘生这只留下了祖训,这让陈金裘百思不得其解。
“父亲逝世,遗言言明由我继任族长,族中亲友亦是赞同。”陈丘生看向陈金裘,“三弟,在其位,谋其政,父亲早已看出郑国天云阴霾,朝堂局势犹如狂浪怒卷三尺涛,我的为人父亲知晓,他肯将族长交予我手,留下祖训批言,这是要我守住陈家之本,而陈家之本,就是祖训,清正廉明,便是郑国律法。”
郑国律法!
陈氏一族为郑国鞠躬尽瘁,前后数十代为修订郑国律法一浪接一浪,无人后悔,唯有直言进谏。
陈金裘沉默不答,他沉寂了很久,然后缓缓抬头看向陈丘生。
那如墨般的鬓角被岁月侵蚀,留下了些许灰白,陈丘生还未娶妻,他的半生都在书房和刑罚律法书卷,以及审理案子的公堂上度过。
陈金裘从未见陈丘生发自内心的笑过,他的确是活阎罗,不苟言笑,崖岸孤高而触不可及,他的肩上承载着陈家的命运和未来,他从未有过自己的喜怒哀乐。
陈金裘忽然对自己的大哥生出了怜悯的情绪。
这个只为别人而活的男人,什么时候为自己活过?
哪怕只有一次也好。
“即便我公然驳斥大司空奏请,但陛下仍以及冠之由大赦天下,特许大司空奏请,成立了城西禁军。”陈丘生突然掩嘴重重咳了几声,片刻后,他继续说,“郑国律法已然不在我手掌控,但我还是得坐在廷尉的位置上,守住郑国的律法,守住陈家祖辈的心血,三弟,八面玲珑,于我是多么大的奢想?”
“大哥!”陈金裘唤了一声,“你这又是何苦呢?”
“三弟的死因我会留在烟州探查清楚,而你必须回崇都稳住族人的心。”陈丘生起身走到陈金裘身后,一手轻拍他的肩膀,“你是八面玲珑的那一个,在崇都这片鱼龙混杂的泥潭里,这一点你一定比我做的更好。”
陈金裘还想说什么,可陈丘生却又掩嘴咳了几声,他只好说:“大哥保重身体,那我下去安排返都事宜去了。”
陈丘生点了头,陈金裘这才离开。
陈丘生坐回到石凳上,看着闲置在棋盘边的黑子,随后从石皿中取出了一枚白子,放在黑子旁边。
他看着黑子,犹疑不定地说:“司徒……”
然后,他又看了看棋盘分庭对立的两枚黑子,那分别代表了大皇子晋王和二皇子秦王。
他拿起白子举起对着夜空,朦胧的月辉洒在白子上,将其一面照的晶莹剔透,而另一面却是深深的黑暗。
他突然将白子落在棋局正北位,定神吐气,说:“楚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