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公平
此时的大牢外喊冤声犹如山呼海啸,伴随着阵阵雷鸣和倾盆暴雨,陈丘生在吏兵的保护下强行挤进大牢。
他没让狱卒跟着,独自顶着湿漉漉的官服渡步在昏暗的长廊中,等路的尽头到了,他才发觉呼吸无端有些粗重。
他揉捏着额头,等清醒了几分才问:“江大人有何吩咐?”
陈丘生依旧称呼大人,这一点没能让江子墨卸下凝重的神色,他说:“陈大人,你今天做了一件大事。”
陈丘生没说话,而是定神注视着江子墨。
“书信一案,我未曾想到你做了这么多准备。”江子墨思索着微垂首,“刘硕云查焦朋兴的书信,梁封侯证实马福贪污银钱,假江林主动招认身份,还有细枝末节的旁人,一一查处而过,一桩小案,被你查的惊天动地,不愧活阎罗之名。只是老夫不明白,你兴师动众拿下代州牧酆承悦,是为了什么?”
“我想以江大人之智,不会看不懂在下的所作所为。”陈丘生喉咙干涩,嗓音带着嘶哑,“必然之行,必然之势,我避不了轻,只能为郑国下一味猛药。”
“浓痰哽喉,你这剂猛药下的太重,吐出来的只能是血,而不是痰。”江子墨突然攥住木柱,“你可知酆承悦的主子是谁?”
“知道。”陈丘生叹息一声,“高高在上,彩霞卧天,酆承悦的主子是皇后焦氏。”
满是污垢的指甲划过木柱,轻微的吱吱声犹如老鼠的鸣叫。
“你知道还拿他?焦氏位高权重,皇后流连龙榻直达天听,其兄焦鸿雪独掌西境大权,其弟焦朋兴驻守满红关多年,朝中上至皇亲,下至小吏,尽是焦氏后嗣。”江子墨目带审视,“你可知,你这次大肆收捕,已然捅破了天?”
陈丘生反问:“大人也知道焦鸿雪独掌西境大权,那你可知道司空大人本意是要我杀你?”
江子墨抽回手,说:“可你救了我。”
“不,我是在救烟州。”陈丘生平静地说,“救天下。”
幽寂的牢房内呼吸声忽然止住了,雨滴声清晰可闻。
江子墨垂下手,锁链拖在地上发出时重时轻的闷响,他说:“但请赐教。”
“甄氏乃是开国元老,功名显著,得赐异性王爵,可多年来历代先帝未曾赐予封地。”陈丘生说,“大人可知为何?”
江子墨从容回应:“制衡之术,王道也。甄氏虽未有封地,但满红关皆是甄氏一门独掌兵权,以任代授,这是恩赐,也是控制。”
“老大人心思缜密,不错。甄氏家眷皆在崇都,如若授予封地,便无质子可牵制甄氏在满红关独大。先帝未雨绸缪之措早在郑国开国时就已实施。过去不提,只论当下。如今天地乾坤颠倒,阳衰而阴盛,神器权柄已不在刘氏皇族之手。司空庞博艺擅用职权提拔大族子弟入朝为官,不过短短数十年光景,尚书台百官皆是世家后嗣。”
陈丘生微拂袖袍,严肃的气势转为平和。
“日夜吹春风,令得龙酣眠。圣上纵情歌舞酒乐,司空独揽大权,皆是皇后所为。甄氏历代忠心耿耿,却被灌以私通外寇之罪,这是天地大变的前兆。甄氏一倒,满红关四年无将,西南边境兵权皆在焦鸿雪手中。而如今征召令已下,城西禁军正在逐步替换满红关的士兵,这是釜底抽薪之计。”
江子墨默默听着,眸里隐现激赏之色,他接口说:“征召令替换,士兵卸甲,青壮披甲,势必要掏空国库。如今九州灾祸连连,而圣上只知玩乐,国库耗费空前之巨。所以庞博艺缺钱,而且缺很多很多的钱,才能将北境的兵权完全遏制手中。这是明势,你可知暗势为何?”
陈丘生听出话中的考验,他略拂早白的鬓角,说:“抗争。常言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他是皇后养大的狗,如今这狗长大了,生了野心便想做狼。西境兵权在焦氏手中,他就夺了北境兵权,只要扼守满红关,待得冬季飘雪,外寇无粮便只能迁徙西境夺粮屠城,红山马道纵通西境后方可直达崇都,于外乃是天壑,易守难攻,于内可谓利矛,直指郑国心脏!这就是暗势。”
江子墨满意颔首,说:“而烟州乃是九州河域中枢,虽常年大水,但只要修缮好堤坝,在兴建港口通商贸易,银钱便可源源不断,征召令自然通行无误。”
“烟州是江氏祖地,百姓对江氏百依百顺,司空曾言,成也烟州,败也烟州,势必取之。江大人,你是司空大人的心头病,也是他的灵丹妙药。”陈丘生黯然垂眸,“这便是我胞弟死于非命的原因。”
“我听闻了。”江子墨缓下声,顿了片刻,说,“陈丘生,我问你,你如今被豺狼虎豹环视,且不过司职廷尉,你斗不过司空,更斗不过权倾朝野的焦氏,你如此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到底为了什么?
陈丘生像是被问住了,他昂首望着漏雨的屋顶,眼中的疲倦如浓重的墨,阻碍了视野所见的一切。
他默默沉思,回忆着陈氏祠堂上的牌匾,那平平无奇的四个字,清正廉明。
这四个字驱使他在崇都这片狂风暴雨中前进,世间的不平、冤屈、公正令他着魔般的变化,在成长的岁月里,他逐步舍弃身上的特质,书生、儒雅、狂妄、软弱,只留下了一层无人可及的冷静。
那是寻常玲珑八面的世家子弟不曾走的路,截然不同的孤独之路,他在这条路上渐行渐远,走到了黑暗当中。
“江大人。”陈丘生迷惘地注视着天,“我想要不过公平二字,可郑国的天不仁,视万物为刍狗,我要的,没人能给我。”
雨滴落在污秽的水洼中,荡起涟漪,昏沉的乌云缓缓散开一角,一抹阳光穿透漏瓦照了进来。
牢房深处的黑暗里传来了舒缓的脚步声,而后是沉稳的脚步声。那水洼荡漾,将天花板映射出一片波光粼粼的晶莹浮光。
“这郑国的天,未必没有公平二字。”
那声音舒缓,柔和里带着暖意,如春风拂面叫人放松。
陈丘生转身望去。
阳光攀附在盔甲上,寻着那道嗓音,逐步向上延伸。
陈丘生眯着眼,模糊的视线在光影交错间渐渐变的清澈,他看清了那个人,也认出了他。
“如若你寻不到。”刘台镜笑容和煦,轻吐话语,说。
“我便来做那片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