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采花
赵懿萱回到玉涧阁本来想要补觉,躺下不到两个时辰就被梦夏薅起来了。
“昨天娘娘就差人来说过的,今天是张指挥使夫人,徐氏要进宫,要您和五殿下陪坐。”
“她来得也太勤了吧!”
“对啊!明眼人谁看不出来她什么意思!”
“她什么意思?”
“啧!当然是给自己家儿子寻个驸马当当了!”
“我知道,我是说你觉得她看上我们俩谁了?”
“哪里是她看咱们?当然咱们挑她了!”
“哦!对她家是两个儿子。以前跟我一块上学的那个叫张敦仪,那个小的叫什么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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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敦礼呢?许久没在席面上见过了,最近在做什么?”曹晴抱着一盏茶问道,此时赵懿萱困得像小鸡啄米一样在点头,根本没听见席间在聊什么。
“这两年想让他读书靠靠功名,他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年前跟着敦彦去延安府了。”
“延安府?”曹晴面上依旧笑着,手里捏着点心却不再往嘴里送了。
“敦彦去打理国公府在西边的产业,我们就让他跟着出门历练历练。”徐氏自觉不宜多说,收声低垂了眼眸嘬了一口茶水,“哎,也不知道这个不争气的能不能考上功名,再不济日后能学会打理家业也算是能安生立命。”
“百年国公府,怎么不能荫护他做个富贵闲人了?”曹晴揶揄调笑,笑意却不及眼底。
“娘娘这话说的,这公侯家里枝繁叶茂的,哪有不分家的?不说我娘家是西南徐氏,这敦仪跟他父亲都在禁军,现在我出门吃席,别人都把我放在将门那一桌。”她说完轻笑了几声,曹晴眼眸一转也跟着笑了。
“□□时候,老国公自然是开国的功勋,护国的柱石,如今威远也是位列三衙的指挥室,当然算得将门了。”曹晴知道她想说分家的事,却是故意不接话茬的,徐氏今天想说什么她心里都清楚,但是懿萱那个七窍玲珑心,曹晴不想她真的听进去,把自己的婚事也算计进去。
“娘娘抬爱了,这些年咱们也是互相照看,官家娘娘也对我们多有帮衬,我们心里都记着。”徐氏识相,声音温厚了不少。
赵懿萱困得一头栽下去,被赵懿兰一手接住了脑门,才没有血溅当场,一下子吓醒了,看看一边有些百无聊赖的懿兰,发现自己也没错过什么惊世骇俗的对话,揉了揉眼睛呆坐着开始盘算自己的事。
紫竹和白牧先那天的话仿佛只掀开了真相的一角,毫无疑问福宁夜奔是有预谋的,是谁提前□□了赵晴柔和梁辰?又是谁恐吓他们之后又打开府邸大门让他们逃跑?第二天又有成规模的小报飘满汴京城的每个角落,御史台、太学轮番登场,万人书、静坐、绝食,好不热闹。
当年旧人依旧是最重要的突破口,除了紫竹和牧先,接下来还能努力一试的就是紫竹口中没有找到的那几个女使了。
在汴京城找几个两年前被发卖或者藏匿的女使,无异于大海捞针,这种寻找不仅要动用大量的人手,而且是一项旷日持久又伺机而动的工作。
赵懿萱垂涎皇城司下面的探事厅很久了,探事厅不仅有遍布京城的信哨和暗桩,还有分散在全境四京十三府的信哨鸽房,就算不是为了找人,她也很想把自己手里收集小报检索信息这一套东西搬到探事司试验一番。
这时,周围的絮语突然停顿,让张懿萱思绪回到了慈元殿里,皇后身旁的容时跟她耳语了两句,曹晴一低眸,又马上恢复笑容,一拍手说,刚想起徐氏从西南带的那些稀罕瓜果,让懿萱她们给东宫和扶玉阁送些。
赵懿萱如获大赦,立马走人。
说起扶玉阁里那位王妃,除了请安的场合,其余时间一直在自己宫殿里装死,也不跟人走动,赵懿兰眼睛一转,抢先一步说自己去送东宫,就先跑路了,只留还慢了一步的赵懿萱去扶玉阁。
“我三哥不在吧?”
“不在,舒王殿下大婚那晚就跑了,自己住在绛云阁。”梦夏向前躬身,马上接道。
“那挺好,冯如画也能得份清净。”
梦夏诧异道:“这哪里好了,虽然说挺多婚前没见过面的夫妇,大婚以后几个月才相互熟识起来,可是人家那是生活在一块,舒王殿下跟王妃,一个住这头,一个住那头,摆宫宴才能碰一面吧?”
“如果不能倾盖如故,别成一对怨偶,也是好事。”赵懿萱不自觉地皱眉低垂目光。梦夏听她语气有变,自觉地没再说下去。
他们走到扶玉阁时,只见有一行人先一步进去了。
先进去的是一位姓葛的娘子。
因为太后尚在后宫主事,先帝的宫妃们依旧在后宫住着,这位葛娘子在旧朝算是入宫晚的,岁数不大,膝下无子,宫外无亲,看起来跟皇后差不多的岁数,却是大了一个辈分。
顾淇引人入院门,冯如画在殿门口迎,没多热情,但是也好声好气。
“如画给葛娘子见礼了,葛娘子万福。”
“岂敢,舒王妃见外了。这不是你进宫已经有几天了,我也来给王妃见礼,熟络熟络!”
殿门口的小黄门刚引人进去,没注意到后边的赵懿萱,她也走到了门口,正好看到葛娘子膝盖都不打弯的回了这么一句。
梦夏小声嘟囔:“殿下,怎么是她呀?大娘娘什么意思呀?”
赵懿萱挑眉,像是意识到了容时说的并不是瓜果:“倒也不见得是大娘娘,借这个风,想向大娘娘献媚的有的是。”
梦夏挑了眉,后宫后宅她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但是不太往心里去,只是默默记下了赵懿萱的话。
“浮瓜沉李的悠闲是没有了,走!让我替二嫂两肋插刀去!”
梦夏连忙跟上赵懿萱往里走去了。
葛娘子刚刚落座,顾淇就被门口的小黄门告知平宁公主也到了,他先抬头看向冯如画,看住她的眼神之后才侧身在她耳边告诉她。冯如画身边不曾有过跟了多年的亲信,顾淇的动作瞬间消化了他们之间需要一寸一寸磨合的距离。
她微微跟顾淇点头,顾淇先行往门口走,冯如画起身说“真是巧,平宁公主也来了,葛娘子您别介意,先坐一下,我去迎一迎。”
葛娘子看着冯如画细声细语地,也就端坐在前厅,想着自从新帝登基以来的几次宫宴,这平宁公主也是个一声不吭的闷葫芦,在宴上不会说什么哄人的场面话,不怎么上台面,想来是个好拿捏的。她也就没想着改天再来,想着平宁在场也没什么。
冯如画转身后暗暗骂了一嘴,“真他娘的背,一次来了两个。”
“二嫂,母亲让我给你送些西南新送来的瓜果,还是新鲜的,要不先放净水里湃一下!”
赵懿萱这熟稔热络语气让冯如画一顿,就看赵懿萱冲着她使劲眨了眨眼,她当下就明白,这是来给她撑腰的。
“真是有劳妹妹走一趟了,东西给他们就是了,进来坐,正巧葛娘子前脚刚进来。”
顾淇当即带人接过了刘湛和他身后小黄门带着的东西。
赵懿萱越发故意地挽着冯如画往里走,倒是显得冯如画有些不自然。
高坐主位的葛娘子没有起身,只不咸不淡地张嘴说了一句“呦,巧了,这不是平宁吗?”
这一下子让冯如画一下子陷入了苦恼,这两个主座是不是应该让她俩坐,自己坐下边,但是让公主跟一个没什么位份的娘子平坐好像也不合适,让平宁跟她同坐下座好像更不对了。顾淇此时跟上来也是欲言又止,面露难色。
赵懿萱也不是头一次见她了,就挽着冯如画就站定在她面前几步,目光如炬又如举重若轻地看着她,一直看到葛娘子浑身不自在。
“咳咳,老身给平宁公主请安了,公主万福。”
赵懿萱没表情地轻轻“嗯”了一声,转头变脸一样地对冯如画说:“嫂嫂来,坐,这瓜果是母亲让我来给你送的,今天熙国公府的徐氏夫人从她老家从来的,带着冰送进来的,可是难得。”她拉着冯如画绕过低头行礼的葛娘子。
葛娘子脸色难看起来,撇着脸坐在了下座。冯如画本来想安抚一句,被赵懿萱按住了手,也停住了嘴边的话。
没成想,葛娘子丝毫没有打消自己此行的目的,下一句就冲着冯如画来了。
“王妃真是跟我想象中的不一样啊!没想到,这么温柔儒雅!之前这后宅妇人之间流传的说冯家姑娘,巾帼不让须眉,在自家也是能锄奸抓贼呢!我想着是个多魁梧英气的姑娘呢?”
冯如画的浅笑瞬间僵在了脸上,赵懿萱暗叫糟糕。
“我们这一辈子都在深宫里的就是太没见识了,王妃也跟我们说说,这是怎么个惊险刺激的事?”
冯如画僵笑了两下,袖子里的手默默握紧了拳。顾淇也不自觉地皱起了眉。
“想来这后宫传来传去,也是变了样了,不如王妃跟我们亲自说一说?这徒手杀了采花贼,闹到了州府衙门,那么大的事呢?王妃是不是从前在家里习过武啊?”
冯如画的眼神降到了冰点,顾淇一行和赵懿萱一行人眼光互相乱扫,飘忽不定,他们显然都是知道这回事的,但是他们也和葛娘子一样,都是道听途说。
冯如画强忍着恶心,沉下心来琢磨了一下刚刚赵懿萱的态度,她的态度就是皇后的态度。
“王妃?怎么不说话了?老身这都跟您白话了好半天了。”
耐心终于耗尽了,她瞬间就放下了脸上所剩不多的表情,抬高下巴,慢慢站了起来。
赵懿萱有些担心冯如画如果只是翻脸发了通脾气,只会让采花贼的事□□盖弥彰,后宫的风言风语更甚。只见她走向葛娘子,右手拢了拢并没有散落的碎发,左手撑在了葛娘子圈椅的扶手上,右手缓缓放下来扫了扫她肩上不存在的灰尘。
“真的想知道啊?我讲给你听啊?你以为的采花贼是什么样子的?跟街上骚扰民女的小纨绔一样吗?摸摸你的脸蛋儿?管你叫小美人?”冯如画戏谑的口吻和脸上冷得能结霜的表情并不相吻。
她边说着边真的扫了扫那葛娘子的脸庞,葛娘子显然被她这副样子镇住了,一时间哑然。
“采花贼啊?不是那个样子!他会直接抓住你的头发,在地面上拖着,然后把你拖到床上去。”
冯如画没有用力地扯葛娘子的头发,只是将手放在了她的发髻上,就令她的手有些不住地颤抖。
“他不会直接去扯你的衣服,因为你挣扎的力气很大,会打人,还会叫喊。他会先扇你几巴掌,抓着你的头发往床板上撞去,直到你喊不出声了才动手。”她的眼神直直地看着葛娘子,却全然没有在看她,而是透过她在凝视另一个人。
“想知道我怎么杀了他的吗?”
葛娘子视线被冯如画牢牢锁住,嘴唇微微颤抖。
“我看着那个人的脸,我根本不认识他,那张脸上带着一种,我穷尽一生都读不懂那种恶意。于是我突然就不哭喊了,他以为我放弃挣扎了。”她收回手,理了理自己的发髻。
“然后我猛地摸了簪子,一下,扎进了他的眼睛里!”她突然反手抽出了头上的发簪,簪子的尖端朝向葛娘子眼珠,没有真的刺向她,也足以吓得她向椅子里瑟缩。
“他翻下了床,一边吃痛大喊,一边还要冲上来打我!于是,我就用床头的烛台砸了他的脑袋,一下,一下,一下,砸到他不动了为止。”
她站直了身子,睥睨着眼前的人,将发簪气定神闲地插了回去,然后侧脸看向门外的天空,众人看不见她的表情。
“我一共砸了,三十五下。他的血和脑浆,淌了一地,后来啊,那几块地板总是带着血腥气,擦也擦不干净。”
葛娘子脸色惨白,嘴唇抖得说不出话来。冯如画的语气仿佛真的在惋惜那几块地板。
赵懿萱不知道如何反应,愣在原地。顾淇紧皱着眉深深地低下了头,想起舒王离开时,冯如画紧抓着簪子僵直身体的样子。而冯如画从袖口里掏出来一个手绢,擦了擦刚刚摸了葛娘子发髻的手,随手就扔了。
“我不知道是你主子让你来的,还是你自己要来的,反正故事也听了,以后少来烦我,大家都是池鱼笼鸟,没必要互相折磨。我也不是你们这种靠着恩宠讨日子的人,我若是受了什么委屈传到禁军大营里都会变味儿的。”
赵懿萱却觉得这威胁颇有空城计的味道,毕竟她话里没说完的是血淋淋的后宅斗争,是毫不作为,息事宁人的父亲。冯渊真的会因为小事回护于她吗?给官家,给大娘娘甩脸色?
冯如画看向赵懿萱,好像问她还有没有要说的,她便站起身来扯了一个客气的微笑:
“坐了好一会儿了,我们就不再叨扰嫂嫂了,是吧,葛娘子?”赵懿萱看向她。只见她抖得像个筛子似的跟着点了点头。
赵懿萱带着人往外走,葛娘子也低着头跟着走了,没再作声。
一屋子的人走空了,只剩下扶玉阁的人,顾淇身后的宫女和小黄门都瑟缩着不敢作声,而顾淇嘴里泛苦,不知道该说什么。
出了门,赵懿萱没管那婆娘,自行往玉涧阁走了。梦夏还是心有余悸,问:“这王妃也太…这样会不会得罪大娘娘啊?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这回可是你们两位都没给她好脸色。”
赵懿萱顿了一会说:“她自己找上门来的!还想怎样?”
“你看她今天被吓得那个样子,我怕她添油加醋,也去说你的不是。”
“她终究也就是在深宫里呆久了的妇人,想讨好太后,也得点风头,欺软怕硬,并不是什么弄权之人。大娘娘最多是想四处掀起点风浪,晚点再把内侍省和六尚局交出来。算了,跟我没什么关系。”赵懿萱想着这大大小小九曲十八弯的套路,心中烦躁不安,暗啐了一句“烦死了。”
扶玉阁里,顾淇遣散了身后的人,自己一直守在前厅,冯如画仿佛一座石像,一动不动地坐到了天黑。顾淇一转身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的一盘荔枝在琉璃盘里,他的脚步几乎不可闻,走到冯如画面前轻轻唤她,小心翼翼,仿佛她正站在山崖边上,吓到了就会跌下去。
“王妃,王妃,公主送来的瓜果里有新鲜的荔枝,已经湃好了,臣给你剥一个好不好?”
“王妃?”
魂魄仿佛回到了她的身体里,她嗓子有些沙哑地说了声“好”,嘴边就收到了一颗清凉沁甜的荔枝肉,连核都已经去掉了,甜味的汁水仿佛瞬间就蔓延到头脑和四肢,她没嚼两下就吞了下去,伸了一个懒腰,向后倒去,罗汉床的宽度足够她躺下。
顾淇单膝跪在地上,膝头放着玻璃盏,里面有三个已经剥好的荔枝,终于轻轻地,不让人发觉地舒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