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惊雷
内侍省那天那么一闹,后宫倒是安生了许多日。
是夜,内侍省里,曹潜坐在自己屋舍前的台阶上,手边摆着一壶酒和一盘没过油的花生米。入宫快五十年,他也没有换一间带书房的房舍,已然花白的发丝一丝不苟的束在帽子里,公服也没有多余的褶子,人还是清瘦得如同他三十出头的样子,也可能是因为这么多年从没放下过武学的缘故。
他面前恭敬地站着裘哲和吴晗,吴晗只是怕,自己知道自己搞砸了的那种怕,而裘哲确实心虚,试探各宫主子是内侍省、六尚局口耳相传的习惯,不用聚头策划的默契,他并没有事先跟曹潜打招呼。但是闹得人尽皆知的还是头一次。
“都知,事情就是这么个经过,归根结地还是玉涧阁那个小子太倚仗四公主了,公主也护短,这今天在属下的劝慰下,公主也没有生气,就是没让那小子”
“好了。你不就是想知道哪位是不好惹的刺头,现在知道了不就得了。”与外表的精神矍铄不同,他的声音并不洪亮,沙哑,像吞了香炉灰一样,仿佛咳嗽能带出烟雾来,
“弄了什么没分寸的事儿?”
裘哲向后瞥去,吴晗应声答道:“这玉涧阁的三个小子都不攀亲带故的,也谨小慎微的,没什么破绽,就只有那个姓白的小子以前跟着梁辰在衮国公主府待过,于是属下就找了几个小黄门去”
话还没说完裘哲脑子里嗡的一声
“姓白的嘉明七年在衮国公主府当差?”曹潜刚问出口,裘哲就浑身一个哆嗦。
“是”
“当年不是跟你说衮国公主府不要放人过去吗?裘哲?”
“是,是当年梁辰从西京调任回来,说怎么公主府一个内臣都没有,全是陈家的人,连能进宫跑腿的人都没有,属下就,就扔给他一个刚从内书院出来的小子,那姓白的当年就是个刺头,我就想着,给他扔远点,吃点教训”
曹潜无心听他这些废话,猜也知道是当年与他结了什么仇怨,这姓裘的私下里在内书院糟践人,玩过的猫腻他也是大概知道的,没翻到明面的他都没管过。只是当年不往公主府派人,不是因为当年的丑闻让公主府变成了是非之地,为了避嫌而减派人手,为的是让整座公主府除了梁辰一个宫里的人都没有。
“不知轻重,滚吧!”曹潜的语气里难辨喜怒,他目光紧盯着虚空中的一点,不知道在回忆什么,口鼻呼出的热气在湿冷的夜色中形成了短暂的白雾,心虚的裘哲和摸不到头脑的吴晗躬身后退了几步就一溜烟地跑没了人影。
只剩下曹潜冷清的背影,坐在夜色里。
嘉明七年,一个嘉明七年在福宁身边的内侍,还有福宁住过的玉涧阁,平宁公主,四公主,她意欲何为呢?
曹潜微微聚起眉峰,拿着酒壶仰头往口中倒了一口清冽的酒。
秋风秋雨欲拒还休,雨滴像是绵软的轻纱帐挂在房檐边上,白牧先指节上的伤没有好全就受了戒尺之刑,受伤裹着厚重的棉布条来值夜,紫竹却在入夜落锁前也自请留了下来。
赵懿萱披散着还有点潮湿的头发坐在门廊的小杌子上,紫竹有些不安,扣着自己本就有点秃的指甲,白牧先端来一个小桌,带着冒热气的茶壶和一碟点心。三个人对着廊子外的秋雨,围坐在一个小桌旁。白牧先顺手接过赵懿萱正在擦头发的手巾,替她细细地擦着头发,过了一会儿赵懿萱才意识到他受伤带着伤,怕沾湿了他手上的伤口,默默把手巾从他手里收了回来。
“今天怎么突然想跟我谈了?”
“今天,臣看见皇城司的严勇跟在太子殿下身后。”
“怎么?老相识吗?”
“是,臣从前与严先生是同僚,领命于皇城司前任统领毕云帆先生麾下。”
“然后你还看见我用了毕云帆的腰牌?”
“是,想必殿下选了我和小白,应该就是为了当年的事情吧?”
“嗯,有这个原因,另外我也觉得你们多少被牵连的,这些年都被丢在深宫里做洒扫。”
“如果有人真的还想为长公主做些什么,我想也只有殿下你了。”
赵懿萱挑眉看向她,原本以为她会更在意回皇城司当差,而一旁的白牧先一言不发。
天空中一声闷雷,让白牧先的记忆又回到了三年前的某一个雨夜,公主府里,一声仿佛撕破魂魄而发出的凄厉而沙哑的叫声划破他的梦境。他抱着自己微微发抖的手臂,后背的衣物被深夜里的盗汗浸透,被惊醒时发现,他的老师梁辰坐在房间门口的阶前,用一块大大的手巾用力地裹住自己的头,盖住自己的脸,整个身体前后晃着,仿佛在在克制着什么要冲破躯体的冲动,又仿佛在忍耐着什么非人的剧痛。
可他刚刚听见的明明是一声女人的尖叫声。
秋雨不讲道理,时有时无地下着,竹叶依旧随着风雨摇摆翻涌着。琐碎无序的记忆冲刷着他的脑袋,他拨弄着手心的棉布条,默默听着紫竹说话,赵懿萱伸手去倒茶,他下意识地先拿起了茶壶。
“殿下知道,臣原来是皇城司禁卫厅的人。”
“是,你是嘉明四年受牵连回宫里的。”
“臣嘉明元年被先帝派遣到长公主身边,名义上是陪嫁的女使,其实是贴身近卫。嘉明四年,有御史上奏长公主和梁先生过从甚密之后,长公主当时身边所有的近侍都被遣散了,先帝当时无暇顾及我是归后宫还是归皇城司,去执行旨意的人就让我随着当时的女官们回宫,在六尚局当差。”
“那我们以前应当是见过的吧?”
“是,殿下从前跟娘娘来过长公主府做客,也和长公主一起出席过宫宴,臣都是在远处见过殿下的。”
赵懿萱的眼睛也仿佛陷入回忆的迷雾中,紫竹看着眼熟,但仿佛在记忆蒙尘的角落里看不清面容,她心中略带了一些歉意。
赵懿萱:“那后来发生了什么?”
“长公主是嘉明元年出降的,正是先帝准备推行新政的风口浪尖,前朝势如水火。所以纵然公主千般不愿意,当时也没人敢去跟圣上争论,后宫的娘子们,包括公主的母妃都是想尽办法劝公主接受的。”
福宁公主的驸马是先帝母家陈家,没有什么功勋,也没有几个位列三公九卿的出息子弟,只因为先帝念及没能给生母身前尽孝,早年给了陈家爵位,还给了一堆馆阁学士的贴职,以示恩宠。驸马陈启川从小书读得不上不下,倒也喜欢舞文弄墨,当年在宫宴上见到福宁,眼睛挪也挪不开。后来他爹文华伯,就常带着他儿子这幅痴情种的样子去先帝的席面上现眼。
“那当年姑姑不愿意,是因为梁辰吗?”
“臣也是在长公主出嫁之前才接到这项派遣的,到了长公主府之后,听说过是梁先生陪伴公主长大的。只不过,长公主为什么不愿意嫁,这缘由臣也不清楚,自古女子婚事就不由自己做主,不愿意就是不愿意,要什么理由呢?”
这话也让赵懿萱想起了自己现下的处境,无暇多想只听她继续说:
“其实谏官们说得也没什么不对的,长公主和驸马不协不睦是真的,长公主过度依恋梁先生也是真的,可是,这也不是长公主的错,那么金尊玉贵的人,哪里会侍奉别人家姑舅公婆?况且那陈家不是什么好相与的,那驸马”
“驸马怎么了?”
紫竹眉心紧皱,有些踟蹰,像是不知该如何措辞:“那驸马,一开始还是相敬如宾,长公主也只想对他敬而远之,让他妾室随便娶,可是,后来,后来,有陈家的姑婆来挑唆,最后是,是驸马强行和公主圆房的。”
一声惊雷在头顶上炸开,一瞬的玉涧阁亮如白昼,赵懿萱怔在那里动弹不得。她脑海里有一个理性的声音对自己说,不要再问了,不要再问了,再听下去就再也回不到过去,有些真相,只会让人绝望。
紫竹并没有停下,“后来,公主经常躲去宫中小住,先帝和大娘娘总是开导她,让她多和驸马相处,可是,那苦楚怎么与外人道?长公主一见到那个人,她整个人抖得不行。有时候我们不论是否值夜,都能听到长公主房内的哭声,甚至是很凄厉的叫声。我但是”紫竹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语句来形容那间卧房里发生的事情,难以理解亦难以启齿。
“嘉明四年,是因为有人发现公主经常去城郊的玉泉观打醮,一住就是好几天,也都是梁先生陪着。还有就是让梁先生穿了常服,没穿公服,被外人撞见了。言官要求严惩,朝堂上,太学里,闹得不可开交,圣旨下来之后,梁先生被贬去西京做洒扫,我们就都被带回宫中了。”
赵懿萱猛地挺直腰背深吸一口气,仿佛刚刚听得入神忘记了呼吸,当年关于姑姑碎片一般的记忆仿佛有了串联的线索。她手腕上,脖颈儿上经常有的细小伤痕,她经常,神游太虚,她有时,心如死灰。
“其实嘉明七年,那件事情发生之后,臣趁着休沐出宫,查过几次当年,一直在长公主寝室伺候的女使是陈家给公主府备的。但是那天之后都不见了,说是发卖了,但是我按着名字找,当时京城里几个负责公侯家人口买进卖出的人牙子都说没见过,想来是赶到乡下庄子里关起来,或者干脆,干脆灭口了”
玉涧阁的时间仿佛停滞了,安静得只剩下雷电与竹涛相互嘶吼着。
赵懿萱无声地看向了白牧先,他比二人脸色更要惨白,嘴唇几乎没有血色。
他记忆里汹涌而来的恐惧与长公主长夜中凄厉的声音重合,那时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惊恐与羞怒。他一直不愿意面对福宁夜奔,不光是那一夜发生的事情,还有刚刚净身的他,以及被内侍省丢去衮国公主府的缘由。
当年,内侍省里还未净身的小少年们,每天晨起练功,白日读书,黄昏洒扫洗漱。
那时他还在长个子,每晚腿还隐隐酸痛,那时他每日吃得多,练功也刻苦,七伤拳,八卦掌打得虎虎生风。直到那个姓裘的老押班在晾晒的衣物后头截住了他,那一刻,他不明白这老男人为什么逼近他,呼出的口气令他作呕,靠得过近的体温令他汗毛直立。
“今年还真是有出挑的啊!这小模样还真不错,让爷疼疼你?”
白牧先下意识地举起手臂遮挡自己。
“躲什么?想不想去皇城司?想不想去前朝馆阁里头?多威风啊?认我做个干爹,什么都答应你。”
他其实并不知道不答应又是什么下场,他下意识地将手臂挡在自己面前,面前那张流露着贪婪与玩味的脸,直到背靠围墙退无可退的时候,那老内侍养着长指甲的手已经摸上他的腰带,另一只手摸上了少年常年习武,筋肉丰满的后股,正在肆无忌惮地上下摸索。
他早已忘记自己学过这大内最顶尖的武艺,恐惧瞬间爬满四肢百骸。如今他早已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连滚带爬地从那姓裘的手里跑出来的,只记得那一年内侍省最后宣布派遣差事的时候,那人离他五尺之外,他是手脚依旧止不住地颤抖。
他握紧的双拳骨节泛白,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想起了自己前几日默声许下的承诺。是该告诉她了,她已经对自己够好了,她这么好,她想要什么都可以。
他自己听到了自己沙哑变形的声音说道:“嘉明七年,夜间依旧常常能听到长公主的哭声。福宁夜奔发生的前三天,梁先生都不曾回到住所,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那几天,很多下人,差役都休沐回家了,晚上的时候,我们住的院子上锁了,我是清晨才发现的,我爬上了二门上的院墙,发现从后院拆房到公主主院直通到大门一路大门敞开的,全都没有人守着。整个公主府中路大开,空空如也。”他话说得极慢,仿佛有泥沙在嗓子里沉积,听得人很痛。
三人如坠迷雾,沉默良久。
屋檐上挂的雨帘没有要断的意思,面前的茶壶早已经没有了热气。
福宁夜奔对赵懿萱而言再也不是模糊的旧事。
如芒刺在背,如利剑悬颈。
后来,紫竹随着赵懿萱进到寝殿里休息,而白牧先如同石像一般地坐在初秋的风雨里,没人知道那一夜他在想什么。
而那夜之后,他仿佛被压制了多年的旧疾终于发作,加上手上还有伤,自从那天起他就高烧不退,刘绮刘湛一边顶了他的差事,一边轮流来看护他,可是一直都不见好,内侍省里的医官找不到病灶,只说这水米不进的,再烧几天恐怕就没命了。
最后赵懿萱都开始发愁他的病,但她也不敢惊动太医院,前几天在内侍省闹得太大,白牧先在后宫已经够惹眼。于是趁着刘绮值夜,她换上了内侍公服,跟着刘湛混到了内侍省的房舍里去看他。
内侍高班每人只得一间堪堪放得下一床一桌的单间。他的房间很简单,箱柜都是半空的,除了内侍省发的几身公服和几本武学兵书,几本史书经书,几乎没有私物。
白牧先烧得糊涂,脑子里都是光怪陆离的梦。他梦见从前福宁长公主去寺庙上香的路上,梁辰总是走在最贴近马车窗口的位置,与车厢牵着手,车厢的手是布料编织而成的;他梦见长公主从山顶道观前跳进迷雾里,梁辰跟着跳了下去,他们缓慢地下坠,坠入深不见底的迷雾;他梦见讲武堂后院里的树都变成了会钳住人的枯瘦的手,拉扯着他的衣服,他的身体,让他无处遁逃;他梦见那天的长公主府,大雨如注,纱帘帷帐仿佛鬼魅一般张扬狂舞,整个府邸敞开着,仿佛鼓励里面的人逃命。
混沌中,一只冰凉的手放在他额头上,他立刻就猜到了那是谁的手。
梦夏说过,公主不爱关窗,不爱加衣,不喜燥热憋闷。
他感觉到自己被拖起来,被人捏着牙关灌下药去,又被人放了帕子在额头上,被人轻轻拍着臂膀。这一晚他没有把药吐出来,他的梦变成了盛夏临华门外的甬道,赵懿萱嘴里念念有词地背着三司的官职品级,炙热干燥的阳光蒸干了包裹在他心脏上的酸涩,他想着下次该学枢密院了,他也很感兴趣,很想听。
在梦里,一万只乌鸦离开他的胸膛。
他已经锈死的嗓子根本说不出话来,但是他很想回答赵懿萱那晚的问题。
“是的,我不甘心。”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终于开始退烧,刘湛从地上爬起来摸了摸他的额头,才转身叫醒趴在桌子上的赵懿萱,趁着内侍省里地人还少,先陪她回玉涧阁去。
好不容易悬着的心放回肚子里去,她本想再补个回笼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