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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金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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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涧阁里的竹叶开始自边缘起微微泛黄,清晨会蒙上一层薄薄的霜,阳光出来就不见了。

    后宫里的那些龃龉也是这样,第二天的太阳一出来,就变得了无踪迹了。只是欺软怕硬的人,怎么绕着玉涧阁走,也就怎么绕着扶玉阁走。

    白牧先的病自那日之后也很快好转,他身体向来健壮,全然没有落下半点儿病根儿。平日里,他陪赵懿萱去东宫,顺便打理她的书本、纸稿和往东宫的跑腿。每天成筐送来的小报是紫竹在打理,梦夏只管管家娘娘或者五殿下这些地方的往来,她出宫回家多,很多宫里的事她不想费心。至于本身该白牧先和梦夏惦念的供奉物品、器具,每天膳食、洒扫这些倒是落在官低一级的刘绮刘湛和青梨身上。

    整个玉涧阁看起来都比一旁的玉英阁忙上几分。

    赵懿萱则一头扎进玉涧阁里,除了去东宫很少出门,原本很少去的宴饮席面,现在更是不去了,省了她涂脂抹粉,盘头簪花的时间。每日会按照紫竹教的做够跑跳,打十遍小擒拿,再用木质匕首练习收、放、挑、勾、穿、刺。多数情况下是紫竹做陪练,少数情况下是白牧先。

    赵懿萱一头薄汗,去洗漱的时候,他两人坐在门廊前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殿下练的这么认真,不知道的以为是国朝要恢复武举了。”

    “恢复了说不定紫竹姐你就能去考武状元了。”

    “国朝科考不给女人考,武举能给女人考吗?倒是你,如果你能在宫外多熬几年,说不定能赶上武举。”

    “我是边陲战乱被卖掉的,不被卖掉就饿死了,科举、武举都考不起。”

    “这样啊。”紫竹也自觉说到了不忍谈的部分。

    “你呢?皇城司是从哪里招到你的。”

    “我当时不知道是皇城司招募,当时的告示上只说是招女镖师。”

    “女镖师?”

    “对,我家是晋中开镖局的,这一行我熟,就去了。”

    “那你怎么不在家做镖师?”

    “家里有叔伯兄弟继承,我不想嫁人,继续走镖,他们不分我点什么,说不过去,但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分,半上不下的很别扭,我就想干脆去别家做镖师,正常拿份月钱就好。”白牧先也自知问到了不该深谈的事。

    “皇城司是在招近卫?”

    “对,建文九年,我进了皇城司受训,就是为了第二年给出嫁的福宁长公主做近卫的。”

    “建文九年,我才刚刚进宫。咱们两个人也是兜兜转转,我进宫的时候你去了公主府,我去公主府的时候,你却回了宫。”

    “是啊!好巧不巧,我要是能留在公主府就好了。”

    “那天,除了长公主和梁先生,所有下人都被锁在主院之外,你就算在也做不了什么的。”

    “一定能做点到什么的!他们一定又欺负她了,威胁她,恐吓她,或者给她吃了会让人发疯的药!”相比白牧先那两年的浑浑噩噩,紫竹自十七岁离家接到的一个任务,就是守护一个叫赵晴柔的女孩子,她对福宁夜奔的执念不输赵懿萱。

    “你知道的,公主府里从来没有过平静祥和,每一次,都像是在四处是火药的房间里玩火。”

    “头两年最难熬的日子她都没有跑,嘉明七年,变法进行的如火如荼,清查盐税,说不定能把陈家都查进去,她就解脱了!她跑什么?”

    白牧先当年只是个刚出内书房的毛头小子,他根本不知道公主府之外发生着什么,天下发生着什么。看着神态逐渐不再沉稳的紫竹,他又想起来那天赵懿萱的话,不对,她说的不是实话,那不只是自保,她们对真相的急切,对长公主的共情,是一种恐惧与愤怒的混合物,如果尊贵如长公主,她的命运都可以在一夜之间急转直下,那么世间哪个女人还有安稳可言?

    他们身后的赵懿萱,衣裙松松散散,随着他们的话也陷入了回忆,福宁夜奔其实并不遥远,仅仅只是两年前,可那个九月,那一天,却像是陷进了浓浓的迷雾之中,只有赵晴柔牵着梁辰的手跌跌撞撞跑出来,出现在稗官野史之中,被胡乱涂抹。

    赵懿萱一直都觉得有些事情发生地毫无征兆,太过残忍,以至于置身其中的人,还活在香甜的美梦里,不知今夕何夕。

    嘉明七年,九月廿二,阳光明媚的,秋日艳阳,照得人浑身暖洋洋的,赵懿萱那日带着梦夏私自出王府玩耍,一心要去见识金雀阁的金风玉露。

    那一年,赵乾光作为老皇帝的养子才刚升迁了个芝麻大的小官,曹晴忙着宫里宫外走动,探听圣上的态度,卫老太傅一帮老臣还在为赵乾光的皇子身份奔忙的时候,她经常带着梦夏经常溜出王府玩。

    汴京城的天子御道,自宫城的宣德门始,由北向南,过州桥,出朱雀门,将整座城分成东西两半。朱雀门内属于内城,酒楼、分茶、秦楼楚馆大多集中于城西,内城的西大街上都是清倌歌舞伎,临近鸿庐寺的各国驿馆、酒楼、香药铺,来往的多是达官贵人、异国商贾,热闹且治安好。出了南薰门,那外城的妓馆、分茶里,有些是有暗娼的,皮肉生意多伴随着拐卖小女孩的人牙子,她们是万万不敢靠近的。

    西大街上有一家名叫金雀阁的酒楼,以歌舞清雅,饮食美味出名,不仅如此,每当东京城里艳阳高照好天气之时,金雀阁会在正午时分,在自家阁内的天井,迎着天光撒上成把的金粉、金箔和金线,当然碾得极细,不至于引得人来哄抢,但是这纸醉金迷的奇景在阳光下,少了几分骄奢淫靡,多了几分坦荡。

    赵懿萱想趁着好天气,想要去金雀阁等这个景儿的,没成想在门口就被店小二拦下来,这女扮男装反而成了个障碍。

    “这位小哥别这么见外嘛,我这银子是带足了的,就想赶上正午这顿饭,和这个景儿。”

    “公子,在下不是嫌贫爱富,是您这年纪看起来实在是小!我们这里是有歌姬舞姬表演的,怕是我放您进去,不太合适,我们掌柜的放过话的,您还是换一家去吃吧!”

    “这看清倌唱歌跳舞多大点事儿啊?小哥行个方便嘛!”说着赵懿萱便想给他手里塞些银子。

    他连连推脱,眼见后边已经排了几个等着进门的顾客了,急着打发她们走。赵懿萱也急,看着再进不去也要错过正午时刻了,突然头顶有些许布料抖动的声响,他们面前飞来一个姑娘!这姑娘手里攀着阁中装饰的轻纱,不过她手里的这一股格外粗壮,貌似轻纱中缠了绳子。她一身靛青的劲装,从斜侧方的二楼荡下来,稳稳地落在他们面前,看呆了她和梦夏。

    店小二倒是见怪不怪,拱手叫了声掌柜的。

    “怎么进客变慢了?”她沉稳地问道。赵懿萱想的掌柜,应该是表面风韵犹存,实则干练利索的中年妇人。她,倒像是个武将家出来的小姐,带着护腕和露指手套,声音沉静却不拒人千里。

    “掌柜的,您说过的,多少钱都不能放毛头小子进去,这位公子看着年纪太小了些。”小二答道。

    “你这什么眼神?姑娘们里面请吧。”赵懿萱一顿,很快就就坡下驴地点头往里走,梦夏也一脸兴奋地跟小步跟在后边。

    “姑娘别介意,我是让他拦着些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免得见了我们的清倌和舞姬就走不动道,不是逼人家卖身,就是要收人家做妾,寻死觅活的。”她如此正经地解释道,让赵懿萱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该接什么。

    “请吧,你们怕是赶不上坐在楼上看‘金风玉露’了,不过快走几步还是能在天井看看的。”她眉眼含笑地说。

    她们赶紧随着她的手势往里面走去。

    等她们走到时,确实已经开始了,这金雀阁原是一个五层的六角木塔改的,中空的天井里,风来自几个连通楼外的走廊,在天井中央汇聚成一个旋,这金粉随着风旋转而下,隐约能看见几缕风的翩翩姿态,伴随着‘金风’还有萃过香料的水汽,在强烈的阳光下,仿佛有彩虹形成,这是真真的奇景啊!

    不是秋天的那个‘金风玉露’,真的就是字面上的‘金风’和‘玉露’!

    赵懿萱不到半柱香之后就更理解,为何历代开国帝王总会给自己书写一段天降祥瑞或者天将异象的经历以昭示自己是天选之人。这奇异浪漫的景致下,人总会生出一股傲气,一股雄心壮志在内心翻涌,就要直冲云霄的感觉。就在这耀眼的金箔和金丝如游龙般在盘旋纷飞中,天井中两个男子朝大门走来,有说有笑地,挥斥方遒。

    “哥?”

    “哟,你怎么混进来的?”赵翊半是吃惊,半是调笑,嗓门还不小,他从阳光拨弄金粉的天井走过,真是东京城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当年先皇没有成年的皇子,只有赵乾光这个名义上的养子,赵翊也是个半个名正言顺的嫡长皇孙了,同辈里没人的风头能高过他。

    “你能来,我怎么不能?哎,这里掌柜的人真好,她刚刚直接送我……”

    “你就瞎跑吧!快来见过仲甫先生,当年你还跟在我屁股后头行过拜师礼的,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许久未见了,懿萱见过先生”,既然穿着男装,赵懿萱索性拱手行了男儿的礼。

    “不敢当,四姑娘有礼了。”

    赵懿萱想着:“这齐焕举手投足都颇有君子古风,这次见到我扮男装也没有什么异样的神情,倒是不像谏台那帮逢人就“成何体统”的老匹夫。”

    “我们看完这‘金风玉露’就要走了,下午还要去祈鸢楼听几个新晋举子的辩论,先送你回去吗?”祈鸢楼是东京最大的妓馆,也是最高档的酒楼、乐坊。

    “我能一起去吗?”

    “不行,那一帮大老爷们,你跟他们混坐一桌?不行。”

    几乎同时梦夏也扯住了她的衣袖。

    “好吧,那我们在金雀阁吃完饭再走。”赵懿萱没味地咋了咋嘴。

    “吃完赶紧回家啊!别走远了,也别出内城,径直回家!青鹭,杨青鹭,帮我看着点我妹啊!让她吃完赶紧回家!”赵翊也不嫌这是整栋酒楼最惹眼的地方,拎着她的衣领对着掌柜的大喊。杨青鹭远远地点了点头,应下了。

    赵懿萱和梦夏随后在二楼坐下,梦夏就迫不及待地说起这位掌柜,“刚开始我还不确定,听到大公子说掌柜的姓杨,那就没错了!她是杨承风,杨大将军家的女儿,这金雀阁原本是她娘的产业,在她娘嫁入杨家之后由专人打理。”

    赵懿萱分心想着杨承风,国朝讲究兵将分离,将官从属于枢密院,枢密副使杨承风,貌似年轻的时候跟爹爹交情很好,这些年却不曾在家里的席面上见过。

    “她们家没有兄弟姐妹,就她一个,可是她不想嫁进高门显贵,就想着来接手她娘原来的生意。他们家从他爹开始就挺叛逆的,当年没有同意家里选的亲事,娶了商贾家的女儿,现在这位杨大小姐也是。她背着家里人投了军,一路跟着杨将军去了西北,整整三年哦!像花木兰一样,最后还真的做到了中军副将!回来之后杨将军就准了她自己出来接手这家酒楼,不再勉强她的婚嫁之事了。”

    梦夏的声音在她耳边越来越小,她只顾着盯着青鹭看了,看着她借助轻纱上下翻的身影,想是懒得绕远,就利用这原本是装饰用的纱幔。此时客人们基本都落座了,各路名流、商贾、异族交错混杂,舞台上歌姬舞姬也已然就位,青鹭正在跟熟客真挚地介绍着时下的新鲜菜式,她脸上笑得却不多但很真诚,有时候忙得表情呆呆木木的,闲的时候若有所思。

    金雀阁的饭菜确实精致,还能多付几个铜板买来周遭酒楼的菜。这里会有小二专门跑腿去买,楼下专门有几个账房先生模样的,算盘打得飞起,手指都只剩下残影,旁边一个文书负责写条子跑腿的分派。

    小米也在其中,他被韩老五带来京城后,身上很多伤留了疤,没有被裘哲选进宫里,因为会打算盘,被金雀阁买了。他沉默着,忙碌着,长高,长大。

    这里并不像一般的分茶、酒楼,讲究量大实惠,都是精致的小盏子,小份量,不会弥漫开油烟气,边看表演边填肚子正合适。

    异域舞姬们踏着台上的金粉便开始了歌舞,身后的一桌正在热火朝天议论着昨晚发生的“大事”。本来还在跟梦夏讨论如何跟杨青鹭搭话的赵懿萱停住了,梦夏也随之没了笑容,两人僵坐着仔细听着邻桌的对话。

    “听说了吗?昨天晚上那么大的雨,皇城司的人还连夜搜捕,整个内城被封得严严实实的。”

    “搜谁啊?这么大阵仗!”

    “嗨!说是昨天晚上福宁长公主从府里跑了!”

    “长公主?夜里出门也不是不行啊?去城外的庄子不行吗?”

    “这大晚上跟着一个内侍往外跑,也没有车,也没骑马,去哪了谁也不知道!这不是就是私奔吗?”

    “私奔?别逗了,堂堂长公主还能跟个内臣私奔啊?那驸马都尉不是挺体面的世家公子吗?”

    “那不知道了,早年间不是也流传过,公主驸马不睦,就偏爱身边的内臣。”

    “这也太不知廉耻了吧!哎,不过你说这宫里的内臣,是不是真的细皮嫩肉,貌似潘安啊?怎么公主连这世家公子都看不上,喜欢内臣?”

    “那谁知道呢?这种闺帏里的事儿。”

    “哎,内臣的话,那个不会有问题吗?”

    “这你就不懂了吧?内臣净身只是拉一刀下边这子孙袋,不影响那个,那祈鸳楼里的小倌们有的也是请的这宫里的手艺给来那么一刀。”

    “什么意思,我是听说过有好男风的去找小倌的,但是为什么给来一刀?”

    “啧!祈鸳楼也是接女客的,这小倌是服侍娘子夫人们的!”

    “好家伙!这妓馆还能接女客?!”

    “怎么?就兴爷们去玩乐,那家财万贯的女掌柜的,俏寡妇就不能去纾解寂寞?嘿!妙东京,好汴城,最不缺的就是玩乐!”

    “切!哎,那长公主就这么跑了吗?”

    “应该抓住了吧?今儿个上午内城就解封了,想必皇城司已经找到人了。”

    “这西境六城遭西凉人劫掠的事还没下文呢?你看吧!这几天,街上的小纸片马上就写得比说书的还厉害,那痴情儿女的故事多好卖呀!”

    他们略带些荤腥的话让梦夏不自然的转了头看向别处,赵懿萱依旧没有动弹,只是紧锁了眉头,她们眼前的饭菜没动几筷子,僵坐了许久,脚边还有一张被踩了几脚,还带着脚印和油污的汴京纪闻。

    【汴京纪闻】

    嘉明七年九月廿二

    【福宁公主雨夜与内侍私奔,昨夜皇城司彻夜搜捕】

    【西境六城遭西凉军队屠戮,洛水沿岸战马恐损失惨重】

    【北原陈兵北境意图不详,枢密副使亲率禁军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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