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金光世尊
青衣坊的月色是红的，火红。
众人从未觉得一个人的身子可以那么易燃，几乎窜上一点火星，便几乎顷刻间着了全身。
按照邓小楼的处理，青衣坊已连夜焚烧了。烧的时候火蛇四处乱窜，空气中叽叽喳喳的尖叫不绝，映的夜空火亮。
听着这稀奇古怪的声音，每个人都感觉在被拿针一下下刺在后背上，毛骨悚然。
左千户看着从下午一直烧到晚上的大火，眉毛都皱成了一条线：“这种东西倘若真大规模使用起来，那我神州大地岂不是要面临一场浩劫？”以他的身份首先想的自然是被用作战争。
武当派长老们寒声道：“三十年前的苗疆之祸难道要在南武林重演？”
当初苗疆毒童子祸世所有人都束手无策，可一夕之间毒童子却突然消失的无影无踪，这件事一直是所有人的一块心病，包括邓小楼在内。武当派的长老们虽未参与，可也耳听许多传闻，知晓当年事态的严重性。
风雨盟的人冷哼道：“这又何妨，风雨盟的人自会出手。”
天心阁的人也不甘示弱道：“我们也会出手。”
这些人自然是年轻的新生代，对这些往事无知无畏。
以谢知意的年龄自然也不会参与到三十年前的苗疆往事，但也经常听谢家的人提起，所以趁着这个机会谢知意向邓小楼问道：“只不知这三十年前的往事和如今的一切有什么关联？这种毒又是什么毒？是何人所下？邓前辈可否为后生们解答一二？”
邓小楼道：“大多好物不监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诗是好诗，意是好意。但就这么一句极好的诗意却让场上老一辈的人惊出一身冷汗。
能让他们惊出一身冷汗的当然不是诗意本身，而是与这句诗相关的一些故事。
但凡受过苗疆虫蛊之祸的地方，都会听说这个故事。
毒童子，净琉璃的故事。
北传佛教密宗法门下有大光明教，以大日如来为教主，门下有五大揭谛、十二金刚、三千弟子，皆发无上修持心，以消业障，渡众生，行菩萨道为教义宗旨。
时值苗疆渡天教祸世，渡天教欲广纳教众，施行教义，竟大规模饲养虫蛊，投放人间，然后再派教众出面收拾，传以避蛊神咒，以此来蛊惑人心。整整三年时间，苗疆百姓被虫蛊祸乱，民不聊生，然而渡天教却也因此收纳教众达十万之多，并勾结西域诸国，隐隐有进军中原之势。
渡天教的虫蛊饲养融合西域的特有法门，其培育、杂交技术越来越先进。各种奇形怪状，威力巨大的虫蛊、怪物，日益显现人间，食人无数。但凡听到渡天教布教，而不入教者，几乎无一例外，最后连骨头都不会剩。一时间，中华大地无数武林门派，江湖义士，投身苗疆，为铲除虫蛊之祸，殒身苗疆者，不计其数。
大光明教五大护法揭谛之一，后人称之为金光世尊的金光揭谛。一生闭目修行，闭嘴不言，仿佛对世事不见不争，不闻不问的他，却突然间睁眼看世界。
宛如一缕光明，投入无间界。
门下众弟子皆赶来看这位枯坐数十年的教中护法。
他睁眼起身，周身光明，宛如佛尊降世，。
门下弟子，皆纷纷跪拜。
他朱唇轻启，药师如来咒缓缓飘出。
自那一刻起，大光明教众人才知这位密宗门下的五大护法之一，这一生所修所习，竟不是他们的教义法典《般若密多心经》。
只是那一刻门下三千弟子，却出奇一致的并无分毫诋毁与责难。反而齐齐盘腿而坐，随他持诵药师咒。
三千弟子虔诚肃穆，咒声郎朗直入云霄。山下日益不绝的怪吼之声顿无，仿佛整个世界都清净下来了。
他五十年禅意蓄养于身，此刻一动，佛法无边。
他一睁眼，前看五十年，后看五十年。
真言一出，邪魔歪道，诸邪退散。
一抬脚，日行千里，众弟子还待要仔细端详他时，他便已下山。
佛宗传闻：此去东方，过十万佛土，有一绝妙处，名为琉璃世界。
佛号药师琉璃光如来。
彼佛世尊药师琉璃光如来本行菩萨道时，曾发十二大愿，令诸有情，所求皆得。
众弟子多年以后才知道，这位金光世尊，从枯坐那一刻起，便已预感到今日苗疆之劫难，是以日夜修习药师经。
自他下山那一刻，自号净琉璃。
发十二大愿，普度众生。
金光世尊一路往东，咒声不断，沿途豺狼虎豹尽皆退散。民间传说这位世尊大半生时间都是用来禅定，然而针药蛊毒，医学药理却无所不通，所到之处无论何种疑难杂症，举手之劳便可化解，好不神奇。
传说他还发明了一种驱虫散，加上药师咒加持，附近虫蛊怪物闻之皆退避三舍。
金光世尊下山不过三个月，苗疆虫蛊之祸便日趋平定。
渡天教许多苗疆教众，因不满教中苛刻教义，以及各种苛捐杂税，纷纷开始脱离渡天教。渡天教筹划多年的局势，开始面临崩盘。
这其中，最关键的人物，自然便是金光世尊。
渡天教自然也知晓了这号人物的存在。
但碍于金光世尊的神通，渡天教的种种邪门歪道的手段，统统近不了他的身。
金光世尊虽然有大智慧，然而却缺乏世间法的经验，他始终有个单纯的心，常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欺骗，例如他开发的很多药方便被许多不良商家作为敛财手段。
一日，一个小女孩将他引到一个深不见底的断崖旁，跪在地上哭着对他说，她一家老小被野兽们拖到这断崖之下，恳请净琉璃菩萨显神通，救救她一家老小。
可惜金光世尊虽然有大智慧，大神通，却没有绝世的武功。所以他只能顺着扎手的藤蔓，忍着剧痛，满手是血的慢慢往下爬。
他已隐隐感受到崖底确有太多苦难众生，甚至正在呼唤他。因此更是坚信小女孩的话，舍身也要救她一家老小。
他就这么一个念头刚闪过，他那一直抓着的藤蔓却突然断了。
他跌落崖底重伤濒死之余，终于见到那些苦难的众生们。
崖低确实有很多苦难的众生，只不过这些众生实在太苦了。
它们这一世不得人身，饱受无间轮回之苦，在黑暗无光的地狱里互相吞噬，杀戮。死后又坠轮回，再过八万劫难，也未必能得人身。
他感叹一声阿弥陀佛。
那崖上的小女孩赫然便是渡天教的女祭司魈婴所化。
那崖底哪有她一家老小，只不过是渡天教培育那十万毒物的秘密基地，万毒谷。
万毒谷融合了世间上一切阴晦肮脏，糜烂腐臭。跌进万毒谷，别说是肉身菩萨，哪怕是大罗神仙也不得周全。
魈婴很是得意，她想了想自己也不算骗他，因为她确实把这些毒虫怪物当亲生儿子一般养着，自然也算得上她一家老小咯。毕竟欺骗一个心存救世之心的活菩萨，她心里多少也是有点过意不去。她这么一想通，心情便好多了。
只不过渡天教的人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魈婴回去。
等渡天教派人过来查看时，却发现断崖旁有魈婴跌落崖底的痕迹。
仿佛后边被人推了一把、
有人把魈婴祭祀推下去了？
或者说是不小心被金光拉下去同归于尽了？
并没有任何证据，一切都是渡天教的猜测。
尽管渡天教的三位祭祀互相猜疑，但多年查探无果，便只能这么定论了。
后来又过许多年，渡天教实力慢慢恢复以后，总觉得事情诡异。为解决这一悬案，便又重提此事，派三位祭祀下万毒谷，寻金光和魈婴的尸身。
对具有大神通的修行者，渡天教要确保万无一失。
三位祭祀率领百位饲蛊师，在极度阴暗潮湿，地狱一般的世界里，捏着鼻子搜寻着二人的尸身。
但是搜了大半天，二人尸身没搜到，却发现了两件足以让三位祭祀，百位饲蛊师，瞠目结舌的事情。
这些人，平日里什么穷凶极恶，稀奇古怪的事情都做得出，又有什么怪异的事情能超出他们的手段，让他们吓到四肢具寒？
第一件事，便是这万毒谷的正中央本是群邪密集之所在，然而现在却一片冷寂。
但这件事最多只能让他们感到奇怪。
第二件事，便是他们在这里发现了一个小孩。
而且还是活着的，酣睡正香。
他们惊惧的互相对视着，从各自的眼神中，可以看出，这些人从来不知道万毒谷里居然生存着一个孩子。
他在这里活了多久了？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这些问题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人能答得出。
率先打破僵局的是沉莲祭祀，她眼神中泛着恐惧的，因为她已感觉出，眼前的小孩竟有很多与魈婴相似之处。
身高、容貌、气质都很像。
但魈婴是个女的，这小孩绝对是个男的。
难不成魈婴祭祀私下里养着一个双胞胎弟弟？
她看向其他两位祭祀，他们也面临着同样的疑惑。
“魈婴祭祀？是你吗？”
毕竟这么多年没见不敢乱认，沉莲试探的喊了一声没有回应。
于是沉莲便上前去拉这小孩想一看究竟。
小孩揉揉眼，睡眼惺忪，满脸天真无邪。
它这一睁眼，众人便立时察觉到周遭毒物呲溜溜跑了个无影无踪。
沉莲拉着小孩的手仿佛不愿松开似的，这小孩也愿意让她这样拉着。
仿佛姐姐在拉弟弟起床，小孩子一脸嘻嘻的笑着看她。
只不过众人却觉得很不对劲，因为沉莲保持着这个姿势已经很久了。
众人很奇怪，沉莲祭祀日常生活纵然不端，但这时候哪能搞这个？
一旁的白冥祭祀便拍了她一下。
只是这一拍，沉莲便立刻倒在地上，然后伴随着众人的惊惧，碎了满地。
这小孩约莫七八岁的模样，一脸委屈的看着白冥祭祀。
从来没有人愿意这样跟他亲近，连身旁的这些怪物都离他远远的。
实际上，但凡有血有肉的人或者物，只要一碰到他，便都是这个下场。
所以他很孤独，也很难过。
但他却有一个朋友一直在身边，他虽然碰不到，摸不着他，但他却经常同他讲话，解闷。
他不知道他从哪里来，只知道他叫净琉璃。
他此刻又在同净琉璃讲话。
但众人看着他是很古怪，因为他在自问自答，自言自语。
好怪异，好可怕。看着沉莲祭祀碎了一地的尸身，看着眼前自言自语的奇怪孩童，众人早已连滚带爬的逃出万毒谷。
这小孩顺着渡天教众人来时的路才发现，外边的世界竟是如此美好。
他所过之处人们皆化为七彩琉璃，绚烂华丽。
这既是真正的琉璃世界。
苗疆千年未有之劫难，一时大起，远胜渡天教，时人称之为毒童祸世。
渡天教为祸世间尚唯利是图，这毒童子却是随心所欲，毫不顾忌。
后来杏林权威千金派分析，毒童子就是净琉璃，净琉璃便是毒童子。
净琉璃金光世尊出山之时，已是年近六十，这小孩子明明却只七八岁。再说，净琉璃尊者拯救世间，普度众生。毒童子祸乱人世，作恶多端，又怎会是同一个人。
千金派的人说毒童子实际上有点癔症，既是精神分裂。这便是为何众人见他时，他总爱自言自语，自说自话。
因为他极度的孤独，所以内心便分离出了另一个人格来陪伴他。或许他曾真的见过净琉璃，净琉璃曾陪伴过他，所以他潜意识里，便把另一个人格默认为净琉璃了。
这非是千金派单方面信口雌黄，就连大光明教那边也有这个说法。从金光世尊跌落万毒谷失踪，至毒童子离开万毒谷祸世，这二者一进一出不由得让人联想起来，而且金光世尊失踪在万毒谷之前纵然渡天教如此危害也从未诞生出毒童子这样的劫数。
而且还有一点，让大光明教坚信毒童子必是金光世尊无疑。
那便是金光世尊下山前，曾自号净琉璃，发十二大愿，普度众生。
而前两愿已应在了这毒童子身上。
第一愿：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自身光明炽热，照无边世界，生三十二相，八十随形好，庄严其身。令一切有情，如我无异。
第二愿：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身善安住，过于日月；幽冥众生，悉蒙开晓；随意所趣，作诸事业。
这第二愿，身如琉璃，照应毒童子的手段。幽冥众生，照应毒童子出身之地。随意所趣，照应毒童子性格。虽然可能是暗合，但已足以让大光明教的人浮想联翩。
而第一愿，三十二相，却在毒童子身上只应了十二相。
手足柔软、立手摩西、足下千福轮。四十齿具足、齿白净、齐密、根深。且眼色如金、睫毛如牛、皮肤细滑不停蚊虫等。大光明教众人竭力想找齐这三十二相，然而由于毒童子的危险性，他们目所能及的观察，只能找出这十二相。
其实这十二相已能说明一些问题，因为金光世尊身上显示的也正是这十二相。只不过单凭这点又怎能断定两个年龄、外貌、人性完全不同的人是同一个？所以他们中的很多人都认为毒童子是金光世尊的转世，因为二者一失踪一现世，之间相隔近十年，金光世尊只怕早已遭遇不测。
不过这一切谣言和猜测都在金光世尊突然的再次现世后不攻自破了。
说也奇怪，金光世尊一现世毒童子就消失了，再也找不到了。
所以仍有许多人忍不住猜测二者之间的关系。
至于这么多年金光世尊去了哪里没有人问得出来，因为金光世尊一现世大光明教就请出了主管教令律例的不动明王尊者将他囚禁在了曼荼罗山上。
这在外界看来曼荼罗山一定是证实了某些消息才会如此以雷霆之势赶在众武林豪杰动手之前劫走金光世尊。
大光明教究竟在隐瞒什么？
武林中的千门百派早已议论纷纷，可在没有十足证据之前没有人也没有任何帮派愿意和大光明教这个佛教巨擘起正面冲突。只不过无论如何毒童子已不再祸世，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后续也就是千金派根据猎杀毒童子时采取的血样，解释了一些毒童子血质的特性。
他生长在万毒谷，必然以其中万千毒物为食，久而久之那万千毒素便融于血脉之中，所以凡是触碰过他的人皆会立刻毒发身死。
至于为什么中毒者会呈现一幅琉璃雕塑的模样，千金派的人给出的解释是——他们不可能把毒童子吃过的万千毒物都找出来一一研究。
所以他们并没有给出什么解释。
他们曾提取那变为琉璃人像身上的血虫，与毒童子身上的血液相对比。发现了二者之间的相生作用。
毒童子身上的血怕光，遇光则干，干久为粉，粉再遇血生虫。由于新生血虫源于毒童子身上的血质，所以极度怕光。他们掏空宿主血液以后，便竭力维持各方机体平衡，躲在宿主体内避光生存。
所以这些中毒者就像是被点了穴一样，一动不再动。
这些琉璃雕塑能保存多久，无人知晓。但现存保存最完整最有名气的是少林寺的玄清大师，距今已有三十多年。
玄清大师是少林寺玄字辈高僧，佛法修为之高，使他顶生肉髻，声音深远，如迦陵频伽鸟声一般，是当时有名的肉身活佛。
其时，渡天教为祸，玄清大师为解苗疆子民水火之苦，率门下弟子十八罗汉，三十二僧，亲赴苗疆铲除祸根。后来却遇毒童子现世，玄清大师及门下一众弟子，尽皆遇难。少林寺为保存其肉身完整，在苗疆众人所成琉璃之处，盖了一座迦陵寺来遮风挡雨，彰显其无畏功德。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同时代的人大多人事已非。唯有这琉璃像一如当初，栩栩如生。佛宗众人皆视琉璃为佛宗七宝之一，眼见琉璃像跨越时间，不染尘埃，想起药师经身如琉璃之大愿，皆一声佛号感慨。于是对此毒命名为琉璃。
南武林众人因这琉璃一碰既碎，又在此后边加上了一个“脆”字。
寓意越是美好的东西，反而越容易破碎，以此来暗讽佛宗的酸腐。
这就是“大多好物不监牢，彩云易散琉璃脆。”背后的故事。
这个故事本是很久以前的故事，就算深更半夜的讲起，也并不算的吓人。
可邓小楼一讲完，在场众人便惊的面无人色。
因为故事倘若是听听，便也罢了，可是现在他们很可能要参与其中。
连玄清大师那样接近肉身成佛的得道高僧，尚对此毒做不了丝毫反抗，何况他们这些凡夫俗子。
而邓小楼的症结所在却和所有人都不同。
因为当年还发生了这样一件事，只不过这件事在现在几乎再没有人关注，那就是邓小楼的养女秦冰失踪后不久，金光世尊才突然现世。
这二者一失踪一现世又有什么关系？
当初还有传言说蜀中唐家为研究蛊毒结合，秘密豢养毒人，从苗疆掳掠了许多体质特殊的孩子，根据听雨楼情报，这失踪的魈婴祭司便是出身唐门。魈婴失踪后，毒童子也开始现世，这其中又有什么关系？
不管怎样琉璃脆实在是蛊毒结合最完美的答案，以杀伤力的角度客观来看，琉璃脆几乎可以称之为一种艺术，就连唐门这种顶尖的用毒专家在面对琉璃脆的时候也是束手无策。
具有毒人体质的魈婴，通晓药理的金光世尊，忽然出现的毒童子，加上神秘失踪的秦冰……
邓小楼轻抚着白发低头深思了一会儿，忽然哈哈一笑。
众人见他竟然还笑得出，怕不是想通了什么事情，忙道：“邓前辈你是不是想明白什么了？”
邓小楼看着众人苦笑道：“我确实明白了一个道理……”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原来脑子经常不用的话，真的会生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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