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水中月
燕寝感觉周身的血液都凝结了,吼间有腥甜的血气翻涌,耳边又传来了百鬼尖锐的哭嚎嘶鸣,头痛欲裂,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段被他刻意掩埋的混乱往昔此刻清晰的再次重演于眼前,身体自后被圈入了一个怀抱,冰凉的手掌捂住他的眼睛,那人在他耳边低低的呢喃,“阿凌…”
喉间的血气终于压抑不住自唇角渗出,燕寝听到了自己胸膛中如擂的心跳,他挣脱开楚淮的怀抱,转头望向他,身后的属于楚淮记忆的水中月已然溃散,露出一片荒芜的真实。
只听楚淮低沉的声音道,“你还要躲到什么时候?”
鬼魂的哀嚎声音自黑暗的远处传来,楚淮深谭般的眸中倒映着自己苍白的面容,燕寝一时讷讷,“并非躲你,只是不知如何面对”
楚淮一字一顿,缓缓开口,“纪凌是你,燕寝也是你,曾经的事情你休想一抹干净。”
他话音刚落,神色一凛,旋即带着燕寝躲闪开来,散发幽蓝光芒的寄雪自两人背后转了个弯,继续向着他们袭来。苍夷出鞘,与寄雪相对,兵刃间发出了裂冰般清脆声响。
一片荒芜的场景瞬息变幻,如墨的夜幕下电闪雷鸣,狂风裹挟着风雨欲来的摧枯拉朽…
云笈…此刻当是慕望舒脸色冷然,眼神凌冽似刀刃,看向未央宫纹丝未动的紧闭大门,“太傅,究竟是怎么回事,阿凌…阿凌他做了什么?”
孟沉脸色格外的难看,脖颈处一道刀痕正细细的渗着血,他的双手都在颤抖,额上青筋暴起,“孽障,真是孽障!挟持国主,打伤恩师,与同袍刀剑相向,纪凌…”
他一口气似没有上来,猛然顿住,顺了口气,“七杀贪狼,当初不该留他一命的…”
一声天雷巨响,闪电将半个夜空烧得如同白昼,大雨终是倾盆而落…
“阿凌!你出来!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出来告诉我!”慕望舒一向清雅的英俊面容已然崩溃,持着剑又砍向着紧闭的殿门,殿门在又一声雷鸣中倏然打开…
殿内横七竖八的躺着尸体,血流成河,纪凌满身满脸的鲜血站在其中,手持着一柄散发黑气的利剑,浅淡的眼眸已然失焦,不知望向哪里。
“阿凌!你做了什么!”慕望舒撕心裂肺的呼喊模糊在了暴雨之中。
纪凌突然回神般动了动,身形极快在众人反应之前向着后殿奔去,孟沉手捂着脖颈伤口,大喊道,“追!都给我追拿叛臣纪凌,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国主…国主在这,国主他薨了!!!”全身是血的侍卫吼叫着。
“少主!太傅!”又一名全身是血,侍卫打扮的人仓惶奔来,“纪三公…纪凌他逃了!!!”
一片的嘈杂、喧闹、混乱之中,慕望舒仿佛被定住了一般,木然的站在暴雨之中,雨水顺着他英俊的脸颊流淌,看不出是否混合着泪…
“这是云笈的回忆”燕寝微皱眉头,“水中月本是云鼎国的秘术,以旧物为媒介编织回忆,身处其中的人一旦被幻境魇住就会被施术者吸取灵力。我们身处的这个水中月以鬼泣为媒介,想必这些鬼魂大多也是前朝故人了,前有鬼将引路,一入临安便有故人冤魂而来,现下又是这般,环环紧扣,幕后之人好缜密的心思。”
楚淮却没接话,只是静静的看着云中月里的一幕,突然开口,“你当年一直不肯说出为何弑主叛国。”
燕寝道,“为何?我本相乃腾蛇,在神族中亦是颇有争议的存在,反叛嗜杀是刻在骨血里的本性,弑主叛国不是顺理成章的吗?哪来的为何。”
楚淮静默了片刻,低缓道,“当真如此?”
此刻燕寝脸上的神情竟与慕望舒有着同样的木然萧索,人人讨伐他叛国逆臣,痛斥他背信弃义,却没人记得他为护一城老幼,孤军厮杀,亦没有人记得他单枪匹马浴血奋战。他叛离的地方,是他曾经的美梦,死守的家国,效忠的信仰,和再也无法回到的年少…
“杀也杀了,叛也叛了,究其为何又有什么意义。”燕寝挥出无常,双刀自云笈身侧掠过,散发着浓重的杀气,四周的景致扭曲变形,百鬼哭嚎陡然尖锐,怨灵们的黑气一点点从四面八方向着三人逼近…
一道娇媚的女声袅袅而来,“小女璃落,向三位大人问安。”
燕寝扯了一抹笑,“没想到鬼将竟是位佳人,是我等唐突了,敢问璃落姑娘此番有何目的?”
楚淮眼底闪烁着暗红的光,想要抬手却被燕寝悄然握住手腕,后者轻轻的对他摇头。
“鬼王切勿妄动,世人只知水中月,却不知当年云鼎还有一秘术为镜中花,身处于镜中花的人,施展的任何招式都会对自身造成同样的伤害。三位大人威名远扬,任何一个小女都是打不过的,只好出此下策,望各位大人见谅。”
云笈已从幻术中回神,冷然开口道,“姑娘好计谋。”
璃落笑起来,娇媚中多了一丝甜腻,“仙君谬赞,论计谋,小女怎可与三位相提并论。当年燕寝仙君与云笈仙君坠入凡尘,待两位回归神位时,一个失了神器不阿,一个心生魔性成了堕神。三界六道对此传言纷纷,小女亦是好奇,想借此看看当年究竟发生什么罢了。”
楚淮强压怒火道,“那你看够了吗?”
“哦,还有鬼王大人,都说生当人杰,死亦鬼雄,区区三百年竟然能从一介游魂修成幽都之主,鬼王大人当真令小女佩服。不过,小女似乎记得,鬼王大人前身因纪凌家破国亡,因纪凌百箭穿心,又因纪凌入不得轮回鬼王大人,您不恨吗?”
说罢,璃落轻笑,转而道,“不过想来也是,人世二十载对神魔来说不过昙花一瞬,凡尘之中的那些个爱恨交织也好,遗憾落寞也罢,早都随着时过境迁而烟消云散,天道本就无情无义。”
“璃落姑娘所说的不过都是些无聊的旧事罢了,不值一提的,”楚淮突然开口,“不过既然姑娘喜欢旧事,那我就姑娘讲一件有趣的旧事,以棺材板为誓,要是璃落姑娘觉得无趣,我就当场把棺材板撬了如何?”
棺材板???楚淮和云笈同时看过来,心道,好端端的你拿谁棺材板起誓阿…再说你没事撬人家棺材板做什么啊???
燕寝双刀入鞘,笑了笑,“修罗众有百态,除堕神外,更多的是三界之中非神、非人、非鬼、非妖的存在。听闻很久以前,曾有枭鲛一族祈求入修罗道寻求庇护。枭鲛乃海妖与人通婚所生的后裔,海妖本就灵力低微,只擅长幻术,与人通婚的后代灵力更是微乎其微,加之外貌与常人有异,泪水可化珍珠,在人界遭遇捕杀,他们只能靠伪装易容勉强度日。”
他叹了口气,“修罗道尚武,他们无自保能力,入修罗道并不能拯救他们。当时的修罗主虽拒绝,却到底动了些恻隐之心,不忍看他们一族老小就此消亡,于是教他们一个利用灵物加成施展幻术的方法,让其避祸。”
楚淮开口道,“云鼎的水中月?”
“嗯呢,”燕寝探出修长的手指晃了晃,“云鼎地处西南,靠近其边陲曾有一座名为梁溪的小国,传闻梁溪人生来畏惧日光,常年以面纱遮住容貌。我认为枭鲛一族为了避祸整族从海边迁徙到了内陆,改名换姓建立了梁溪国。”
“十国动乱之前,云鼎曾经攻打屠灭了梁溪。”云笈说道。
燕寝拍了拍手,“不错,说到十国之乱,我又想起了另外一件旧事。前朝十国之乱始于北漠少主耶律祁的死,当时,各封国少主均在南晟,若说是有封国为起兵南晟师出有因,其实杀掉作为闽楚国主独子的慕望舒更为合适。一则虽然北漠、南晟两国积怨已久,可北漠地处相隔甚远的西北,中间隔着吴越,着实不是最佳的带头起兵选择。二则北漠国主妻妾成群,儿子更是一大帮,失掉一子不至于倾尽全力举兵。对吧?”
楚淮看着他,点头道,“事实也确实如此,十国之战中北漠派出的兵力不足三成。”
云笈也开口道,“不错,还有一点,当年妖兽在建邺厮杀的时机和地点都太过巧合。”
燕寝笑了笑,“耶律祁从一开始就是枚弃子,北漠国主这么多儿子,必然不会派最得意的儿子来当质子。规学刚开始耶律祁就带头针对楚淮楚涟,我猜他本来想趁机杀掉他们之一来挑起南晟的怒火,虽然他们两兄弟不得宠,但是在南晟自己的地界里皇子被杀,南晟势必不会善罢甘休,很可能一怒之下对各封国少主下手,无论怎样大战都难免。”
“我与齐昭曾偷偷查看过耶律祁的尸体,灵脉枯竭,身上都是自己佩剑造成的伤痕,致命的穿心一剑也是他自己的佩剑,与水中月和镜中影所造成的伤符合。”
“当时身处于混战之中,大家根本来不及去想个中关系,现在回望,这场混战之中必有另外一拨人在心怀鬼胎、挑拨离间,甚至比我们想象的更早开始布局,从云鼎灭掉梁溪开始,而后与北漠暗通,目的就是为了挑起事端。规学时因横出了一个纪凌,打乱了他们的原计划,于是他们转而直接杀掉作为棋子的耶律祁来引起混战。”
燕寝停顿了一下,在一片静默中笑弯了眉眼,接着开口,“璃落姑娘的幻术确实厉害,在成为鬼将之前想必也是位枭鲛族的佳人,只是在下也有一事好奇,枭鲛族覆灭,独留璃落姑娘是为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