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往事如尘
长街上传来纷至沓来的脚步声,听闻动静赶来的护城卫朝着这边层层围堵而来,其中不乏灵力高深者,燕寝看了小秋,将一脸呆滞的楚淮抓过来,对她道,“你自己小心些。”
小秋看着他,又看了看楚淮,犹豫了一下,便转身遁入了黑夜。那厢连瑶已经没了踪影,燕寝倒是不担心他,带着楚淮和云笈一道遁走。
历经百年,沧海桑田,临安城内早已经是翻天覆地,燕寝只能凭着记忆找寻大致的位置,躲避着追踪鹰犬。看着一左一右俩醉鬼,燕寝十分郁卒,这样仙魔的无敌组合,不说所向披靡,在人界横行起码是没问题,怎就如此狼狈,难道真是他几人八字犯冲?
不知不觉间,飞身到了一处无人的院落内,静待片刻无人再追上来,燕寝才松了口气,一番折腾之下两个醉鬼也渐渐清醒过来。
云笈终于松开了挂在燕寝身上的手,揉着眉心。楚淮神色还有些迷茫,看到夜色中站立的燕寝,一时怔然,脱口而出,“阿凌…”
燕寝恍若未闻,轻笑,“二位错过了一场美人戏,可惜可惜啊”
云笈眉心微动,沉声道,“燕寝,随我回九十九重天。”
楚淮闻言抬眸,“回去做什么,冠以堕神罪名,继续幽禁在罗刹什狱?”
“楚淮,你以为你是谁,我神族之事何时轮得到你来插手?”云笈眉目肃然,语气冷厉,“凡人纪凌已死,现在的人是燕寝,与你前世今生都没有干系的燕寝。”
楚淮眸中蓄起了杀意,刹那间冷意翻飞,“没有干系?”话音未落,苍夷已经握在手中,他全力挥出一剑,云笈召出寄雪,两人都放了杀招,绝世的灵剑相击,发出了巨大的轰鸣,一时剑光交错,将黑夜映照如白昼。
燕寝蹲在角落,望着头顶上如雷鸣电闪般的天空,头疼万分,“那个打扰一下两位”
两人回头看向他
“两位要不稍后再叙旧寒暄?”燕寝起身,拍了拍刚抠过土的手,“此地有蹊跷。”
他向着院内一棵巨大的槐树走去站定,开口道,“槐者,木之鬼也,最是召阴聚魂草木。刚刚我查看了一下,此处土地中充满了血腐气息。鬼将踪迹到了临安城中便追寻不到,不知是不是藏匿在这里。”
话毕他一掌拍在槐树上,高大的树冠震动着,树叶沙沙作响,在一片响动之中,院落内的地面传来了微弱的啼哭,一开始声音极低如叹息,片刻后声音越来越高,似无数的男女老少的啼哭、哀叫、嘶鸣夹杂在一起。
燕寝皱着眉道,“百鬼啼门?可现下并非月半啊,怎么会出现百鬼啼门?”
幽都每逢七月半会打开一道与人间相通的鬼门,驻留在幽都的鬼族可通行到人间夜行一晚,若能化解心中执念便魂息入轮回,若无法化解则返回幽都。鬼族出没时多哀嚎悲鸣,因此也被称为百鬼啼门。
楚淮收剑,伸手,指尖闪出光芒刺入地面,声音半分没有减弱,他摇头道,“并非百鬼啼门,这些鬼魂也并非来自幽都,不听从我的命令。”
“燕寝,闪开!”云笈挥剑直斩向那颗槐树,巨大的槐树应声碎裂,空气中出现了一道黑暗的洞口,于此同时,百鬼啼叫的音量暴涨了数倍,振聋发聩。
燕寝觉得自己的脑仁都要被这声音震得裂开,捂着耳朵一脸痛苦,再看另外两人也没好到哪里,这声音对云笈的影响最大,他脸色惨白,额上青筋毕现。
“这道门如果不通向幽都那会是何处?”云笈艰难的说道。
燕寝觉得自己被震得无法思索了,“管它通向何处,先进去再说!”说完率先跳入了黑洞中。
楚淮跟在他身后跳入,云笈迟疑一下,提着剑也跟着一起跳了进去。三人身影淹没的一瞬,黑洞便消散在了空气中,院内一片安静,只有被云笈斩断的槐树碎片凌乱的散落
十里长街,华灯初上
燕寝站在涌动的人潮中,静默无言。身边的一群少年喧闹着大笑着,一如昨日…
还是少年模样的齐昭用手肘撞了他,“喂喂,纪三,你怎么了?怎么傻愣着不说话?”
燕寝…或者应该说是纪凌,开口说道,“我刚刚好像看到了楚淮…”
“啊?没有啊…你眼花了吧,他现在肯定是在宫宴上啊…”
这是…当年建邺规学时的祭月节…
上次那件事之后,两人关系依旧,至多见面互相点头。倒是他弟弟楚涟,与纪凌愈发的亲近,楚涟自小身体就不好,常年静卧,看着精力异常旺盛,一刻也闲不住的纪凌满心满眼的羡慕,一得空便缠着纪凌。
说是规学,其实就是圈禁各世家子于清音阁,这样的日子自然不会舒服,特别是对于纪凌这种在自家天天上房揭瓦的主来说,更是格外的难熬,要不是慕望舒盯得紧,纪凌早就不管不顾的溜出去撒野了。
恰逢这天祭月节,南晟办宫宴,封国少主们皆被请至宫内正殿参宴。慕望舒前脚走,纪凌带着一众少年后脚开溜。因为宫宴,清音阁这边的守卫弱了很多,竟然真叫纪凌他们溜了出去。
南晟国风繁盛奢靡,都城建邺更是璀璨华贵,节日时长街满华彩,摊位上摆满了各种新鲜的玩意和吃食,纪凌看得满眼缭乱,带着买来的面具,手里左拿一份糕,右握一碗羹,跟着齐昭几个少年沿街嘻嘻哈哈的打闹。
纪凌的眼力极佳,刚才人群里一闪而过的确实很像楚淮,他将手里的吃食一并塞给了齐昭,“你们等着,我去探探。”
“喂,纪三!”齐昭还没反应过来,纪凌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人海中。
纪凌对建邺不熟悉,七拐八拐的转到了一条偏僻小巷,便不见了那人踪影。小巷中多是破败的空院子,纪凌沿路走着,走到最里面时听到有人讲话的声音,他立刻驻足,屏气倾听着。
“阿娘,这枇杷膏效果很好,入秋了,可缓解你的咳症。”少年的声音低缓清和,没有了以往的疏离骄傲。
妇人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声。
“阿娘不用忧心我,我和阿涟一切都好的,真的,大家对我都很好,特别是阿涟,嗯…也交了朋友的…最近天气转凉就没带他出来,下次我带着他一起来看阿娘。”
楚淮低低的说着,都是琐碎的小事,念了多少的书,写了多少的册宫闱秘辛,权谋争斗,眼下这情景猜也能猜出大致缘由,纪凌静静的站在院外,片刻后正要退走,却听见屋檐瓦砾上异响,猛然抬头,只见一只虎形巨兽攀附在屋檐上,利爪似刃。
院内的楚淮也察觉到了异象,“阿娘当心!”
纪凌飞身如院内,也不管楚淮一脸的震惊,冲他和身后的妇人喊道,“退后!”
巨兽从天而降,向着三人扑过来,纪凌双手结印在身前张出了一道灵盾,横档住巨兽的利爪,召出了无常,斩向巨兽。巨兽利爪与刀身相搏,发出刺耳的声音,这东西身形高大,力量可怖,纪凌觉得握刀的手已经渐渐发抖。
这时一柄通体月白的灵剑从巨兽的身侧刺入,正中巨兽心口,楚淮握着剑,脸色冷凝。巨兽晃了晃,倒在了一边。他看着纪凌,眸如沉潭,握着剑的手用力到骨节发白,他刚想开口,就在此刻,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了一只半人多高的狼兽,向着躲在角落的妇人撕咬去。
楚淮瞳孔瞬间紧缩,却已经来不及反应,眼看那狼兽要扑到妇人,千钧一发之际,纪凌持刀堪堪的挡在了妇人面前,狼兽的獠牙狠咬住他的肩膀,纪凌咬牙忍痛,双刀同时向前送去,将狼兽刺了个对穿。
纪凌踢开狼兽的尸体,龇牙咧嘴的捂着冒血的肩膀,对楚淮说道,“哎,你这剑叫什么,看不出来你还挺厉害的,怎么被欺负的时候不召剑呢。”
楚淮脸色难看,“这是怎么回事,你又为何出现在这?”
“那个…”纪凌想起来之前撞见的场景,一时语塞,看到楚淮脸色越来越难看,急忙说道,“你别误会,我可没跟踪你…不是,也不能说没跟踪…我跟齐昭他们偷溜出来玩,正巧见你就跟上看看。没有别的意思,真的是巧合,我本来想走来着,又正好遇到了这巨兽。”
楚淮脸色几乎铁青,“纪凌你!”
受到惊吓的妇人拉了拉他的衣袖,他才缓和了些,看了眼纪凌已经被血染红的衣衫,顿了下,说道,“我先帮你看看伤口。”
狼兽这一口咬的颇深,楚淮皱着眉帮他处理,一边说道,“这两只是北漠驯养的妖兽,应该不止是这两只,而且恐怕现在已经四散在城中。”像是印证他的话,远处传来了阵阵的惊吼尖叫。
纪凌叹了口气,“北漠与南晟积怨已久,爆发只是迟早得问题,只是不知北漠突然的发难是为何。嗯…还有,你放心,今日所见我并不感兴趣,无论你是藏锋是避祸,还是…”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来,因为楚淮在看着他,沉潭般的眸中荡出几许细碎的涟漪…他听到楚淮深吸了口气,良久轻声的说,“多谢。”
祭月节当天断腿的耶律祁莫名死在清音阁,北漠亲眷子弟纵妖兽于建邺大闹了一场,趁乱逃回北漠。北漠国主震怒之下带头起兵,南晟扣留诸封国少主为要挟,待纪凌与慕望舒一路浴血逃回到闽楚时,时局已是大乱。各封国联合讨伐,其后吴越倒戈,讨伐军不断内斗…谁杀了谁,谁又被谁杀,国破家亡旦夕之间,朝野倾覆也似乎只要一夜,正邪黑白,人伦道义都好似一团乱账…
史书称这场持续数年的混战为十国之乱…后世无论是台上的戏文还是说书先生的画本都对这段历史津津乐道,乐此不疲,可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知道,红色的土地满目苍夷,是悲壮、是残酷。
几多时,少年不知悲嗔
生死一炬,唯余倥偬无声
燕寝站在鲜活的回忆中,孑然一身,他扯了扯嘴角,“似幻如梦,如影化形,阁下布的水中月真出神入化,可一直装神弄鬼做什么,何不开诚布公站出来。”
他手起刀落,眼前所有的场景如琉璃碎裂,黑暗中折射着烛火摇曳的光,空荡的宫殿之中,床幔婉娆将两道纠缠的身影勾勒出绮丽姿态…刹那间,燕寝感觉全身的血液冲到了头顶,旋即又退了个干干净净,本就苍白无半点血色的脸上,连仅有的唇间颜色都一并退尽了…
被压制的人死死咬住嘴唇,不发出一点声音,灵动的瑞凤眼紧闭着,像是忍受的极大的痛苦。脖颈间的铁环被猛然拽起,闷在喉咙的破碎□□再也无法压抑,断断续续倾泻…
楚淮看着身下的人,眸色沉沉,竟分不清究竟是恨,是怨,还是爱…,他开口,声音低哑,“纪凌,你是否后悔当初没有将我也一起杀掉…”
纪凌不吭声,亦不睁眼,他的灵力被废,除了脖颈上的铁环,他的脚腕上也被打上玄铁制镣铐,已是无力反抗,亦无处可逃。
“纪凌,你现在的样子,哪还有半点纪三公子的风采…”楚淮加重力道,看着纪凌瑞凤眼尾染出氤氲薄红,笑着道,“你知道吗,你的望舒君修书谈判,条件是让我交出叛臣纪凌。纪凌,你真好本事,就算弑主叛国,慕望舒也不舍要你命,怕不是你跟他早就…”
纪凌猛然的睁开眼睛,浅淡的瞳孔中满是悲愤,他发狠的奋力狰动,楚淮摁住他,好整以暇看着他徒劳的动作,“终于有反应了…纪凌,你知道吗,这样的你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