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晓看花楼
就在这时, 山崖边的鲤鱼石像吐出一长串灵气泡泡，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提醒修士们有新一班灵兽到站，是时候动身了。
卿笑寒站起来, 向祁纵笑了一下，转身走出候驿亭。祁纵感觉他哪里不太对劲，但又说不上来, 不禁有些茫然。在他看来, 两人终于能抛掉演戏的任务、自然坦诚地相交了，是最值得高兴的事才对。
阗镇驿的崖边是一片平整的草地, 准备乘驿的修士们都在此排队等候。这里地势较高, 仿佛一块凸出雾山林海的怪石, 可以展望远处。只见万里长空中平铺着似水的天光, 在那抹澄金里，渐有如洗的鸟鸣声传来。一列比翼齐飞的灵鹤穿过云翳，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每一只身上都载着一间可容纳两人的车厢。
灵鹤落地, 十余个修士拉开厢门，神清气爽地下来离开。轮到祁纵他们登驿了，卿笑寒从灵气面板上移出乘驿凭证, 投入鲤鱼石像的嘴里，这石像便如活了一般，把凭证“咔嚓咔嚓”地吞吃入腹，点头请他们进车厢。
空驿车厢不大不小, 顶部嵌有数颗灵石，构成减重的法阵。祁纵与卿笑寒刚好能促膝对坐，手边各一扇窗，通风透气。待所有修士就座完毕，驻站的驿使吹了声口哨，灵鹤们便再次腾空而起，飞向下一处驿站。
从阗镇前往书剑宗，大概要一个半时辰。本来眼一闭一睁，就能打发过去，祁纵却因为卿笑寒奇怪的情绪，总忍不住看他。
终于，在祁纵第八回瞥了卿笑寒一眼、然后迅速移开目光，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时候，卿笑寒轻声问：“阿纵，有事吗？”
祁纵：“……”
既然被抓了个正着，祁纵索性就破罐子破摔了，道：“你不开心。为什么？”
卿笑寒沉静片刻，反问：“阿纵觉得为什么？”
“我要是想得出来，就不在这问你了！”
祁纵忍不住离他近了一点，从下往上盯着卿笑寒的双眼，认真道：“喂，卿笑寒，我终于可以退婚了，我们终于不用再假模假样地演戏了——这不是好事吗？”
“嗯，是好事。”卿笑寒似笑非笑地道，“所以我说了恭喜。”
“你嘴里说着恭喜，脸上简直是节哀好不好！”
祁纵不觉间又靠近了一些，卿笑寒垂眸望着他，将少年人不解中带着点摸不着头脑的焦躁的模样刻入眼底，道：“阿纵。”
祁纵：“啊？”
“你说我们不必再演爱侣，那从今往后，我该如何待你？或者说，我能如何待你？”
卿笑寒稍一颔首，两人几乎呼吸交错。对方每说一个字，都将沉沉地坠入耳中。祁纵本来双肘撑在膝上，微仰头看着他，这下差点陷到卿笑寒的眼睛里去。那些凝定的山岚都流漾起来，其中乍现瑰丽的金色，动人心魂。
“我还能牵阿纵的手吗。”
卿笑寒一脸平静地俯视，浓长的眼睫垂着，显得温柔又深情。他低声问，“我还能与阿纵共进晚膳吗？我们还能并肩而行、相拥而眠吗。以前不论做什么，都可以说是在假装一对眷侣，阿纵也是这样想的，才一再纵容我、迁就我，对吗？”
祁纵张了张口，道：“好、好像是这么回事？但怎么被你说得奇奇怪怪的，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那么在阿纵退婚之后，这一切都会被收回罢。”
卿笑寒接过他的话，说：“你不会再让我牵手了。也不会再让我抱着了。誓约达成后，阿纵便不再需要我。”
他的嗓音低缓，祁纵一时怔住了，他隐约明白了卿笑寒的意思，半晌才道：“你……你还想和我……？”
祁纵睁大了双眼，后面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只要出口，就所有事都乱套了。
他呆呆地问：“为、为什么啊？”
卿笑寒静静地看了他片刻，最后自嘲般垂眸一笑，往后靠在车厢壁上，望向窗外不语了。
祁纵陡然产生了一种极其令他震悚的想法。
—
空驿到站，修士们准备下地。祁纵一路上浑浑噩噩、魂不守舍，见地面近在眼前了，才想起来该提醒卿笑寒、把形貌改回十六岁的样子了。
可他刚打算开口，卿笑寒的模样便已经发生了变化：少了一分清峻，多了一分秀雅，如墨的长发垂在身后，衬得身姿修长，容颜如玉，就像个少年仙君。
祁纵只好又闭上嘴。
这次他们到了锦官驿，书剑宗就在城外十里的山中。从各地汇聚来的修士络绎不绝，其中有不少衣着光鲜的世家子弟，显然都是来赴讲坛的同窗。
祁纵看见了他们，他们也看见了祁纵，登时如见活鬼。就算有个飘若谪仙、名动天下的书剑宗公子立在一旁，少爷小姐们也没敢走这边了，全部分流避让。
祁纵听见他们窃窃私语：
“哇塞，长生殿毒瘤！我还是第一回见到活的！”
“见见见，见什么见？见了染上血光之灾，回头咱们变死的。”
“他怎么和卿公子在一起……”
“近墨者黑，书剑宗也堕落了啊！”
有人语重心长地感叹，结果被身边的行人听见，立刻招来了一片反驳声。毕竟是在西蜀锦官城，这里因有书剑宗的庇荫，才得以延续百年繁荣，哪听得了外人非议。
祁纵本不在意他们的闲言碎语，但过了一会儿，有修士开始摄录他们的留形画影，祁纵忙戳着卿笑寒走快些。
卿笑寒道：“哥哥赶时间么？”
“啊？”
祁纵心不在焉，然后猛一抬头：“你，你叫我什么？”
“哥哥。”
十六岁模样的卿笑寒侧目望着他，自然而然道：“现在你比我年长，我自然该将称呼换回去了。”
“这……这不好吧！”
祁纵莫名其妙地脸红了。以前他不知道卿笑寒的壳子里住着个三千岁的神仙时，被叫做“哥哥”就怪不好意思的。现在知道了，更是觉得浑身上下不自在，不知道是自己占了人家便宜，还是人家在占自己的便宜。
卿笑寒却已继续前行，边走边打开灵气面板，道：“约好的马车停在驿外，去书剑宗前，哥哥还有其他想去的地方吗？”
“哦，有的。”
祁纵挠了挠头，说：“对不起啊，我和邵临枫约了喝酒。”
卿笑寒站住了。
喝酒其实是个幌子，祁纵找邵临枫有更重要的事。但他看着卿笑寒的样子，觉得有点不妙，道：“怎、怎么了？”
卿笑寒回身微笑了一下，问：“是他约的哥哥，还是哥哥约的他？”
祁纵慎重道：“我们互相约的。”
卿笑寒：“……”
片刻后，卿笑寒轻声说：“真好。那我，便不打扰你们二位了。”
“不是，卿……！”
祁纵还想弥补几句，可面前的少年公子直接丢下一个法阵，原地消失了。
祁纵：“……”
祁纵痛苦地抓了抓头发。
他忽然有种预感，那个令他震悚的想法——很可能是个事实。
—
锦官城民风闲散，人们安居乐业，最爱吃玩。这里生活的韵律极其缓慢，不论是哪条街上，都开满了酒楼、茶馆、戏园子。
祁纵收到了邵临枫发来的灵讯定位，一点灵光从灵气面板上升起，引导他拐道转弯。但西蜀的地势险峻且复杂，江国千里、山城百层，祁纵绕得一头雾水，最后还是开了个灵讯面谈。
灵气聚成邵临枫的上半身，他大大咧咧地说：“喂祁兄？哟，到了呀，怎么不进来？”
“哪里到了，旁边根本没你说的‘晓看花楼’。”祁纵没好气地说。
邵临枫诧异道：“怎么可能？灵讯印显示你就在我前面不到五丈地。”
祁纵：“我前面一丈是悬崖……”
两人都沉默了片刻，邵临枫忽然一抚掌道：“哎呀，我忘记了！晓看花楼在悬崖下边，你的引路灵光没晋升到最新版本呀，不会提醒你向上向下吗？”
“……哪有地方要向上向下的啊！”
祁纵把灵讯面谈掐了，往悬崖下一看，底下果然藏着另一片洞天乐土。他算是见识到西蜀的地形有多复杂了，拔刀一跃，卡好时机、快速地插刀借力，控制着自身一丈丈下落，距地面还剩两三人高时，收刀入掌，平稳落地。
祁纵抬起头，就见一片富丽堂皇的楼宇依山而建，高低起伏、错落有致，其间清流环绕，种满了娇媚鲜妍的垂丝海棠。此时正值日暮，掌灯时分，酒楼中也一处处亮了起来，在夜色中逐渐披露富丽的姿容。
正中大楼的匾额上，乌木錾金四个字：“晓看花楼”。
这次引路灵光不再出错，带着祁纵穿过热闹喧哗的大堂，来到二楼包厢。祁纵一推开门，一阵焚香便扑面而来，整间房都被缭绕的烟云笼罩着。靡靡之音犹如天籁，其间隐约可见舞女翩跹的身姿，如一池春柳柔柔地荡漾。
祁纵挥散眼前的烟气，只见包厢的中央挖出了一方温泉。十来个身披轻纱的舞姬正在及踝的水中翩翩起舞，时不时撩动晶莹的水花。而在温泉的另一侧，放着一张描金画银的桌，一把缂丝包绸的椅，上面坐着个锦衣玉带的人，举着夜光杯让侍女斟酒。
祁纵嘴角微抽，想摔门出去。
“来啦祁兄？……哎你别走啊！”
在这败家的正是邵临枫，他笑眯眯地打招呼，见祁纵脸色青了、拳头硬了，忙上前来扯住人。邵临枫本就长得唇红齿白，此时还面色微醺，更显出了一股骄奢淫逸的混账气。
祁纵冷声道：“放浪形骸，声色犬马，不成体统！”
“我们邪教人还会说‘体统’二字啊？”邵临枫拉着他往里走，按在另一张椅子上，“嗐，我又不跟她们干什么，就看看跳舞不行吗？你看你看，多好看呀。”
祁纵道：“小心你飞升的时候遭天谴，更好看。”
他眉峰紧皱，坚决不往温泉那边看一眼。邵临枫连连叹气，只好挥手让舞姬们散了。给他斟酒的姑娘长眉妙目，柔声笑道：“想必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祁少主了。您可别误会邵哥儿，他一点也没为难咱们，一张嘴叭叭的，关顾着聊天逗闷子呢。”
邵临枫尴尬道：“呃这个，其实我还是很风流的哈……”
侍女却戳破他后，便盈盈一礼，退出门外。厢房中就剩两人，邵临枫给祁纵倒上酒，然后自己也满了一杯，问：“行了祁兄，难得你说要见面，找本少爷何事啊？”
祁纵终于肯正眼看他了，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却不说话。
“您要是有难处，总得说出来，我才能帮你不是。”邵临枫也不催，自顾自地品酒。
祁纵便凝重地道：“我觉得卿笑寒喜欢我。”
邵临枫一口酒喷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垂丝海棠分布在江苏、四川、云南等地，是很好看的花花。蠢作者研究了半天“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里的红花到底是个什么花，想来想去只知道这个了，就勉强用一下_(:3」∠)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