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红消香断
祁纵低下头, 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这一刻,他也不敢看徐草的表情。
徐草实在是没办法了, 哀声道:“祁公子,我求你, 求你救救他!你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救救他?”
祁纵道:“……我没有。”
“那可不可以让我代替他?我可以代替阿木吗!”
祁纵摇了摇头,道:“不可以。”
没人说话了。
徐草嘴唇微颤,许久之后, 轻飘飘地问:“他会……很疼吗?”
祁纵喉头微梗, 徐草握住他的衣襟追问道:“阿木会很疼吗?”
“会。”
祁纵终于看向她,胡乱地点了点头, 说:“魔息入体, 会很疼。”
徐草蓦地松开了手。
祁纵看她摇摇欲坠的样子, 怕她直接疯掉, 想要扶住她。徐草却推开他的手,自己站了起来。
她缓缓地,向祁纵与卿笑寒行了一礼。
徐草轻声道:“罢了……罢了。两位公子,你们已经做了许多。我……我, 我。”
她满眼泪水,无话可说。
“仙长!仙长啊——”
就在这时,忽有人大喊大叫。舀水婆婆捧着丈夫的人皮, 冲出了人群,跪倒在祁纵面前:“仙长——求你救救我老伴哪,他、他死得好惨哪!您一定要救他啊——”
祁纵愣了一下,道:“人死不能复生, 他被魔物寄生多日,没法再……”
“那快把魔物给我!我要为老伴报仇——”
舀水婆婆扑向他,不要命似的哭喊着,却跌倒在地上。祁纵刚想去扶,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声嘶力竭的叫声来。
只见阿媛衣衫凌乱、披头散发,手脚并用地爬过地面,将一个僵硬的人翻过身,抱住他放声大哭:“云郎——云郎!你竟被活生生踩死了——我的相公啊!”
她的样子太过可怖,厅中一片骚乱。阿媛死死地抱着陈云桥的尸体,目光狠辣,像是淬了毒,猛地看向周围镇民,冲他们尖叫道:“是不是你这个贱人害死了云郎?是你?还是你?你们统统要给我的云郎偿命!”
“她这是疯了吧?娘啊,阿媛她疯了……”
“居、居然要我们偿命,我们做了什么?”
镇民们纷纷退后,有人向阿媛啐道:“毒妇!好不要脸的女人,是你骗了所有人!”
“对对对,要不是她说徐草坏话,我们早就看清她是个什么货色了。”
“骗子,疯子,太可怕了……”
窃窃私语声又起,就在半个时辰前用来骂徐草的话,现在就被抛到了阿媛头上。还有人说:“陈云桥打我们,我们怎么能不还手?再说他是为了保护徐草,你这疯狗乱咬人,也该去咬徐草……”
阿媛头一扭,漆黑疯狂的双眼倏地盯住了徐草。她拖着陈云桥的尸体,一点点向外爬去,恶狠狠地吼道:“徐草!你不是爱他吗,你不是要嫁给他吗!现在云郎死了——你过来看啊,他是为你而死的!”
徐草面如死灰,仿佛想说点什么。可阿媛还没爬过来,就被人一脚踢开了。
七大家主挤开了她,个个满脸是血、双眼只剩窟窿,跌跌撞撞地冲向祁纵。他们知道阴谋已经败露,向前伸着双手,嘴里唤道:“仙长,求你为我们做主啊仙长!”
“是镇长叫我们杀害徐老爷的,其实我们不想的!是镇长逼我们的,我们都是被迫的!”
“镇长死了,一命抵一命,徐草她、她竟还毒瞎我们的双眼,这太不公平了!仙长,求你一定要为我们做主啊——”
卿笑寒指尖微动,一道停云咒落在地上,在家主们脚下一字排开。他们感觉还在往前走,事实上已经开始原地踏步,怎么也碰不到祁纵了。
祁纵一闭眼,平复心绪,重新正视他们道:“镇长是主谋,的确该偿命。但是,你们派自家的亲信杀人,还和镇长瓜分了徐家的财产,就不该付出代价吗?”
一个家主忙说:“仙长你听我讲,徐家的家产是镇长分的,他给我们、我们总不能不要吧!再说了,我发誓还没动过那些货,我们可以还的!可是我们能把货还给徐草,徐草能把眼睛还给我们吗?”
祁纵:“……”
祁纵深吸一口气,终于忍不住呵斥道:“滚!少跟我来这套,你们明明是被揭露了罪行、才说把抢走的货物还回来。如果魔物没来过镇上、我们没来过镇上,是不是徐老爷就这样死了、徐草就这样死了,你们还是心安理得地当着家主,一起享用徐家的钱财?!”
“我、我们……”
家主们以为捏了个软柿子,没想到踢到了铁板,不禁喏喏道:“哪、哪有这样的仙长?竟如此无礼。”
“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人?他就是老李讲的修真界毒瘤,屁都不是,算哪门子的仙长……”
有个家主站出来道:“不行,俺俺俺不服!小子,镇长已经把徐老爷的命抵了,就剩咱几个拿了货的,全被毒瞎了眼。凭什么啊?那些货物再贵,能贵过咱们的眼睛吗!徐草这样做就是不对,咱们死也不答应,必须惩处她!”
他的话一出,其他家主纷纷附和,还有他们带来的家属,都开始要求徐草偿命,甚至七嘴八舌地贬低起了徐老爷的货物,把那些价值千金的胭脂说得一文不值。
话说到这份上,除了恶心人,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
祁纵简直气笑了。他觉得这一切实在荒谬。如果是一个人杀死一个人,可以一命抵一命,但是当许多人杀死一个人,他们就开始讨价还价!
“现在知道衡量自己的罪行了?作恶之前,怎么不想想会得到怎样的报应!”
祁纵的双眼亮得慑人,他直言道:“别跟我废话了,你们就是作了恶、就是犯了罪!你们所有人都有错——谁都别想脱开干系!”
这句话一出,锋芒直指场上的所有人。镇民们听见他的斥责,隐隐骚动起来。
有人怯怯地道:“我们……我们不就是听别人讲闲话嘛,哪里知道对不对。”
祁纵质问道:“你不知道对不对,就跟下一个人讲?”
“那、那是下一个人问了,我们才讲啊……”
祁纵道:“可是你们讲的时候,还编了不少东西吧!”
“这——”
此人顾左右而言他,说不下去了,片刻后才嘟囔了一句:“合理猜测而已,怎么能叫编?如果自己的想法都不能讲了,聊天还有什么意思,也太欺负人了!”
祁纵骤然握紧了刀柄。
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甚至全身一动不动,可是瞳孔紧缩,简直想把说这话的人灼穿。
这是在胭脂镇,他们这样对徐草;可是放眼全天下,还有无数人这样对他。就是他们无凭无据的猜测、自以为是的推断,生生把一个从未见过的人捏造成凶神恶煞,再带领无数人对他口诛笔伐,仿佛没有一个这样的活靶子、就无从证明自己的正义与高洁。
突然,有镇民把一个人拖了出来,扔在大厅中央的地上。他指着她道:“仙长,我们是误会了徐草不假,但都是因为她啊!是她骗了我们,乡亲们都是无辜的!”
这个被拖出来的,是镇长的女儿阿媛。
“对对对,大家都看见了,明明是阿媛先骗人的好不好,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我们都被她骗了,她也太会骗人了!”
镇民们的声音瞬间大了起来,又开始指责阿媛。仿佛骂她骂得越厉害,自己就摘得越干净。
阿媛却毫无反应,好像斩断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了。
她只抱着陈云桥的尸体。
阿媛爱怜地抚过陈云桥的脸,呢喃了一句什么。在一片骂声中,她漠然又无谓地看了这些人一眼,突然拔下发簪,捅进了自己的喉咙。
鲜血喷出老远,镇民们的叱骂声戛然而止。只剩阿媛坐在当中,安安静静,心满意足,嘲弄地笑了一下后,倒在了陈云桥身上。
厅里厅外,鸦雀无声。
过了好一会儿,镇民们才一点点挪动起来,避让流到脚边的血。
他们都吓呆了。人们反应不过来。
许久之后,人群之中,终于传出了几句零碎的话。
“哎呀,这丫头……怎么这样想不开啊。”
“谁叫你们骂她?现在她死了!”
“她死前你怎么不说,现在倒是会放马后炮了……”
“俺、俺们就是说了几句,又没叫她死……之前徐草不也被说了?人徐草就没事,阿媛也太、太娇气了吧……”
阿媛就这样死了。她的死,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镇民们都讪讪的,还在斤斤计较着,好像天生的算盘精,嘴里说出来的不是人话,而是噼里啪啦的算珠响。
他们计较完家主们瓜分徐家财产、该不该瞎眼,又开始计较阿媛造谣、该不该自尽,似乎这世间的一切都可以被衡量,只要对他们有利。
祁纵喃喃道:“就这样吧。我们走。”
待不下去了。
也不必再待下去。
就让这些人永无休止地纠缠、自生自灭好了。
镇民们争执个不停,没注意到就在他们互相推诿的时候,徐家大小姐不见了,陈云桥的尸体也不见了。
还有红衣玉刀、清冷且愤怒的少年,和他那个跟仙人一样,大部分时间置身事外,仿佛把他们当戏看的俊美青年,都不见了。
魔物被封印,魔息在消散。
日光终于驱散了阴霾,胭脂镇恢复了许久不见的艳阳天。
可是镇民们赖以生存、并引以为傲的胭脂花,全都凋谢了。
—
从胭脂镇往南走七里,到了黄沙与山林的交界处。
这里无人居住,只有一条环山而过的浅溪,溪旁驻扎了一列车队,正是本该送徐木南下的远亲。
仆从们看见远处有人来,竟然是徐草和一个陌生公子。他们身后用法术托着一具尸体,到了一块长满青草的绿地边,徐草站住道:“公子,请就在这里,放他下来吧。”
“好。”
卿笑寒拔剑出鞘,以剑气掘出一座方坑,将陈云桥的尸身放入,而后捏诀运剑,堆出了一座坟头。
徐草目送了陈云桥最后一程,等眼前只剩坟茔,走向溪边的石堆。其中有一块岩石较为厚重,看起来适合刻碑。
卿笑寒道:“在下可为姑娘代劳。”
“不,谢谢……让我来吧。”
徐草一用力,把岩石拖动了。尖锐的棱角立刻划破了她的手掌,她却闷不吭声,一点点将岩石搬到陈云桥坟前,竖立起来。
她就着满手的鲜血,写下了“陈云桥之墓”。
仆从们围拢到她身边,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但都说着“节哀”。徐草的面上却无甚情绪,只静静地看着书好的碑,不知在想什么。
卿笑寒也没有打扰她,站在不远不近处。
片刻后,徐草转向卿笑寒道:“多谢公子,为我安葬云桥。今生是我负他,不论如何,我已以他的未亡人自居,不会再嫁他人。”
卿笑寒微一颔首,“姑娘凭心即可。”
“此外还有一事,关于阿木。”徐草惨淡地笑了一下,“请问从今往后,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吗?”
卿笑寒安静了一会儿,说:“不,你很快就会见到他了。”
“……什么?”
徐草惊讶道:“我、我还能见阿木?他在哪里!”
她问完又道,“还有祁公子呢?刚才行至一半,他说有事先走,到此地会和,怎么还没有来?”
卿笑寒垂眸,笑了一笑,低低地说:“这不就来了么。”
徐草闻言看向他们的来时路,只见一道人影从风沙中走来,一袭红袍被吹得猎猎作响,露出边边角角的雪白中衣。他行走在西北盛大的日光下,身后拉出浓烈纤长的黑影,背上背着个男孩,一步步走向众人。
“阿、阿木!”
徐草一眼看见,他背的是自家弟弟,忙上前接住。祁纵把徐木交给她,站直身子道:“他已经没事了。”
徐草不敢置信,也不敢用沾满了血和沙土的手碰徐木,好一会儿才确定这是真的,立刻一把抱住男孩,喜极而泣。
徐木就像是睡熟了,面容平和安详。他的身上确实干干净净,一点魔息也不剩了。
徐草不忍放开他,但哭了一会儿后,还是将失而复得的弟弟交给了仆从。她声音哽咽,无法言谢,便要跪下行礼,却被祁纵捞住了。
祁纵的脸色苍白,但心情好了很多。他制止了徐草磕头,道:“不用这样,我本来就不该让魔物伤害徐木。现在你们可以一起去南方了,算是了却你爹的心愿吧。”
徐草急切道:“公子恩重如山,我……”
“真的别说了。你再说,我都不知道怎么答。”祁纵站着,将双手背到身后,疲倦中透着认真。
“公子……唉。”
徐草看着他这样子,最后无奈地微笑起来。祁纵这才轻松一些,道:“所以你去南方后,是想重振家业吗?”
“回公子,是的。”
徐草的声音依然细细柔柔的,但是少了一分怯弱,多了丝宁和。她说:“徐记胭脂不会倒。我爹选择离开胭脂镇,是因为他预料到了其他镇民已经容不下我们。而我带弟弟离开,是不想再与这些人为伍。”
她淡笑道:“但不管我去哪里,徐记胭脂都会一直开办下去。我爹以为我喜欢的是夕颜花,其实那是母亲爱的花,我种是因为思念她。我真正爱的,永远是胭脂树。”
祁纵点点头,问:“可是你去南方,人生地不熟,确定没问题么?”
徐草思索片刻,忽然道:“公子,你知道我为何叫这个名字吗?”
祁纵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真实想法:“呃,那……那什么名好养活?”
“噗。”
徐草被他逗笑了,温柔道:“虽然有些道理,但并不是这样。缘由说起来也简单,我只记得孩提时,母亲曾给我念一首诗,作为幼学启蒙。”
祁纵道:“什么诗?”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天边的一轮红日,渐渐升到了人头顶。胭脂镇一案,便这般尘埃落定。
徐草与祁卿二人道了别,就此再会。她上了马车,随着一声嘹亮的呼和,整列车队缓缓地向南边行去。
木车轮辘辘地响,留下数道车辙,他们渐行渐远。徐家姐弟终于如父亲所愿,离开了暗无天日的胭脂镇,去往了母亲出生的地方,他们的另一个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