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人性本恶
人之初, 性本恶。
“善”并非天赐,而是源于规矩约束、礼学教化、世俗感染, 一点点加诸于人,逐渐成为其心中杆秤的筹码。圣人可将恶念压倒, 凡人尽力与之制衡,而魔息的存在,直接将善恶的杆秤摧毁了。
刹那间, 苦苦维系的平衡被打破。以前滋生的每一点恶, 都在这一瞬爆发,生命经年累月而沉淀的善念, 却太过轻易地消散了。
黑发交织翻涌, 一张张人面从中探出, 连带着苍白的躯干, 像一个个活人扒开黑发、爬了出来,还原出过往的残影。
月黑风高夜,镇长和七大家主密会。
“徐家越做越大,再这样下去, 哪还有咱们的活路?”
“到时候要么被姓徐的吞并,要么生意做不下去了,一家老小喝西北风。”
“得找个机会, 把徐老爷做掉!”镇长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来来来,我想到了一个好办法,等哪天他要走商……”
对话声音渐小,八张环成一圈的脸隐入黑发中。又有一列面孔浮现, 像蜈蚣般起伏摇晃着前进。这些人脸都是青壮年,只有最前面的是个老头,一看便是徐老爷的商队。
徐草面露惊讶,道:“爹?”
老人的面孔和生前毫无二致,她霎时泪如泉涌,想要追逐这个幻影:“爹,爹……!”
她激动地伸出双手,又哭又笑。可是下一刻,青年人脸们全部长出了身躯,他们探出身子,手里赫然是一把把刀剑,同时刺向徐老爷!
接二连三的“噗嗤”声响起,还有多处骨骼碎裂的声音。几乎是转眼间,徐老爷的脸便被捅得血肉模糊,徐草惨叫一声,跌坐在地。
镇民们发出不忍直视的抽气声,黑发中的青年们却仍没有停止。它们的刀尖还在滴血,互相商量道:
“这样该没气了吧?”
“估计死绝了,要不,再捅一刀?”
“我来补一剑,决不能出漏子!”
“那我也来……”
“我、我也来!”
无数利刃再一次落在徐老爷脸上,将那团烂肉扎得凹陷进去,一点点没入了黑发。徐老爷消失了,但是整座大厅内,都回荡着他嘶哑的呼唤,而且越来越大声:“阿草——阿木——阿草啊——”
镇民们满面悚然,徐草哭叫道:“爹!!!”
青年们将恶事做绝,面孔先后闭合。徐老爷的呼唤声渐趋微弱,可他的脸竟然重新从黑发间长了出来,而且越来越大、直到占据大半面墙,朝向整座大厅,温和慈祥地说:
“阿草啊,等爹爹走完这趟货,我们就离开胭脂镇。阿爹赚够钱财,带你和阿木去南方,去你们阿娘出生的地方。她生前总说,那里物候温暖、四季如春……可以养好阿木的病,种你最喜欢的夕颜花。”
半空中响起徐草的声音:“可是阿爹,要想在南方把徐记胭脂办下去,只走一趟可不够呀。既然商路太平,几十年了都没出过事,不如这回多带点货?我怕你还要走好几次,太辛劳了。”
“嗯……有道理。”老头和蔼地笑眯了眼,捋了捋胡子,说,“干脆把全部身家换作银钱,这样去了南方,也衣食无忧了!”
老人的笑脸仿佛对着每一个人,又好像只是对着地上的徐草,叙述着种种南下后的美好愿景。徐草终于扛不住失声痛哭,想伸手触碰,他却已飘散如烟。
镇民们看着这一切,只觉和自己听说的情况背道而驰。他们才反应过来,似乎有哪里不对。
有人发话道:“不……不可能啊,我听二婶说了,徐老爷走商是因为徐草要嫁妆。怎么跟这上面的不一样啊?”
一个妇人立刻道:“休怪我,我是听刘三娘说的!”
“俺、俺也是听别个讲的……”
镇民们莫衷一是,黑发上的情景却仍在继续。墙根处忽然冒出李老伯的面孔,一晃一晃地嘀咕:“老伴儿,你莫不是骗我吧?徐大小姐叫她爹去走商,还要带好些家当?这可真是奇闻一件哪……”
不一会儿,他的面孔又移到了墙中央,仿佛在说书时碰上了一个家主。李老伯左顾右盼,忍不住跟他分享道:“冯爷,您可听好了啊,这消息小老儿只跟您讲。我老伴儿啊,在徐府做事,她亲眼看见徐小姐叫他爹走商,说要带上全部家当,大赚一笔!”
姓冯的家主眼珠一转,道:“当真?”
“真得不能再真。徐大小姐不是和陈云桥相好么,听说快成了,约莫,是求她爹去赚嫁妆罢?”
李老伯的脸消失了,冯家主转头又见了镇长和另六个家主。他满脸兴奋,信誓旦旦地说:“咱们的机会来了!徐草不是要嫁给陈云桥了吗,自然得攒嫁妆,她叫她爹带上全——部家当去走商!好家伙,这一趟带的货可足足的啊!”
几人都万分激动,开始密谋。但他们没注意到,阿媛在角落里偷听到了一切。
阿媛的面孔因嫉妒扭曲了,镇长与家主们的脸沉下去,她的闺中密友们浮上来。阿媛破口大骂道:“徐草那个狐狸精,真是恶心到家了!为了风风光光地嫁给云郎,她竟让亲爹拿全副身家冒险……就不怕死后遭报应吗?!”
本来只是李老伯随口的猜测,到这一步,竟成了确凿的事实。一传十、十传百,闲言碎语越来越多。街头巷尾、茶余饭后,关于徐草的说法千变万化,仿佛每个人都带上了自己的看法,到最后众说纷纭,已经和真相天差地别。
关键是,他们所有人都深信不疑:徐大小姐自私自利,逼徐老爷走商赚嫁妆。
什么?
徐老爷死了?
——伤天害理啊,是被徐大小姐害死的!
大厅之中,镇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慢慢开始后退。
因为从发丝里冒出来的、仿佛无处不在的议论声,就曾来源于他们口中,是他们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他们听过,他们讲过。现在将流言演变的过程串联起来,把关门的深夜里、烧火的炕头上,所有见不得人的私房话都当众抛出,才发现有多荒唐。
徐草亲眼看见父亲被乱刃砍死,在巨大的悲痛之后,陷入了一种浑浑噩噩、空洞麻木的状态。祁纵看着脚下的黑发不停涌动,不知为何,觉得它们也十分的……愤怒。
他突然明白了。
祁纵脱口而出道:“糟了……徐木!”
“阿木?”
徐草被这声唤回了神,紧张地问,“阿木……阿木怎么了?谁、谁在叫阿木?”
祁纵霍然站起,紧盯黑发。被魔物感染堕魔后,就会继承这种魔物的特性,所以现在这些黑发与人面,不一定是魔物去而复返。
它们重现过去,揭露了徐老爷之死的真相、为徐草平冤正名,会这样做的人只有一个。
那就是徐木。
祁纵的右掌心突然刺痛了一下,他摊开手掌,就见黑痣延伸出一道魔纹。或许是距离太近、感应太强,这条魔纹呈清晰的直线,贯射中指、直指大门!
祁纵倏地抬头,看向对面。镇民们发觉他的目光不对,纷纷向两边避让,同时也回过头去,看门外发生了什么。
密密麻麻的人群散开,露出一道单薄的人影,站在屋外,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他本来双腿残废,此时竟站了起来,赤足踩在砂石地上,身后是一串血脚印。
他双眸猩红,一脸泪水,披散的头发暴长,铺满了大片地面。
他浑然不像个活人。
他已经成魔了。
大厅尽头,徐草挣扎着站了起来。她的双眼恢复了一点神采,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小声地试探道:“阿木……那是阿木吗?你、你怎么回来了,我不是……不是送你去南方了吗!”
镇民们清出道路,静悄悄地旁观。徐草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越走越快,经过祁纵身边时险些摔倒,被扶了一把,却无意识地甩开了他。
距徐木还有几步路时,徐草停住了。她看出来了,眼前的就是自己弟弟,却不敢认。
姐弟二人面对着面,许久后,徐木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阿姐,我要看着你,出嫁的。对不起、我没听你的话,我回来了。”
徐草愣住。片刻后,她开始摇头,摇着摇着,忽然哭了。
她骗了他。
她为了让徐木安心,跟他说自己会嫁给陈云桥。可是徐木回来了,他现在什么都知道了。
徐草支撑不住,腿一软往下跪去。在她跪地的一瞬间,徐木紧紧地抱住了她,虽然和之前的样子大有不同了,但还是那样喊她:“阿姐、阿姐,你怎么了?你不要丢下我!阿姐——”
徐草一动不动,像是已经死去。男孩得不到回应,终于控制不住,嚎啕大哭。
大厅里一片寂静,镇民们个个伸长了脖子,警惕地看着他俩。祁纵看着这一切,一步步向后退。他的脑海中混乱无比,可是翻来覆去,只盘旋着一个念头:
魔物是怎样造成现状的!
造魔都挑心智混乱者下手,所以对魔物而言,它的首要任务就是塑造出一个绝境,把人逼到崩溃。
那么在整件惨案中,魔物就是至关重要的推动者,而它披着人皮,可能扮演了任何一个角色。
是杀害徐老爷的主谋,镇长吗?
是出力分赃的帮凶,七大家主吗?
还是给徐草泼脏水、导致她开始就处于不利地位的阿媛?
不是、都不是!
将徐家姐弟推向深渊的有两只手,一只是有形的:徐老爷之死;另一只是无形的:镇民们造谣传谣的喉舌。
这二者缺一不可,魔物未必是其中之一,它可能只是游荡在幕后,不断地穿针引线、玩弄人心,最后把一切推向自己期待的结局!
祁纵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他和卿笑寒的声名太盛,通过各地说书讲故事的人,将形貌和事迹都传遍了大江南北。所以徐木初见面时,就猜到了他的身份,送亲的青年们也差点认出他们。
只有一个人,明明最清楚他们的传说,却装作完全不认识。
——那就是说书先生本人,李老伯!
他通过在徐府做事的妻子,得知了徐老爷走商的消息,然后将此事告诉家主,并且含糊不清地透露了观点:因为徐草要攒嫁妆,嫁给陈云桥。
这件事乍一看没有任何问题,他就是个无足轻重的传声筒罢了,和其他碎嘴的镇民没什么两样。但如果不是他,镇长和家主们不会知道徐老爷走商一事,如果没有他,徐草为了嫁妆逼迫亲父的谣言也不会传开。他“只是”闲聊了一句,便把镇长和家主苦苦等待的机会送到了他们面前;他“只是”随口猜了下,就为徐草被百人唾骂做好了铺垫。
魔物最可怕之处,就是它们事先藏匿在阴影里,一点点观察出每个人之间的微妙联系,等到机会降临后,再把这些错综复杂的网一把攥在手心。于是所有事情都会按照它们预想的道路前进,最终走向它们制定的终局。
在客栈那天的子夜,祁纵碰见了魔物的本体。那样一道诡异的人面黑影,是否早就潜藏在胭脂镇上,躲在无穷无尽的血色花里,就等着此时此地?
祁纵霍然向徐木走去:“你在跑回来的路上,有没有碰到什么人?”
“……有、有一个。”
徐木呆呆地看着他,“我以为阿姐嫁的是云桥哥,去他家里,却发现没人。然后有人告诉我,说我被骗了,阿姐要嫁的是镇长。”
祁纵一把抓住他:“这个人是谁?!”
徐木道:“李——老——伯。”
一股寒意窜上脊背,祁纵的目光明亮起来,仿佛在灼烧。镇民们纷纷环顾四周,看有没有李老伯的踪迹。
没想到这一找,就有人发出了尖叫:“老伴!!”
众人望去,只见舀水婆婆死死地盯着脚下,露出了她此生最为惊恐的表情,仿佛被蛆爬满了脚背。镇民们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很快四散,只有一个胆大的青年上前,抖着手伸向地面,捡起了一团皱巴巴的东西,一点点展开。
——赫然是一张人皮!
镇民们齐声惊呼,那青年也大叫一声,又把它闪电般扔回了地上。祁纵一看,这果然是李老伯的皮囊,血肉被吞噬殆尽,只剩一具空壳,残留着些许魔息。
里面的魔物不见了。
祁纵看向右掌心的魔纹,确认只有一条——稳稳地指向徐木。
就在这时,徐木忽然抬头,露出了一个怪异的微笑。这笑容十分眼熟,祁纵记得第一次见到人面黑影时、那张脸就是这样笑的。
魔物擅长寄生,它为了更好地控制徐木,竟然又藏进了他的身体!
“徐木”一把推开徐草,咬字古怪,表情狰狞地道:“祁纵……祁纵对吧?哈哈……你来,来杀我啊。你一个邪教毒瘤,居然到这破地方多管闲事……啧,现在我就在这。你的机会来啰,是杀我呢、还是不杀?但是我得提醒你——杀了我,可就也杀了徐木!哈哈哈哈!”
“徐木”猖狂地大笑起来,祁纵神情顿冷,指腹一点点磨过刀柄。可下一刻,他的手忽然放松了,说:“你后面有人。”
“徐木”不屑道:“呿,想骗我转身好偷袭?这招太老套了,我不会信的。”
然后便听另一人说:“可你后面,确实有人啊。”
刹那间,无数发丝从徐木背后暴涨而出,其中挤压着一张变形的白脸!细看之下,那并不是魔物自愿发动的,而是有一股巨大的吸力撕扯着他,迫使他和徐木一分为二!
一道苍金大门凭空出现,从中走出一袭修长的人影,手托两枚「菩提界」。
核桃大小的木球飞速旋转着,散发出沉静强悍的灵力波动。它们各裂开了一道小口,将徐木和魔物吸进去封印,气势如吞日饮海。魔物发出鬼哭狼嚎的惨叫,却完全抵挡不了,不过眨眼之间,它和徐木便全都消失了,各自进入一只木球。木球也即刻静止,不再转动,缓缓浮现出了代表他们的简笔画。
封印完成,关门落锁。两枚木球“啪嗒”一声,落入来人的手中。
祁纵出了口气,向他走去:“你来了。”
“嗯,似乎不算太晚。”卿笑寒露出微笑,道,“幸好阿纵有先见之明,知道这魔物善于寄生,便让我回去取菩提界了。不然短时间内,我也难以将其分离。”
卿笑寒顿了顿,问:“你还好吗?我留了一记‘隔岸观火符’在大厅内,刚才发生的事,我全都看见了。”
祁纵沉默地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扶起地上的徐草。
镇民们听不懂他们的话,只看见遍地的黑发不见了、中邪的徐木也不见了,就觉得万事大吉,显出劫后余生的喜悦来。他们鼓掌欢呼,为二人喝彩,好像之前冤枉徐草、差点一拥而上杀死她的事情不存在般。
祁纵看着他们一个个兴高采烈的样子,忽然间深感无力。一片欢腾中,有人拉住了他的衣袖。
徐草恢复了一点神智,艰难道:“祁公子,阿……阿木呢?阿木去哪里了?他刚才……是怎么了?”
祁纵神色一黯,道:“他成魔了。”
“成……魔?”
徐草像是听不懂这两个字似的,双眼渐渐睁大。好半天后,她才断断续续地问道:“阿木、阿木怎么会成魔?他——他怎么会成魔!”
镇民们听见她哀切的大叫,慢慢安静下来。
有人议论道:“成魔?天啊,徐木不是人啦?”
“是不是人不重要,关键是吃不吃人哪……”
祁纵听在耳里,只觉一股郁气堵在心头。明明魔息正在散去,他却感觉更加窒息,几乎喘不过气了。
他几度张口,最终只说出来一句: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