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无人凶宅
天沉似墨, 深院荧煌。
祁纵站在客栈二层,透过鲜红如血的胭脂花, 看向跪坐在烛火中的徐草。
他知道自己的话不可能得到回答,过了会儿又喃喃道:“其他的先放一边, 她这嫁衣为什么是黑色的,是胭脂镇的习俗吗?”
“不太可能。”卿笑寒垂眸,“就算结阴亲, 嫁衣也是红色的。”
“反正这颜色肯定有问题。我现在觉得, 徐草在出嫁前将徐木送走,也不是什么好兆头。”
祁纵手捏栏杆, 越捏越紧, 盯着那道黑影不动。他越发不安, 忍不住道:“徐草到底想做什么……”
迎亲之人没来, 徐草仍平静地跪着。在她身前,放着祁纵见过的百宝箱,里面恐怕就是她寥寥无几的嫁妆了。
卿笑寒握住祁纵的手腕,轻轻移开:“阿纵, 别伤到自己。”
祁纵闻言松手,却在木栏杆上留下了非常清晰的指印。他忽然拉住卿笑寒,走向回廊尽头。
这里花树掩映, 光线昏暗。唯有檐角下一盏圆滚滚的纱灯,似乎困了一只飞虫,发出细微的嗡鸣声。
几乎算万籁俱寂。
祁纵吸了口气,似乎经过一番深思熟虑, 终于做出一个重大的决定。他撑着卿笑寒的肩,将人往墙上一按,郑重道:“那个惩罚……就、就现在做吧。”
卿笑寒仍面带微笑:“嗯?”
从他的角度看去,只见少年的红衣暗成了极古艳的深色,黑发也好似化作了鸦羽,垂坠在肩头后颈。幽暗的光晕下,唯有他的双眼清澈明亮,似抛光的砚石。
剩下鲜红柔软的唇,认真地抿着。因为准备亲吻,又微微张开,好像在犹豫。
卿笑寒半晌不说话,祁纵忍不住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疑惑道:“卿笑寒?魔物可能要出手了,我体内的魔息有些躁动,怕是会影响我。如果现在完成惩罚……就、就算是事先防备吧。”
其实在祁纵心里,根本不认可这所谓的惩罚。不过没时间管那么多了,必须提前压制魔息。他此时灵识清醒,总不能对卿笑寒说出“你让我亲一口吧”这种话,所以能屈能伸,就用领罚当借口了。
可惜,卿笑寒并没有这么好糊弄。
他垂睫一笑,柔声道:“阿纵答应过,时间由我定。现在渡些神元可以,但不能抵罚。”
“啊?”
祁纵抓住他的袖摆,“现在情况紧急……”
“的确情况紧急,但一码归一码。”
“明明可以合二为一的!”
“阿纵,我不想合二为一。”
祁纵:“……”
祁纵哑口无言,直想召刀来给这厮一下。然而是他有求于人,不可能冲卿笑寒喷火。
但祁纵实在是不懂,卿笑寒为什么不肯抵罚,非要他亲两次。
他图什么啊?!
祁纵气得冒烟却无可奈何,只得是一把攥住卿笑寒的衣襟,先亲了再说。他紧闭双眼,仰头吻上卿笑寒的唇。
一时之间,四周仿佛更安静了。卿笑寒弯了一下唇角,眼中的笑意渐渐上泛。他顺从地微低下头,周身溢出丝丝缕缕的金线,向祁纵延伸而去,带着粼粼的金光,一同融入他的身体。
苍金的纹路爬上祁纵的左臂,仿佛与魔纹对称,亮了一瞬后消失不见,渗透到更细微的经脉中去与魔息缠斗了。值得一提的是,祁纵总算在这方面学会了一点章程,不再像以前那样,要么横冲直撞、要么僵如干尸,而是乖乖地配合。
毕竟咬到卿笑寒不是一次两次了,他也挺不好意思的。
淋漓的神元与魔息交织、缠绕、共同平息,最终达到一种平衡。祁纵觉得可以了,戳戳卿笑寒的腰。卿笑寒便稍稍偏头,令双方的唇柔软契合,形成一个完美的收尾,再两相分离。
卿笑寒松开祁纵,祁纵立刻睁眼后退几步,语焉不详地道:“完事之后,我、我会补偿你的。行了行了,我们走吧。”
“完事?……阿纵说这话,倒像是我的恩客。”
卿笑寒顺口调笑,在少年呵斥他“非礼勿言”之前,又忽然一叹:“罢了,就依你说的合二为一,也未尝不可。”
祁纵道:“啊……你说什么?”
下一刻,卿笑寒已走到他近前。祁纵下意识地仰头,便被扶住脸啄了一口。
祁纵:“……”
祁纵惊呆了,半晌毫无反应。刚才两人的唇快速相碰,发出一声轻微的细响,却差点把他轰傻。
卿笑寒则笑眼微弯,一边欣赏着他五雷轰顶的表情,一边退回了不远不近的距离,道:“罚完了。阿纵下回,可要长点记性。”
祁纵:“你!——”
祁纵的脸色迅速涨红,可是正当他要发作时,卿笑寒扶住他的肩一转,面向下方徐府。
卿笑寒温声道:“阿纵,你看,迎亲的人来了。我们也走罢。”
祁纵:“……”
果不其然,徐府门外的街上,有一行人徒步而来。他们个个穿红戴绿,还抄着大红缎花,显然是来接新娘的,却连乘喜轿都没抬。
祁纵不爽地瞪了卿笑寒一眼,道:“这次算你命大,下次我先揍你一顿再说。账都记下了,利滚利滚利,我迟早跟你决一死战!”
他说罢冷哼一声,将注意力放在了迎亲之人身上。毕竟正事要紧。
祁纵绷着脸下楼,不过没走两步,还是不甘心,于是又掉回头来,往卿笑寒的脚上猛踩了一下,这才气冲冲地奔去楼梯了。
卿笑寒无言以对:“……”
神仙指尖微动,白靴上的脚印便退了个干干净净。可是印记没了,感觉还在,即便是微微发麻的疼痛,也终究是重要之人留下的,他垂眸片刻,露出一丝笑来。
—
祁纵和卿笑寒一前一后,离开客栈,捏了个隐身咒,跟着迎亲的人踏进徐府。
为首的是这场婚事的媒人,他刚趾高气昂地推开大门,便撞见了满地的魂幡蜡烛、和当中一尊黑漆漆的人影,顿时整个人往后一跌:“喔嗬!”
祁纵就站在他身边,于是下意识地扶了一把。结果这媒人吓得更厉害了,放声大叫道:“娘哎有鬼!”
他这一嗓子,旁边的随从都吓了一跳。他们是镇上的青年,狐疑地看了看四周,确认没什么风吹草动,才给他壮胆道:“哥,怕什么。我们人多阳气旺,鬼也不敢近身!”
媒人咽了口唾沫,低低地说:“万一……万一是徐老爷的亡魂呢?他爬回来了,就在咱们这四周……”
“别、别瞎说!”
他这一讲,青年们也露出了毛骨悚然的神色,被幢幢的烛光一照,愈发显得面如金纸,脸色蜡黄,仿佛活不长了。
其中一个青年道:“哥,你别自己吓唬自己。徐老爷是死在镇外的,他爬也爬不了这么远,不可能是他。你放宽心好了。”
“哦……”
媒人这才抚了抚心口,重新看向院里。只见雕梁画栋,翘角飞檐,青黑的瓦衬着霜白的墙壁,明明被烛火照得通明,却怎么看怎么阴森,好像一口噬人的深渊,往前走就要掉下去。
令他们无端生畏。
这家人死的死,走的走,现在最后的活人也要出嫁了。
今日之后,徐府便是无人凶宅。
院中的黑影听见他们说话,缓缓站起身来。她全身上下,只有露出来的手是白的,交叠置于小腹,肩若削素,大气挺拔。
诡异是诡异,但不愧是高门贵女、大家闺秀,媒人再刁钻刻薄,也挑不出错来指摘。
徐草站了起来,温顺地说:“各位来了,徐草这厢有礼。我们走吧。”
媒人撇嘴道:“你……你那小箱子里,就是嫁妆?”
徐草道:“回大哥,是的。”
媒人高高地抬起一边眉,道:“你事先说好的东西……都放在里边,带齐了?”
徐草道:“都带齐了,就放在这百宝箱里。”
“行吧。”
媒人面色不善地扫了她一眼,吊着嗓子幽幽道,“徐大小姐,今时不同往日了啊。你那些事儿,传得整个镇子都晓得,可不适合坐轿子走正门。别怪咱镇长不给您穿红嫁衣,那都是给品行端正、心地善良的姑娘穿的。你啊,穿这身黑,就挺好。”
他说罢一挥手,大摇大摆地往外走:“行了,还要我请你么?箱子自个儿抱着,这没人伺候您!”
祁纵闻言皱眉,忍不住向卿笑寒传音:“这么说,徐草不仅要嫁给年纪比她爹都大的镇长,还是去当……妾?”
修真界发展至今,修士们愈发看重忠贞二字。凡俗之人、荒僻之地,或许还存留着男子三妻四妾的陋习,但在繁盛的郡城,皆以一生一世一双人为荣。
没想到在这小小的胭脂镇里,就让祁纵见证了一场不公的婚事。不过说来也对,镇长都有女儿了,怎么可能没娶妻。
祁纵无法忍受这个,因为他知道在一些小地方,妾和低贱的奴仆无异。他差点伸手去拉徐草,却被卿笑寒拦住了。
卿笑寒传音道:“阿纵,等事情水落石出之后,再决定要不要帮徐姑娘也不迟。她若无辜,送她去南方与徐木团聚都不是难事。”
“可女子结婚是一辈子的。虽然可以和离,但还是有很多人看不起和离过的女子。如果徐草今天和镇长成婚,她就一辈子都抹不掉当过妾的事实了。”
祁纵别过头去,片刻后,才闷声传音:“我看现在就该拦住她。就算她有不无辜的可能,就算她身上还有很多疑点,也不该由着她嫁给镇长吧……我干脆把全镇人都叫过来,就在这对质,把整件事挑明白算了!”
“阿纵。”
卿笑寒无奈地轻叹一声,道:“你就不想知道,徐草与媒人所言‘说好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吗?而且她既然能送走徐木,就证明有脱身之计,为什么还要留下自己与镇长成婚?魔物伺机而动,它在暗、我们在明,若不将其逼出阴影现身,又该如何降服捉拿?”
卿笑寒问罢,见祁纵不语,温声说道:“现在求证,为时尚早,我们再走走罢。”
祁纵只好按捺下心中情绪,跟在徐草后面,看着她随步伐微晃的黑发。
说来也怪,那张怪笑的人脸倒是再没出现过了。
这时候,徐草忽然一个趔趄,把百宝箱摔在了地上。媒人听见响动,立刻和青年们惊慌失措地跑回来,却不是跑向徐草,而是跑向箱子。
媒人一把抱起百宝箱,心疼地弹掉灰,像是摔了自家三代单传的独苗。确认箱子没事后,他立刻变了脸色,冲徐草呵斥道:“废物!连个箱子都抱不起,徐家白养这么大个人了!还胭脂镇第一大户呢,你们老徐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他破口大骂,徐草却闷不吭声,只是重新站直了身子。她因迎亲之人迟到,按婚俗在院中静跪许久,本来就双腿酸麻,又盖着盖头无法视物、一身嫁衣沉重无比,在没有轿子可乘坐的情况下,走这么远已经是极限了。换媒人自己来,恐怕还不如她。
可媒人见她没摔死,便抱着箱子继续走了,嘴里不屑地咕哝道:“听说长得也不怎样。一个丑女,倒是娇贵得很。”
他身边的青年则露出了一点下流的神色,回头大肆打量徐草一番,窃笑道:“脸难看,身段还是不错的。大户人家的小姐,那一身皮肉肯定……啧啧,要我说镇长还是艳福不浅,晚上蒙着脸不就成了?”
“哟,没看出来啊,你小子挺上道儿嘛。”
媒人的语气也轻飘起来,回头看向徐草。
结果发现,她仍站在原地。
天就要亮了,此时是夜最深的时候。穿着黑色嫁衣的新娘远远站着不动,就像一团巨大的暗影,要从中扑出什么吃人不吐骨头的怪物。
她显然听见媒人和青年们的对话了。那双柔软交叠的手,攥成了拳,紧紧贴在身体两侧。
媒人忽然感到一种强烈的心悸,他虚张声势地高声道:“喂,你在那磨蹭什么呢!还不快走?”
徐草不语。
片刻后,她回话道:“抱歉。我的脚崴了。”
“脚、脚崴了?刚才那下就把你脚崴啦,骗谁呢!”
此情此景实在瘆人,媒人骂完这一通,忽然发觉让自己心虚气短的根源其实不是徐草,而是她身后。
她身后什么都没有,但媒人就是感觉有一股极强烈的杀气。仿佛一尊煞神立在徐草后面,已经拔出了锋利的长刀,对准他的喉头。
媒人打了个哆嗦,胡乱地一甩头道:“脚崴了就崴了,你不能爬过来吗?你爹在镇外爬了那么远,你也从这爬去镇长家啊!”
刹那之间,一白一红两道人影同时在徐草身后闪现。媒人这一晃脑袋的功夫,就听青年们全部惊呼一声,挤到了他身后。
待媒人看清忽然出现的两个人,也吓呆了:“神仙……不,妖、妖精!有妖精!!”
祁纵和卿笑寒听见他那个“爬”字时,便瞬间解除了隐身咒,同时现形。媒人和青年们吓作一团,还以为这一带的神怪显灵了。
祁纵心念电转,便把玉刀召到了手中。他盯着前面几个抱在一起的镇民,因他们的欺软怕硬而厌恶,微微用力,握紧刀柄,最终却还是控制住心绪,将刀插回了左掌。
媒人和青年们倒抽一口冷气,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徐草没有动,但是看媒人们的表情,也猜到了自己的身后有异。她迟疑地问:“是……是两位公子吗?”
祁纵面无表情,道:“你的脚崴了,我背你走。”
“多谢公子好意。但是,不必了。”
盖头下,徐草仿佛笑了,发自真心。可她顿了顿,道:“我听见他们说,要我爬到镇长家……所以我会走,一直……走到底。”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