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一草一木
月色如银, 照亮了一地疯长的杂草。
主院里空旷荒凉,招魂的白幡都七零八落, 被风吹折了几杆,便死气沉沉地歪斜着。一个年轻姑娘坐在院中央, 脚边放着一只木盆,掬着及腰的长发,回头望过来。
她有一头十分浓密的青丝, 乌黑亮丽, 沾水后更显出了一种湿漉漉的美感。这样一头秀发,却没有长在一位美人身上。姑娘的脸并无出彩之处, 圆圆的鹅蛋脸, 双眼略微下垂, 至多算是白净。虽然看着自然舒服, 但让人看过她的秀发、再看见她的面孔时,难免有些失望。
祁纵倒不失望,只在想这莫不是个女鬼,怎么大半夜的洗头。
他谨慎道:“打扰了, 我在追……一只耗子,它偷吃了不少东西,刚窜进你家偏院。我一路追到这里, 你有看见它吗?”
姑娘摇了摇头,道:“没看见。”
她声音轻柔,甚至有点怯懦。祁纵又发现她双眼通红微肿,似是哭过很久, 还穿了一身全白的孝服,隐约猜到了她的身份,道:“你是徐小姐?”
“啊,是我……我叫徐草。”
徐草不知道这少年是干什么的,小心翼翼地说:“夜已深了,公子可还有其他事?下次造访,烦请在青天白日,叩我徐家正门。”
“我白天敲过门,可你们没开。”祁纵见她低头抿唇不语,又道,“我是西蜀人,想买你们家的胭脂。但听说你们的作坊都关门了,不再卖货,就先住在隔壁客栈。半夜的时候听见响动,发现是只老鼠……”
他忽然问:“你为什么现在洗头发?”
“洗、洗头发?”
徐草一愣,下意识地答道:“因为我这几天头发上,总有些莫名其妙的味道……”
祁纵问:“是什么莫名其妙的味道。”
“啊?”徐草猛然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不禁一脸难为情,“只、只是点饭菜的馊味罢了,可能是我下厨时沾染上的,洗干净便好了……您还有什么事吗?没有的话,便请回吧!”
徐草想要送客,不料这个夜半翻墙的少年径直走了过来,道:“我看看。”
徐草:“……”
徐草惊讶道:“看、看什么?”
她手足无措,发现少年还提着把刀,不由得更害怕了。徐草搬起木盆便要回屋,祁纵却拦住她,说:“你给我看一眼头发就行。我可以解决你的问题,不会害你。”
徐草犹豫道:“那……那您叫什么名字?”
“名字?我叫祁纵。”
徐草的脸色变了。她立马闭口不言,绕过祁纵疾步进屋,就要把门关死。祁纵这才想起来,自己的名字在民间无异于洪水猛兽,只好赶上两步、把脚一伸,塞进了门缝里。
千钧一发之际,把房门卡住了。
徐草顿时没了主意,抵着门叫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祁纵只好坦白:“你不用怕我,我是来降妖伏魔的。”
徐草道:“前言不搭后语,你、你刚才还说来捉耗子!”
“啊?不是,这个……”
“那你刚才就是在骗人!”
“我,我是来捉耗子精的,耗子精行了吧?我来捉耗子精!”
祁纵头都大了,不会跟女人讲话。然而就在这时,他看见徐草背后的头发里,突然张开了一张惨白的人面!
又是那张脸,藏在一头黑发中,咧开一个病态的笑容。它像是嘲讽一般,对祁纵龇牙咧嘴地一笑,然后迅速闭合。
祁纵直接抓起徐草的头发,道:“就是这东西!”
徐草尖叫一声,打翻了水盆。她还以为是耗子精爬到了自己头上,立刻拼命地捋起头发来。不过她从头到尾地顺了好几次头发后,都没碰到什么,不禁迟疑地说:“真的有东西吗?怎么、怎么什么都没有啊!”
祁纵凝神看了一会儿,无话可说。
的确,就这一眨眼的功夫,那张脸又消失了。
“呔!你是什么人?”
忽有人大喝一声,祁纵看去,就见一个坐着木轮椅的男孩从走廊赶来。他只穿了件中衣,瘦骨嶙峋,明明才十四五岁的年纪,却干巴得连脸上都没什么肉了,双目中尽是明亮的怒火,正用力地推着木轮前进。
他的掌心好像搓破了皮,留下斑斑点点的血痕。
徐草呆了一下,忙抹掉眼泪,过去扶住轮椅。她小声说道:“阿木,你不是睡了吗,怎么又起来了呀?”
“姐,我听见你叫了。”这男孩猛地咳嗽两声,裹紧身上的中衣,指着祁纵满是敌意地道:“他是谁,为什么在我们家里!”
徐草不知该怎么回答,徐木更急了,道:“他是不是打你了?!”
“没……没有,是我刚刚被老鼠吓到,一时失态,才叫了一声。你别担心。”
徐草拍着他的后心给他顺气,尽力笑着说:“这个哥哥就是来捉那只老鼠的,有只大老鼠进了咱家院子呢,人家来帮忙,你别误会了。”
她怕弟弟再动气对身体不好,匆匆地瞥了祁纵一眼,又低头安抚道:“他不是坏人,你别急。来,听姐姐的话,缓口气呀阿木。”
男孩却因气急攻心,剧烈地咳嗽起来。咳着咳着,他痛苦地一弓腰,吐出一口淤血。
徐草慌了神,就要去给他煎药,却被男孩拉住了。男孩吐血后,煞白的脸上反倒激出几分血色来,他重新看向祁纵,微赧道:“抱……抱歉,我被我姐的叫声惊醒,以为有人闯进来害她。”
他低头作了个揖:“我叫徐木,失礼了。”
人家这先兵后礼,祁纵也觉得自己翻墙不妥,再加上魔物已经不见,便点头致歉道:“对不起,我下次走正门。时候不早了,告辞。”
他转身向大门走去,没走几步,却又折了回来,从芥子袋中掏出一只玉瓶。这玉瓶的色泽欺霜赛雪,透出盈盈灵光,瓶身上还画着精妙的蕴养符,一看便是最上乘的疗伤药。
祁纵从中倒出一粒仙丹,递给徐木道:“你身体不好,试试这个吧。”
徐木“咦”了一声,道句多谢,接过来就扔进了嘴里。
他吃得爽快,却把徐草吓到了。徐草紧张地说:“阿、阿木!你怎么就这样吃下去了?快吐出来,万一……万一药不对症怎么办!”
“我一直吃对症的药,也不见得更好了嘛。”徐木冲她笑了,慢慢露出惊讶的表情,道:“哎?等等,好像真的有用诶,我都没有要咳嗽的感觉了……好厉害,好厉害!我觉得好多了!”
他的脸上病笃的血色渐消,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生机蓬勃的红润。徐草看他的样子确实好转许多,也面露惊喜道:“竟、竟有这么神奇的药丸!”
她立刻对祁纵行了个礼,说:“公子,是我有眼不识泰山,错怪您了。请问您这药物还有多余的吗?我愿重金买下!”
祁纵沉默片刻,道:“我不常用,都送你了。”
他把玉瓶递给徐草,徐草却没接。她又行礼道:“公子恩重,普济善心。但这显然不是凡品,我若平白接受,便违背了无功不受禄的祖训。行商之家,还是希望能钱情两讫。公子的心意我已明白,也请公子知道,钱财亦是我的心意。麻烦您开个价吧。”
祁纵又说不出话了,不过这次是因为,这玉瓶和丹药的真实价格太过高昂。现在的徐府,砸锅卖铁也买不起,他说出来只能平添徐草的失望而已。
平常修士用以起死回生、临时保命的九转回魂丹,一颗市值黄金万两。祁纵的身上也就这一瓶,瓶里仅三颗而已,是他大师兄给他炼的生辰礼,至今还未动用过。
祁纵琢磨了好一会儿,编了个便宜又不让外行怀疑的价钱:“三百两银子。”
“才三百两?”
徐草不敢置信,道:“我家延请的医师来诊一次脉,都不止三百两,那位老先生给阿木看了小半年,却还不如刚才一颗丹药的起色高……公子,您、您确定只要三百两吗?”
祁纵点点头,说:“我确定,骗你是狗。”
这话要是让大师兄听见,祁纵能被轰出师门去守瓜田。但他还是面无表情,态度极为端正,且发了个是狗的毒誓。
不过没想到的是,此时的徐府,其实三百两也难以拿出。
徐草快步去了里屋,抱着个百宝箱出来。徐木看见,立刻不干了,叫道:“姐!我们不买药了,我不许你动嫁妆!”
“呸。嫁妆怎么了,以后拿去给夫家,还不如现在花了给你呢。”徐草却笑盈盈地打开箱子,从中取出好几件纯金打造的首饰,其样式、做工,无不是上上品。
她把这些首饰递给祁纵,然后开心地接过了玉瓶,道:“多谢公子,愿将如此良药卖出于我。这些饰品是我娘生前为我备下的……但皆是不会过时的经典款样。您若将它们熔成金条,约莫正是三百两。”
祁纵愣住了,道:“我不是说了吗,只、只要三百两白银啊,你给我金子干什么?”
“物超所值,对您不公。我们徐记胭脂,不做这样的生意。”
徐草拿着玉瓶,面带微笑。祁纵沉默了片刻,不再推辞,将这些首饰都好好收入了芥子袋,以示敬重。
徐木忽然道:“大哥哥,你是长生殿的祁纵吧。”
祁纵和徐草同时一惊,都看向他。徐木嘿嘿一笑,优哉游哉地说:“我虽足不出户,但以前经常请镇上的李老伯到家里说书。他讲了很多你和书剑宗卿笑寒的故事。你现在穿了身红衣,和故事里黑衣的祁纵不一样,不过手里那柄玉刀,在全修真界都独一无二吧?”
祁纵道:“可是故事里的祁纵十恶不赦,绝不会夜半翻墙捉老鼠。”
“那故事里的祁纵还不会看见我咳血、就送救命的药丸呢。”
徐木身体不好,一笑起来,却好像集齐了无数个太阳,灿烂洋溢。他兴奋地说:“我不管,你那把刀已经表明了你的身份,再否认也没用啦。我没想到,你竟然这么好!”
——好。
这一瞬间,祁纵的心脏轻微地鼓动了一下。
原来只要行一点举手之劳的小善,就能被称作好人。
莹莹的月色中,红衣玉刀的少年站在阶下,似乎怔住了。不过他很快就收敛了心神,只是更加认定了要保护苍生的想法,“嗯”了一声。
说这番话间,祁纵的视线一直在往徐草的头发上飘。但那张诡异的笑脸,再也没出现过。祁纵已经离开卿笑寒太久了,周身的煞气便似脱笼之鹄,他再待下去,恐怕要祸及徐家姐弟。
祁纵看了一眼右掌心,魔纹并未复发。四周围的魔息也淡了少许,可能魔物已离开了。
祁纵忽然对徐草道:“听说你要嫁人了?”
徐草道:“啊,是……是的。”
祁纵道:“恭喜。”
徐草勉强一弯唇角,说:“谢谢公子。”
看她的表情,果然不想嫁给镇长。她的心仪之人,应当还是镇西陈云桥。祁纵最后看了徐草一眼,只觉今夜一段交流下来,这个徐家的大小姐,并不像传言里那样利欲熏心。
祁纵受累于流言已久,比起别人的口舌,更信自己的眼。
不过此时此刻,并不是一个盘问徐草真相的好时机。
他说:“我还会来的,再会。”
徐草和徐木闻言道别,祁纵默不作声地走到院中,又道:“你们这地上能插东西么?”
徐草说:“插、插东西?可以的,您请随意……”
祁纵便双手握住刀柄,往地面一插。玉刀笔直地立在了主院中央,他道:“我的刀镇在此处,会护你们周全。不必再担心有其他人闯入,夜里可安心入睡。”
祁纵说完便不再逗留,又忘了走正门,直接翻墙而过,原路返回。因为错失了魔物,他心事重重,所以翻墙前没有感应另一边的状况,就这样跳了。
而直到从墙头落下,祁纵才渐渐睁大眼睛——
墙下有人。
月色如积水,澄澈且空明。金纹雪衣的神仙独立于墙根之下,肩披如练的月华,长身玉立。他在此守株待兔多时,终于等到猎物落网,于是张开双臂,轻松地接了个满怀。
少年被他抱住,动弹不得,忍不住露出了见鬼般的表情。
卿笑寒语气亲昵,道:“捉住失约的家伙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这忍不住想起了那句“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瞬间笑死,幸好我们卿公子就算被鸽,也还是风度翩翩。(然后内心算计好八百种索赔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