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人面黑影
山月临窗, 天河入户。厢房中散发着干燥的气息,一束月光穿过室内, 照在床头,灰尘无声地飞舞。
祁纵叫了一声卿笑寒的名字, 对方却动也不动。祁纵便一点点地转过身,目光落在他脸上。
祁纵向来知道,卿笑寒长得好看, 但只是有这么个概念罢了。直到此时, 如水的月色笼罩下来,恰好映亮了此人眉目, 显得他眼睫鸦青, 鼻梁如玉, 仿佛一尊沉眠的神像。去掉了最后一丝烟火气后, 化作红尘外的白山黑水。
祁纵一时默然。
他本没想盯着这家伙的脸看,只是视线落上去了,便有些难以移开。他突发奇想,打开灵讯印, 靠近了卿笑寒。
祁纵屏息凝神地观察了一会儿,确定对方暂时不会“诈尸”,于是举起灵气面板, 给自己和他摄录了一张留形画影。
结果灵讯印冒出“咔嚓”一声。
刹那间,祁纵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他仿佛僵成了一只王八,恨不能把手脚和脑袋都缩进壳里。
幸好,身边人毫无反应, 并没有被惊动。
祁纵双眼睁圆,慢慢抿起嘴皮子,等确认卿笑寒仍在沉睡后,才如释重负,把一瞬间捂进怀里的灵气面板重新拿出来。
借着月光,映出上面刚摄录的画面:夜色与月色驳杂,右下角是少年挺拔清劲的肩头,中央则是青年平静温柔的睡颜。
考虑到现在的卿笑寒是二十来岁的样子,祁纵笨手笨脚地给他叠了张遮挡符,只露出标志性的白衣金纹。然后他在灵气面板上戳了几下,将这张画影留形发给灵讯好友:未婚妻。
祁纵:[图画]
祁纵:我跟他已经进行到这一步了。你确定不跟我退婚吗?
他发完这条,半晌没有回音。祁纵终于关掉灵讯印、往旁边挪了挪,开始睡觉。
可是想到翻墙不能有任何闪失,必须排除掉煞气作祟的可能,祁纵又把眼睛睁开了。
他默默地挪了回去,一脸正直地挨着卿笑寒。
然后沉沉的睡意袭来,祁纵脑袋一歪,枕在了卿笑寒的肩上。
青年霎时睁开了双目。
——其实在灵讯印发出“咔嚓”声时,他就已经醒了。只不过等少年睡着,他才“醒来”。
卿笑寒的唇齿间缓缓逸出一点气息,他看向自己肩头。只见仅着中衣的少年侧着脸,无意识地舔了舔下唇,本就偏艳丽的唇色顿时更鲜明了。他好像觉得这个姿势很舒服,于是遵循本能,整个人都缠了过来,半张脸埋进了卿笑寒的发丝里。
卿笑寒身上有种神山浸染的清气,祁纵平日里不显,睡着了却很喜欢。
卿笑寒:“……”
卿笑寒无声地轻叹。
祁纵清醒时性子冷淡,入睡后如果不算踢被子的话,却乖得很。他对此时同床而眠的人没什么防备,手脚并用地抱住,因少年人体格单薄,与青年有些差距,便好似一团收了刺的刺猬,露出柔软的肚皮示人,带着青涩的触感与体温。
在这样温度的浸染下,折雪白衣起了褶皱,如泄的青丝变得难理难分。本来遗世独立的神像坠入十丈红尘,苍白的山,漆黑的水,都在一瞬间着色,变得陆离斑驳。
卿笑寒淡淡垂眸,掩去了眼底情绪。过了片刻,他似乎弯了弯唇角。
—
离子时还有半个时辰,祁纵迷蒙地睁开眼睛。然后他便发现,自己完全不复入眠时正襟危睡的模样,正跟只闹脾气的八爪鱼似的,和卿笑寒缠成一团。
祁纵险些一句“我去”骂出口,生生绷住了,连滚带爬地撤开。他紧紧地背靠墙壁,双手贴着冰凉的墙面冷静了好一会儿,才勉强镇定下来,然后灰溜溜地下地。
他这已经不是第一次睁开眼、就发现自己在卿笑寒的怀里了。不过,祁纵从最开始经历这种事的震悚,到后来的惊吓,慢慢变成了一种奇怪的五味杂陈——既有些做贼心虚,又有点羞愧难安。
竟然没几分讶异了,好像习惯了似的。
祁纵暗暗地唾弃自己,竟然对这种事习以为常。他脸色通红,表情却绷得严肃,无声地重复着“下不为例”,迅速穿好衣物。
待收拾妥当,他就想迅速出门吹风去。可祁纵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榻上。
只见金纹雪衣的青年平躺着,神态平和,面容俊美,唯有衣襟处有些褶皱。
祁纵:“……”
叫你造孽,都是你干的!
祁纵继续唾弃自己,不忍卒视,只得是认命似的过去,胡乱抚平了那些褶子。由于此举,他不可避免地触到了卿笑寒的胸膛,就像个轻薄闺秀的采花贼。
祁纵不由得脸颊爆红。他再也待不下去了,夺门而出,窜到走廊上。
客栈二层的地板极不牢靠,可以说最宽敞的不是走廊,而是走廊木板间的缝儿。稍不小心,脚卡进去拔都拔不出来。
祁纵走得急,好几次差点踩楼下去,最后像只第一次穿鞋子的猫似的,走一步跷一下脚,才总算挨到了栏杆,远离卿笑寒所在的客房。
他仰头望天,努力宽慰自己:以除魔卫道为己任的未来栋梁,岂可受困于儿女私情!
……不对,他和卿笑寒应该是儿儿私情。
等一下,他们哪来的私情?
祁纵越想越乱、越乱越崩溃,最终一把抱住脑袋,勒令自己不许再想了。
而就在此刻,子夜降临。
祁纵正双手抱头、深刻反思,忽然听见了一阵很奇怪的声音。
窸窸窣窣,好像有什么细碎的东西从他脚下游过,却因为围栏的阴影,看不真切。
祁纵愣了一下,顿时收敛心神。他想起了客栈老板说过的怪声,无声地拔出刀来,翻过围栏,落在一楼地面。
祁纵持刀而立,环顾四周。刚才的声音却消失了,没有任何异常。
月光被繁盛的花树挡住,一楼外缘的走廊一片黑暗。祁纵不动片刻,向前走去,直到彻底走进了黑暗之中。
那声音不见了。
但祁纵有预感,发出声音的东西还在。
他细细地看过每一寸地面,并没有什么怪异的东西。再远处便黑黢黢的,更看不清了。
那他刚听见的是什么?
祁纵抬起头来,突然对上了一张笑脸!
一张人面贴在二层走廊下,像颗悬在空中的人头,冲他咧开了一个灿烂的笑容。这张脸仿佛一滩灰蒙蒙的泥团,没有清晰的五官,就连所谓的“笑容”,也只是在下部裂出了一条缝隙而已,丑陋又扭曲。
祁纵一刀削了过去。
寒光一闪,人脸发出一声微弱的尖叫。它咧开的嘴像烂泥般粘合了,然后慌里慌张地朝另一头滑去。它显然被刀划伤,有血丝一样的东西落下来,飘过祁纵身边。
祁纵用余光看清了这些掉下来的东西——
不是鲜血,而是头发。
头发?
祁纵怔了一下,脚步却不仅没停、反而加快了。他转眼已追到走廊尽头,那东西却又不见了。
祁纵回头一看,这才明白刚才它躲在哪里:他站在二层走廊时,这东西恰好隔着一层木地板,贴着他的脚底游过去。
窸窸窣窣的细响,就是这样发出来的。
祁纵没作停留,因为感到了一丝魔息。右手心的魔纹不甘寂寞地探出头来,祁纵见墨青色的纹路始终向同一个方向试探,立刻二话不说,向那边赶去,最后竟来到了客栈的厨房。
店老板说过,可以在大厅点菜充饥。现在看来,客栈做的东西的确只能充饥——厨房门外堆满了柴草,窗棂上结了许多蛛网,祁纵有理由怀疑,点菜的话将由老板亲自下厨,做出一堆猪饲料般的东西。
而这座破败的厨房,看起来很适合躲藏。
祁纵提刀走近,见房门虚虚地掩着,微微晃荡。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刚有东西进去过。他将脚步放得极轻,然后便听见了一阵吭哧声响。
像是有人潜入后厨,随便抓起什么食物,便一股脑地塞进嘴里。这如果真的是个“人”,那他一定饥肠辘辘,屋里很快又传出“呼噜噜”的嗦粉声、“咔嚓咔嚓”的啃骨头声,还有手忙脚乱端碗放碗的声音,堪称风卷残云。
祁纵缓缓地抬起刀尖,拨开房门。
清冷的月光立刻投下来,照亮了一堆残羹冷炙。这些剩饭剩菜都放在灶台上,已经冒出馊味,却有道黑色的人影缩在角落,背对祁纵,津津有味地吞吃着。
不像是“吃饭”,倒像是“进食”。
刹那间,玉刀的锋芒暴起,直接砍向埋头扒饭的黑影!“当啷”一声,饭碗掉在地上打碎了,祁纵的刀尖也“嗤”的一声,狠狠没入了它的背脊。
可是下一刻,这道“人影”竟缓慢地回过头来。
它又笑了!
白茫茫的人面好像塑形失败的泥模,只有大致的轮廓。它似是固体,又似流体,漆黑的身躯小幅地鼓动着,畸形的笑脸让人毛骨悚然。
祁纵不禁被恶心到了,拔刀又劈了下去。人面黑影瞬间坍塌,就像融化了一般,散作一大把头发窜出厨房,再次发出了那种“窸窸窣窣”的声音。祁纵提刀便追,紧跟着这些仓皇游走的发丝,直到眼前出现一堵围墙,他立刻不假思索地翻了过去,曲膝落地。
刺眼的月光霎时扑面而来,祁纵双眼一眯,定在了原地。待眼睛适应光线,就见他被无数人团团围住——
却不是真人,而是纸人。纸扎的人偶堆满了四周,占据了这座古典富丽的庭院。乍一看密密麻麻、摩肩接踵,从走廊一直排到院中,各种身份衣着的都有,仿佛主人举办了盛宴,宾至如云。
可是主人已经死了。
祁纵心一沉,没想到歪打正着,他就这样闯进了徐府。
伏地乱爬的黑发都消失无踪,不知藏在了哪一具纸偶的衣下。这里的魔息太过浓郁,连祁纵的魔纹都失去了指向性,只一个劲地往外钻。由于受到魔息的浸染,纸人们衍生出了精气,惨白板正的面孔上,墨点的眼珠全部慢慢向祁纵转过来,盯着这个陌生人。
祁纵朝前一步,纸人们的眼珠也朝前一移。祁纵干脆撞开几个挡路的,去到徐府的主院里。他紧握刀柄,一边戒备着突发状况,一边沿路搜寻黑发的踪迹。然而就在这时,他听见一个姑娘问道:
“这位公子,您……您是做什么的?”
祁纵倏地站住。
只见惨白的月下,有个女子正坐在院中洗头,满面错愕地望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 这玩意儿该叫“面魔”还是“发魔”呢……
算了,敬请品味“刀削面”=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