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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梦回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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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日熔金, 暮云合璧。太平城是九重遗址,没有一座建筑是完好的, 只不过都被汩汩的神元粘合修补起来,停留在了岁月长河中。

    在祁纵问出这句话的时候, 整座城都轻颤了一下。神元飘洒成一片金色的雨,四周围的房屋纷纷开裂,幸好又很快复原。

    卿笑寒以一身为全城续命, 他的心境是否平静, 直接关系到太平城的存亡。刚才那一霎的震动,已经数百年未曾有过了。

    心如止水的神明, 因一句话而悸动。

    祁纵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其实早在神祠中的花树下, 听见卿笑寒说出“痛失所爱”四个字时, 他就有点莫名其妙的在意。现在更是没忍住,直接问出口了。但见造成的影响如此之大,他立刻道:“算了,我不该问这个。回去吃饭吧。”

    祁纵转身就走, 身后人却说:

    “是一把刀。”

    卿笑寒望着他的背影,温声道:“我所爱的不是一个人,也不是什么神仙, 而是一把刀。”

    祁纵站住了,回身道:“啊?一把刀?”

    “对。它有百丈之高,当中贯穿九重,不会说话, 也不会动。而我请命守护它,是这把刀的守护神。那时神尊曾说,它不属于九重,迟早去往人间,终有一日,它会决定天下兴亡,指明苍生去向。”

    卿笑寒面露浅笑,嗓音清淡温柔,像是沉沉的暮雨。

    他对祁纵笑道:“我也希望如此。”

    “一把刀……”祁纵忍不住问,“它后来成了你的武器吗?”

    “没有。”

    “它化出人形了?”

    “也没有。”

    祁纵皱起眉头,脸上仿佛写着“那你怎么会爱它”,但是没说出口。

    卿笑寒看出了他的疑问,却并没有解答,而是愉快地一垂眸道:“好了,我们去用晚膳罢。”

    —

    当天晚上,祁纵住在山神祠。

    卿笑寒之前说,“太平城中山神祠,祠里除了一位年轻貌美的山神大人外,便只有个祭坛”,祁纵还以为他是诓人装可怜的。没想到这神祠中,真的什么也没有,外观古典雅致,里边却家徒四壁,空空如也。

    祁纵问了才知道,这里本来是各式用品一应俱全的,但全都被卿笑寒搬空了。因为不方便住,他就可以少住,也就不用应付巍峨的公文和账本。

    祁纵沐浴更衣后,披散着黑发,穿着件单薄的白色中衣,赤足踩着木屐。他站在唯一的卧房里、唯一的床榻边,看着还未换掉的大红婚被和囍字贴画,一脸漠然:“……”

    卿笑寒与他一同观望着,袖手叹息道:“说来抱歉,神祠里没有其他地方可睡了,我也不太会收拾东西,只能委屈阿纵先这样住一晚。”

    说完还颇为诚恳地道歉,“真是对不起。”

    “你这话里,可一点对不起的意思也没有。”

    祁纵面无表情,但知道要客随主便,还是尽量耐心地问:“那我睡了床上,你睡哪里?”

    “我?”

    卿笑寒不确定道,“可能靠着圆桌坐一晚罢。”

    “……我记得你在讲坛的时候,有天晚上枕头没摆正,第二天便跟我抱怨了一天没睡好。”

    祁纵意有所指地扫了他一眼,想起那时被白衣少年从早搅扰到晚,最后他实在受不了,只得是妥协了任其施为。于是被卿笑寒挽着一条手臂靠在肩头,小憩了一刻钟。

    说来也怪,无精打采了一整日的人睡了那一刻钟后,就变得神采奕奕毫无怨言了。简直让祁纵怀疑,他之前所有的犯困犯懒都是装的。

    不论如何,是来做客。祁纵不好意思就这样鸠占鹊巢,让矜贵的主人家受苦。反正他从小野到大,艰苦朴素惯了,索性从芥子袋中翻出一床被褥,往地上一铺。

    这是祁纵露宿山野的用具,一面是防水的桐油纸,另一面是普通的褥套。祁纵躺倒在一侧,旋身一滚,就把自己卷成了一个长条。被褥上缝的枕头也恰好垫在了脑下,不算太磕碜。

    卿笑寒没料到还有这般奇思妙想、奇技淫巧,道:“阿纵,你这是做什么?”

    “除了睡觉,还能做什么。”

    祁纵闭上眼,这就要睡了。过了会儿,又将眼睁开,奇怪道:“你还站在这干嘛?上榻睡去啊。”

    卿笑寒却沉吟片刻,微笑了一下道:“其实,我们可以一起睡床。”

    “呸。”

    祁纵瞪着他,“这红不拉几的,怎么两个人睡!”

    他又瞄了眼吉庆的婚床,像是想象到了什么场景,猛地翻身,闭紧双眼,打定主意不理人了。柔和的烛光涂过他眉眼发鬓,映得瓷白脸色发烫,似有些泛红。

    卿笑寒受他提醒,看向婚床。这一看才意识到,祁纵还有另一重顾虑。确实,床上帐画鸳鸯、被绣红莲,他们若真躺上去,难免有种新婚燕尔、洞房花烛的感觉。

    卿笑寒本没想这么多。

    只是在讲坛宿阁,习惯了入夜之后,对方就在咫尺外安安静静地睡着。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暑期长假时分隔两地也就罢了,现在同住屋檐下,却还要他一个人睡一张床,免不了觉得孤枕难眠。

    但少年面皮薄,不肯躺这婚床,他总不能硬把人按在身边。最终卿笑寒无声微哂,独自上了榻,拂袖熄去满室的喜烛。

    月色如纱,一脉脉在空中轻舞。待到一个时辰后,卿笑寒却又坐了起来。

    他睡不着。

    不能硬把人按在身边,那就趁其不备,抱上来算了。

    卿笑寒侧身看向地上,果不其然,少年已不再是好端端的一条被子卷。祁纵平日里自律,睡着了后却各种不老实,卷起来的被褥被踢得散开,而他摊着手脚,仰面朝天,正呼呼大睡。

    细看之下,红润的唇角还挂着一点晶莹,着实睡得香甜。

    神山里神元充沛,自发地渗入祁纵体内,修养滋补他的经脉,他睡得好是正常的。卿笑寒却失眠失得痛苦,此刻单手撑头,看着少年这样子,有点不是滋味的幽怨。

    没心没肺。

    睡得好也就罢了,这睡得也太好了。

    “内伤还没好全,岂能让阿纵着凉。”

    许久之后,因被冷落而怨念丛生的山神终于找到了一个借口,下地将人横着抱起来,放进暖热的被窝里。

    祁纵则忽然陷入一处温暖松软的地方,舒服得低哼一声,吧唧了一下嘴。然后他迅速找准了最舒服的姿势,继续酣睡。

    卿笑寒也上榻躺好,还是像在讲坛宿阁那样,相隔半臂。这是祁纵能接受的距离。他确认少年睡安稳后,总算轻出了一口气,也阖眼入眠。

    高空的圆月缩窄了一点,可能是夜叉打了个呵欠。夜色深了,花木倦了,雾海到了涨潮的时候。雾汽缓缓地漫过城墙,游走在这片古老的太古废墟间。其中仿佛藏有精怪,偶尔泄露出轻灵的笑语。

    城外层林尽染,城内秋意渐浓。最繁华的中央地带街衢交错,围绕着占地千亩、漆黑死寂的祭坛,其边缘处是典丽的山神祠,祠里一张婚床上,有两人同榻而眠。

    不知是不是因为白天逛过太平城,祁纵在睡梦中,又见到了它。只不过这回不是残败的废墟,而是它数千年前的原貌。

    九重天宇高悬在空,每一重都恢弘开阔,瑰丽壮美。

    有风和日丽的青龙之天,是一片汪洋大海,岛屿森罗棋布,水流腾空而起,穿梭各地。也有长风万里的白虎之天,嶙峋的山石浮动在风中,建筑皆是铜墙铁壁,由金属浇筑而成。

    还有熔浆火海构成的朱雀之天,烈焰千年不熄;阴雨连绵不绝的玄武之天,通往九幽黄泉。每一寸细节都栩栩如生,每一分场景都历历在目,仿佛只要祁纵想,就能立刻看到任何地方。

    他一时恍然。

    自己是在九重中心吗?

    “宗。”

    忽然有人说话,祁纵下意识地反应,这是他的名字。祁纵的灵识冉冉升起,最后停留在九重顶端的碧落之天。四周围是一望无际的透明湖水,灿烂的星斗浮在湖面上,发光发热,随波荡漾。

    远方确有人来,仙姿鹤立,站在一乘星槎上。他手执一杆通透的碧玉篙,轻轻一点水面,便触动了万千波纹、星光闪烁,如一场梦中之梦。

    他的声音令祁纵熟悉。清淡温柔的声线,不高不低,似夜雨连过山川。

    而就在祁纵要看清他面容的时候,忽然醒了。

    梦境的最后一幅画面,是一角白衣,绣着深深浅浅的金纹。仿佛一页佛经,一纸道卷,一折新雪,乍然映亮了三千年光阴。

    祁纵猛地睁开眼,坐了起来。他气息短促,像是挖出了埋藏最深、蒙尘最久的记忆,心如擂鼓。

    好半天后,这阵强烈又莫名的心悸才过去。祁纵再回想梦的内容,便只剩下些虚影了。

    他好像回到了某个地方,听见某个人叫他的名字。是他的名字,又不是他的名字,真真假假,辨不清了。

    “阿纵,早。”

    一道轻缓的声音将他的神智拉回来,祁纵一惊,这才发现自己睡在床上。枕边人望着他浅浅一笑,道:“做噩梦了吗?”

    “你……你才是噩梦吧!”

    祁纵向后一弹,震惊道:“我、我怎么到床上来了?!”

    “这个啊,”卿笑寒略一思索,“可能阿纵半夜梦游,自己爬上来了。”

    “不可能,我从来不梦游!”

    卿笑寒含笑说:“嗯,那就是我半夜梦游,将阿纵抱上来了。”

    “你——”

    祁纵面红耳赤,映入眼帘的全都是喜烛花帘、婚床红被,不由得喉头一梗。

    他和卿笑寒这样子,倒真像是一对新婚道侣,昨晚做了什么亲密事之后,相拥共寝至天明。

    祁纵气得一脚踢在卿笑寒腿上,骂道:“快起床给我滚!”

    作者有话要说:  卿公子不常住神山的原因,公务倒是其次,主要是没信号断网2333

    【咸鱼牌注释】

    1“碧落”是道教神话里天界的首都,所以文中设定九重的顶楼叫“碧落之天”。

    2“星槎(cha二声)”出自晋代张华的《博物志》,唐代宋之问写过“宾至星槎落,仙来月宇空”。是往来于天河的木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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