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山居秋暝
天光一放亮, 从外界看来,神山的形迹便慢慢地淡褪了。
祁纵坐在神祠中一株晚开的花树下, 瞪着石桌上的一杯酒。
没错,仅一杯。
他半晌不动, 对面的神仙微笑了一下,伸手示意道:“这是我亲手酿的,和在安澜城请你喝的那盏风味不同, 不试试么。”
祁纵:“就这???”
卿笑寒柔声道:“当然仅此。你内伤未愈, 怎能大量饮酒。”
祁纵瞬间不服了:“你觉得区区一杯酒,对我而言是大量吗?”
“我知阿纵善饮, 所以才给了你一杯。换别人来, 一杯都没有。”卿笑寒的神情平静温和, 笑道:“所以, 喝不喝?”
祁纵咬牙道:“……我喝!”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祁纵听卿笑寒说这是他酿的,虽然仍面无表情,但心中颇为雀跃, 以至于连卿笑寒刚叫的一声“阿纵”,都没注意纠正。
他舔了舔唇,伸手便要端起酒杯。
“稍等。”
没想到卿笑寒又发话了, 将酒拿了过去。祁纵顿感不妙,眼神凶道:“你干嘛?”
“答应给你饮一杯,这一杯便不会少的。放心。”
卿笑寒轻轻一点杯口,从中召出黄豆粒儿大小的一滴酒, 然后这滴酒晃晃悠悠,飘到了祁纵眼前。
祁纵:“……”
神仙温柔地说:“半个时辰一滴酒,积少成多,迟早能喝完一杯。阿纵,请。”
“你——你玩我?!”
少年恼羞成怒,不跟他客气了,劈手夺过酒杯,仰头便一饮而尽。清酒过喉,冰爽酣畅,淋漓入腹之后,又激发出层层的热意,送上无穷的回甘。
祁纵用手背一抹唇,然后向卿笑寒举起空杯,倾倒向下,示意全部喝光了。
卿笑寒:“……”
祁纵哼笑道:“酒不错。以后少管我。”
他把酒喝进肚子里,总算心满意足,将杯一放,道:“好了,我喝都喝了,肯定不会再吐出来还给你。你后悔也晚了。现在开始谈正事:你之前说,从神山出发追寻造魔的势力,有什么线索么?”
“阿纵如此眼疾手快,不如自己想。”
卿笑寒幽幽地说了一句,但终究拿他没办法,还是道:“其实并没有线索,但我有一枚感应魔息的星盘。只要监测到魔物现世,我们便去探查成因,若是动作够快,必能捕获造魔者。”
“啊?为什么。”
祁纵皱眉道:“又不是所有魔物都是被造出来的,我们发现魔物就去,你怎知一定和造魔者有关?”
卿笑寒道:“因为我有一种猜想。”
祁纵:“什么猜想?”
“我猜人世间所有的魔物,都是被造出来的。”
祁纵:“……”
一时间,仿佛落下的花瓣都凝滞了。
祁纵脱口而出:“不可能!”
卿笑寒平静地说:“乍一听的确荒谬,毕竟有违于从小被灌输的理念。我以前也没想过,但你揭露了魔族造魔,才让我忽然想通。首先众所周知,天道法则其一,名为制衡。有神就有魔,有人就有鬼,仙与妖,灵与精,佛与怪,无不处在天道的平衡中。对么?”
祁纵皱眉道:“对,但是三千年前九重崩塌,诸神陨落了。”
“是的,正因如此,打破了天道的平衡。于是杆秤倾斜,神明的特质下降,被赋予了一部分人。天道让这部分人族接替神族,和魔族形成了平衡的双方。”
卿笑寒道:“这就是为什么在神族消亡后,人世出现了修真者。他们,就是这部分人。”
祁纵无言以对,卿笑寒继续说:“少数人族走上修真一途,接过了神族的天命。我们在地物课学过,大陆是双面的,我们这一面是人世,背面则是魔界。神族陨落后,魔族直接打通了大陆,妄想侵占人世。所以三千年前,大地上出现了一个深坑,千万魔物蜂拥而出。”
祁纵一脸震惊,道:“有这回事吗?”
修士都知道大陆分人魔双面,但从没听说过,三千年前就有魔族入侵。祁纵不禁迷惑:“大陆被打通……人族不早完了?那时候修真才刚兴起啊。”
“没错,但是天道制衡。神族消亡了,人族还未强盛,魔族发兵就是逆天而行,所以也遭受了一次重创。”
卿笑寒盈盈浅笑,“我就是它们的重创。”
祁纵:“……”
祁纵道:“什么?”
祁纵见鬼似的瞪着他,片刻后突然想起了什么,不由得惊道:“莫非你神祠里那个祭坛就是……”
“嗯,那就是魔族集结全族之力,在三千年前打穿的通道。”
卿笑寒微一颔首,嗓音轻柔,不疾不徐地说:“好巧不巧,我陨落时化身成山,就压在那出口上。它们极力钻出了一个洞,也就是现在的祭坛。不过我剖出神格,镇于洞口,断了它们唯一的出路。于是魔族还没冲出来宣战,侵占人世的伟业便这般夭折了。”
祁纵:“………………”
卿笑寒笑道:“怎么不说话了?”
他仿佛只是讲个故事,言笑晏晏,漫不经心。祁纵却一脸麻木,动都不想动了——这厮曾以一己之力,生生挡下整个魔族的进攻、救人世于生死一线?
骗小孩的吧!
祁纵面无表情,忘了酒杯已经被自己喝光,端起来抵在唇边压惊。良久之后,他才出声道:“有一点存疑。你看第一场人魔之争结束,魔族才一百年就卷土重来了。你成山镇魔却是三千年前的事,期间魔族一点动静也没有,怎么就跟死光了一样?”
卿笑寒笑了笑,说:“因为它们确实差点死光了啊。”
祁纵“咔”的一声捏裂了空杯。
他勃然色变,道:“你还干了什么?”
“没干什么。”
卿笑寒回想了一下,说:“只是当时九重崩塌,诸神陨落,痛失所爱……我心情着实不佳。一时情难自禁,没有留手。魔族有缘遇上我,这是它们应得的。”
卿笑寒笑眼微弯,仍是一副柔情蜜意的模样,却看得祁纵只想把石桌掀他脸上,叫他别这般瘆人。
下一刻,卿笑寒话锋一转,柔声说道:“所以阿纵这几天戒酒,好不好?”
祁纵:“……”
祁纵:“哈???”
“难不成你跟我讲这些,就是为了吓唬我?”祁纵生气了,立刻反问道,“那我要是不戒酒,你是不是就对我也要‘情难自禁、没有留手’了啊?”
“没有留手不至于。我怎忍心伤你。”
卿笑寒垂眸莞尔,“情难自禁,倒是很有可能。”
“你——你情难自禁什么啊!”
祁纵炸了,一拍桌道:“所以为什么人世魔物都是造出来的?与天道制衡又有什么关系!”
他顿了顿,恼怒道:“刚才那个话题结束!不许再说了。”
“好罢,我便当阿纵同意戒酒了。”
卿笑寒浅笑了一下,说:“之前所言,是为了印证天道在大局上永求平衡。所以在各种族之间,必然有根本上的对应之处。”
他语气微沉,道:“修士历来认为,只要一个人的恶念足够深重,便能立地成魔。那敢问千百年来,有魔族向善成人吗?”
祁纵被问住了。
想都不用想,当然没有!
他骤然间明白了卿笑寒的意思——既然魔族不可能自发变成其他种族,那其他种族,也不可能自发地堕落为魔!
卿笑寒道:“排除掉自发堕魔的可能后,便只剩下感染魔息。天下人大概不知,魔息和神元一样,都必须由主体有意地注入其他生命,才能改造他们。所以在人世间,所有后天形成的魔物,全都是被魔族造出来的。”
祁纵一时失声。
之前饕餮与镜灵被恶意打造成魔的消息传出,已经足够令天下震惊,如果现在还广而告之,所有魔物都是被恶意造成的,恐怕会直接改写修真界的历史。
祁纵喃喃道:“但你神明的身份不能暴露,神山和祭坛也必须封闭,所以这件事最关键的证据,没法跟卿迟和祁裂他们说……”
渐渐的,他的目光又明亮起来,最后灼灼地盯着卿笑寒,道:“好。不告诉他们也没关系,你还有我。等星盘探测到魔物现世,我们就立即出发。”
—
天色向晚,不知不觉间,神山的一天过去了。
太平城独立于修真界,是一片名不见经传的世外桃源,洞天乐土。成千上万的非人在这里安居乐业,说是一城,其实堪比一国。
祁纵坐在天京阙塔顶吹风,这里是太平城的至高处,能将下方风景尽收眼底。
卿笑寒虽是山神,但毫无身为太平城主心骨的自觉,论甩手掌柜的程度,堪比撒手人寰。他一年中就没几日待在神山里,导致神祠里的公文账务已经堆积如山。
祁纵先前还没和他聊几句,就有一大群算盘、账本、律法争先恐后地跳进了院子,围住卿笑寒吵吵个不停。
卿笑寒自然以待客为由,愉快地婉拒了这些小东西。幸好祁纵比他有良知得多,听他这么说,立刻走人不见,一个人在城中闲逛了起来。
此时夕阳无限好,几欲将西天烧坠。
祁纵靠坐在塔尖旁,早已卸下凤冠霞帔,换回了自己的衣服。黑发如绸,红衣似旧,两相交叠翻飞,仿佛墨笔书血字,衬着玄铁发扣上一点冰热的红玉,浑然一页的浓墨重彩。
“叽咕。”
身后忽然传来异响,祁纵余光一扫,看见有什么东西闪过。他没耐心玩捉迷藏,伸手到塔尖后一掏,果然抓出来一把滋儿哇乱叫的活物。
祁纵:“……”
祁纵看着手里不断挣扎的小牵牛花们,想起就是这些玩意儿把他蒙去拜堂的,顿时脸色一黑,冷冷地问:“怎么又是你们,想干什么坏事?”
小牵牛花们自觉难逃魔爪,朵朵吓得霜白,“嘤嘤嘤”地紧闭花瓣不说话。
祁纵威胁道:“要是不回答,我就把你们给拔了。”
一朵小牵牛花立刻打开又闭上:“夫人,您不能这样对山神大人呀!”
“啊?”
祁纵懵了,“夫人是什么东西,我怎么对山神了?”
“今天是新婚第一天,您就让他独守空房!”
祁纵霎时一个头两个大,道:“什么独守空房,我被你们弄去成亲已经很莫名其妙了,我我我警告你们,不要再得寸进尺!我跟你们山神不是那种关系。”
小牵牛花们静了片刻,然后炸成一锅粥:
“都拜了堂,怎么不是那种关系?”
“夫人脑子有包叭,果然地上捡的不能要呜呜呜……”
“山神大人的客人什么时候才能来哇,救救我们天仙子吧!”
祁纵耳朵尖,意外道:“客人?什么客人。”
“反正不是你啦,你好凶!”
一朵小牵牛花扭出来,愤愤不平地道:“山神大人说了,那是一位穿黑衣服的小公子!长得漂亮修为高,性情可爱年纪小,我们就等他来拯救山神大人了!”
祁纵:“……”
空气突然安静,小牵牛花们却毫无所觉,七嘴八舌地议论道:
“山神大人每次提到这位客人,都会笑诶。”
“我觉得山神大人喜欢他。”
“他也一定喜欢我们山神大人。”
“那让他们再成一次亲叭!”
眼看话题的走向又奇怪起来,祁纵猜到了这位“客人”是谁,脸不禁越来越红,大喝一声:“你们一朵两朵的,是想被种回土里去吗?肃静!”
小牵牛花们这才意识到,在“原配”面前不能提“外室”,好比在王后面前不能提妖妃。于是它们缩起来,小小声地抱怨道:
“行啦,我们不说就是了。”
“可山神大人独自批公文对账本真的好可怜哦,夫人您快回去吧。”
祁纵着实无语,忍不住轻声道:“他都三千多岁了,哪能娶十七岁的夫人。胡言乱语尽瞎说。”
但他想了想,也觉得卿笑寒略惨。于是抓着这把花往下跃去,在它们的尖叫声中,轻飘飘落地。
然后祁纵就看见,小牵牛花们口中那位正“独自批公文对账本真的好可怜”的山神大人,就在几丈地外。
祁纵:“……”
此时日薄西山,本该案牍劳形的那位坐在一方供桌前,白衣墨发,没带佩剑。他膝边围绕着一群没有脑袋的幼童,清脆的笑声从他们空荡荡的脖颈上传出来,如银铃一般。
烟金的暮色斜切着洒落,这场景诡异又骇人。可来往的非人都见惯不怪,甚至长得更为奇异。卿笑寒拿着个木头做的小风车,听孩子们叽叽喳喳,眉目清隽俊雅,神色平静温和。偶尔,还笑一笑,跟他们说点什么。
祁纵远远地看着,竟然看出了几分流年静好、现世安稳的味道来。
卿笑寒忽然抬眸,便对上了祁纵的视线。他露出浅笑,作了个“阿纵来了啊”的口型,然后叮嘱了句话,一个男童立刻招手,率领着他的童子军们一哄而散。
卿笑寒起身走向祁纵,笑眼盈盈,将风车递给他道:“这个还挺好玩的,送给你。”
祁纵:“……”
祁纵道:“你以为我像你一样幼稚吗?”
他说是这么说,但还是一把抢过来,没好气地插在小牵牛花从里。这些家伙眼馋了许久,立刻欢天喜地,齐齐搂住。
祁纵问:“你的公文和账本就看完了?”
“自然没有。”卿笑寒微微一笑,“但我请了婚假,今日休沐。”
“那明日再看?”
“阿纵,我们明日可以再成一次亲。这样我便又有婚假,又能休沐了。”
“你好不要脸……”
祁纵嘴角微抽,可是知道这厮向来随心所欲,说也白说。
卿笑寒果然不以为意,拿出一支竹签,笑道:“刚才闲来无事,我为我们各求了一支签,还没看。听说天京阙里的签,向来十分灵验。”
“我这破命有什么好算的。”
祁纵瘫着脸接过,直接看上面的签文。卿笑寒也看了看自己的,似乎觉得有几分意思,轻笑一声。
祁纵却瞬间凝固了。
卿笑寒稍稍靠近,道:“怎么了?”
祁纵攥住自己的签子,猛地往他身上一摔,骂道:“看你求的好签!”
卿笑寒的签上是一行“新婚如意,百年好合”,他翻过祁纵的签子,只见一列“佳期似梦,早生贵子”。
祁纵面红耳赤,转身就走。那群跑掉的无头小儿却在这时回来了,为首的男孩儿抱着一大袋松子糖,献宝似的高高举起:“给!送你的!”
“……送我?”
祁纵的满腔恼火都堵在喉咙里,他疑惑地回头,看向卿笑寒。果然见那金纹雪衣的神仙站在在溶溶暮光中,正望着他微笑。
又作了个口型,仿佛是“尝尝看”。
祁纵皱着眉,最终屈服于松子糖的香味,拆开跟小朋友们分着吃了。他的表情十分不爽,但一袭红衣,眉眼漂亮,这般不大开心的样子,竟有些惹人怜爱。
卿笑寒静静看着,没想到祁纵突然折返回来,抓起他的手,给他也分了颗糖。
卿笑寒怔了一下,拿着糖笑道:“阿纵有求于我?”
祁纵“啧”了一声,索性将糖拈起来塞进他的唇缝:“什么有求不有求的,糖都不会吃了?”
他仍冷着脸,沉默片刻后,别扭道:“我确实有个问题想问。”
卿笑寒笑道:“问罢。”
“问了可能让你难过,但我……我好奇。”
“无妨,往事已矣。”
“哦。”祁纵便不大自然地移开一点视线,道:“你今天说化山镇魔的时候,心情不好。是因为九重崩塌,诸神陨落……还有痛失所爱。”
他顿了顿,重新看向卿笑寒道:“你的所爱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77开始在意卿公子的感情经历了h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