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难平之意
鲸类的暗影庞大如云山, 缓缓掠过上方。这是深海的天,不知是何生命的鸣叫声此起彼落, 似长风万里吹过洞箫,发出空灵哀婉的呜咽。
卿笑寒独行许久, 终于停步。
他在前方的一块礁石上,看见了祁纵的背影。
那是一处岩石块垒的高地,上部是辽远的幽青色幕, 光带连绵不绝, 似太古时九重的群山。下方则散发着暗红微光,一冷一暖交相辉映, 如破晓欲曙的夜空。
祁纵一个人坐在礁石顶端, 显得遥远又微小, 点缀在深海的幻夜下。卿笑寒走到他身侧, 看见了暗红异光的来源。
岩石下方的坡地上,纵横着数不清的沟壑,每一道都迸射着灼灼的血光。
沟壑边缘寄生了数不清的贝类和游鱼,生长出的肉芽一蓬蓬一簇簇, 随水波一张一弛,像密密麻麻、不断向过客伸出的手,又好像什么怪异而瑰丽的花。
两人都默不作声。
祁纵不说话, 目光落在空中的某个点上。卿笑寒温声道:“哥哥,你的眼泪又不会凝成珍珠。在海里哭一回,是难得的不会让人发现的机会。”
“你看出来了?”祁纵问。
“我不知道你难过的具体原因,但看出来你难过了。”
祁纵沉默片刻, 说:“修真界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个灾星。克死亲娘,带衰生父,被赶进与世隔绝的风海群山。”
卿笑寒垂首看他。
祁纵停了一下,道:“他们说得对。”
“对吗?”
卿笑寒微哂,好像只是在平静随和地抒发观点,道:“可我与哥哥相识以来,见你所作所为,皆是除魔卫道。天下怎会有这么好的灾星?”
祁纵垂眼不语,许久才说:“因为是我娘的遗言。”
他的眼眶渐渐泛起了潮红,但大概是养成习惯了,一旦想哭、就立刻要笑,不然眼泪便会流出来。
祁纵勉强地勾了勾唇角,脸色苍白得可怕。他的眼睛却漆黑而明亮,目光冰凉又炽热,似乎有些魔怔,陷进了什么难以自拔的回忆里。
“哥哥的娘亲,一定待你极好罢。”
忽然,卿笑寒在他身旁坐下,单手支颐,侧头温声道:“不如与我讲一讲,她是怎样的人,怎么对哥哥有这样的心愿?”
“我娘……她是我师尊的妹妹。我出生以来,就没见过祁裂,和她住在风海群山。直到十年前,因为我总是问我娘,爹爹长什么样、爹爹是什么人……她终于带我去长生殿。
“我那时很开心,她也是,总告诉我爹爹很强大,也很温柔。
“但是有一天,在我们歇脚的客栈里,闯进了一只魔物。”
祁纵的眼底陡然闪现出一丝恨意,却转眼被悲哀的洪流冲垮。他胸口起伏了一下,才继续说:
“那个村庄都是凡人,死伤无数,最后全部挤进了客栈。我娘可以全身而退,但她听说魔物杀人,便站出去了。
“她许多年不用兵刃,连武器都没有,借了一把菜刀。她把我托付给村民们,就那样一个人走了。
“我那天……等了她好久。”
祁纵张了张口,许久之后,才终于说出来:“太阳落山,我听见一声巨响。好像有人跑出去看,然后欣喜若狂地跑回来,说魔物死了……然后那个人看见我,又忽然哭了,他告诉我说,我娘也死了。”
“我不信。我还拿着娘临走前买给我的糖。我觉得他是骗子,但是就在那时候,我手里的糖忽然掉了。
“他说的,大概是真的。
“我朝那声巨响的方向跑。我看见我娘躺在地上,全身都是红色的。她闭着眼睛,我正想哭,她又把眼睛睁开了。
“我娘笑着说,她只是睡了一觉而已,问我怎么哭了。我告诉她,别人说她死了,她呸一声,说哪有死这种东西?她只是有些累,接下来要再睡一觉,这次比较久,让我不要打扰她。”
“我问她,那要扶她去床上睡吗?她说不用,只要请村民伯伯们挖个坑,把她放进去就好。我问‘那我是不是见不到你了’,她说不是的,等我许多年后再回来,她已经在那里生根发芽,到时候就会有许多个她,一起拥抱我。
“我说我不要,我就要她一个。如果我以后回去找她,怎样才能叫醒她?”
“我娘说,‘约定一个暗号吧’。她在我手心里,写了四个字。”
“「证道向善」。”
祁纵沉默片刻,哑声说:“我娘最后又摸出了一颗糖,放进我手里,说以后要是想她了,就去买把糖吃,这样便能想起她的样子。我请村民帮忙埋了她,只想快点找到她说的那个强大又温柔的爹。我走了整整两个月,竟然真的,一个人去到了长生殿。”
他忽然顿住,片刻后轻轻地问:“然后你猜怎样?长生殿的人把我的身份通报进去了,祁裂却见都不见我,直接命人把我扔进一个传送阵。我和我娘苦苦走了三个月才到他门前,而他只用了一刻钟,就把我丢回了原点。”
祁纵低低地笑了一声,双眼睁大,却十分空洞。
他怔怔地说:“我是回到原点了,可是我娘呢?”
波光在祁纵的面颊上明明灭灭,他放空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意识到什么,别开头深吸口气。
“……我说的太多了。”
祁纵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道:“我本来只是想跟你道歉的,刚才听刻石叫他爹娘,我把你也拉了过去,对不起。我当时是想,就算是在睡梦里,如果他能抓住想见之人的手……也挺好的。”
卿笑寒凝视着他低垂的眼睫,温声道:“嗯。”
“好了,走吧。”
祁纵一低头,努力从之前的情绪里抽身出来。他不大自然地道:“我本来不想跟你说以前的事,都过去那么久了,我娘哄我的那些话,我现在也都明白了。但是我不想以后再碰上祁裂的时候,还是所有人都觉得我莫名其妙,不知道我为什么那样恨他,认为我无理取闹。”
祁纵撇开目光,不跟眼前人对视。
他小声道:“当然,我只是跟你说说而已。你没必要因为这些就可怜我,世上比我惨的人多了去了。”
“那如果我听了之后,就是心生不忍,想要对你更好呢?”
卿笑寒伸手落在祁纵鬓边,若即若离,似是安抚。祁纵虽然愣了一下,但只是转头,并没有避开。
卿笑寒便双手扶住他的脑袋,与自己额心相抵,短暂地触碰。
祁纵茫然道:“你干什么?”
刚才卿笑寒闭目俯首时,神印闪现了一瞬。映在祁纵额上,传过来一丝温柔的清凉,竟然抚平了他暗涌的心潮。
“苦难没有大小之分。它给人造成的伤害,都一道道刻在心上。有时候伤痛太强烈,心直接破碎了,人便不再有感觉。但有时候哪怕只是一根刺,都稍一牵扯,便浑身剧痛。”
卿笑寒望着他,“所以哥哥,你经历的苦难,就是苦难。不是说还有更悲惨的人,你遭受的就不算什么。”
祁纵喃喃地说:“可是不这样想的话,会觉得自己过得太差。”
他一低头,有些别扭道:“我不想整天生闷气。”
卿笑寒望着他一笑,道:“那是因为以前没人听哥哥说,哥哥才只能生闷气。但现在有我了,不是不同了吗?”
卿笑寒挨在祁纵身边,没有真的碰到他,看起来却像是并肩促膝,亲密而不至于让他退却。
祁纵怔怔地抬起头,便望进卿笑寒近在咫尺的深灰色眼瞳里。仍和初见时一样,仿佛一片春秋朦明的山雾。
祁纵忽然有种感觉。
卿笑寒不是一张白纸,但留白给他,让他看见。
像他这样戒心极重的人,受到满世界光怪陆离的杂色驱赶,便主动向那片洁白而去了。
“哥哥,擦一擦眼泪罢。”卿笑寒从袖中取出一块方帕,“别用手,用这个。”
“我、我没哭!”
祁纵立刻否认,但还是接过来揉眼睛,揉了一会儿,忍不住闷声嘀咕,“你怎么随身带帕子,这不是女修用的东西吗……”
“我不仅随身携带帕子,还带了镜子和梳子,等候哥哥的不时之需。”
卿笑寒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微微一笑道:“如何?哥哥,我是不是很好。”
他双眼明亮起来,是期待夸奖的样子。祁纵不大自在地直起脖子,想了半天该怎么夸,最后实事求是地说,“你……很好用。”
卿笑寒:“……”
卿笑寒面不改色,“哦,谢谢哥哥,我真高兴。”
远处的城镇上传来风铃声,叮叮当当,又要吃晚膳了。
卿笑寒起身,向祁纵伸手。结果祁纵借力站起来的时候,突然脚下一滑!
海底岩石早就被流水磨平了棱角,生满滑溜溜的石苔。
祁纵这一滑不要紧,不仅自己摔了,还拖着卿笑寒一同坠下去,直接踩上了海裂的边缘。
“好险!”
祁纵堪堪停住,忙松开自己祸害了卿笑寒的手,还有点心虚地给他抚平了衣袖的褶皱。
不过他看见脚边长满各类活物的沟壑时,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说:“哎?等等,假如我们脚下是饕餮的话,那这些应该不是海裂吧。”
他皱起眉来细细打量,道:“我感觉更像是……伤疤。”
难怪这片纵横交错的深沟里,迸射出暗红的光芒,本该是荒芜的结界边缘地带,却寄生了这么多深海生命。
因为裂隙中散发出来的不是红光,而是污血,滋养了大片欣欣向荣的乐园。
祁纵离得近了,右掌心忽然刺痛。
他那只吸纳过魔息的手,仿佛感应到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饕餮:我的我的!(举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