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
任飘萍并没有离去。
他就坐在黑漆漆的屋里,不过,却离那顶帐子远远地坐着。
他知道,这顶帐子是件宝物,一定会有人来取的。
他还知道,只要跟踪取帐子的人,就一定可以找到慕天容。
他唯一担心的是,自己是否能来得及。
如果是在几天前,他一定不会这样关心别人的。
金伐楚曾说过,这世上除了你自己以外,你不能相信任何人,以前,任飘萍对这句话很相信,因为他接触到的,都是冷酷无情的杀手们。
在那时,他根本就不知道世上还有友情。
直到他遇见了慕天容。
他这一生中,从没有见到第二个像慕天容这样的人。
慕天容的笑容,慕天容有趣的话,都是任飘萍不能忘怀。
其实慕天容并没有为任飘萍做什么,可是,任飘萍却从慕天容那里获得了信任,获得了友情。
友情岂非正如爱情一样,是不需要理由的。
虽然自从遇到慕天容以后,任飘萍遇到的只是麻烦。
可是,他已隐隐觉得,自己可以为慕天容去流汗,甚至流血。
他相信,慕天容也一样。
什么叫友情,是不是就是对对方不需要任何理由、任何动机的信任
任飘萍静静地坐在屋里,静静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当然,在他周围十丈之内的任何动静,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当东方现出第一丝曙光的时候,任飘萍听到了脚步声。
很轻,很轻,几乎听不到的脚步声。
脚步声远在十丈之外,可是任飘萍却听到了。
然后任飘萍笑了。
慕天容却已笑不出来。
如果仅仅是死那么简单,他仍是会笑的。
人总是要死的,他只不过比别人少活几年而已。
可是,在他临死的时候,偏偏叫他听到了他不愿意听的故事。
他一向尊重他的父亲,更爱自己的母亲。
他不相信,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父母是忘恩负义之人。
他无法接受这件事,所以他宁愿去死。
现在任何人已无法救他,就是任飘萍赶到也没有用。
谁能救一个自己愿意死的人呢
花媚娘的脸上早已失去了笑容,自从她说起那个故事,她就已笑不出来了。
她的脸上,已有了杀机。
她的纤纤玉手也已扬起。
就算慕天容能动,也未必能从这双手上逃得命去,何况慕天容现在根本动不了。
在这种时候,慕天容已不指望奇迹出现。
那些奇迹,只有在所谓的小说里才有。
可是,奇迹却真的发生了。
让花媚娘住手的,是一个温和声音。
那个声音只说了一个字:“慢!”
一听见这个声音,慕天容不禁叹了一口气。
看来一个人要活着,固然不太容易,就是想痛痛快快地死,也不那么简单。
慕天容已从那声音中听出了来人。
唐君。
唐君正站在门口微笑。
花媚娘转身,也看见了唐君,她的脸上不禁有了怒容,她冷冷地道:“你怎么来了”
唐君揖手一礼,微笑道:“邵先生叫我来,是来看看花夫人有什么需要帮助的。”
花媚娘冷冷地道:“该做的事情你们都已做了,你可以走了。”
唐君笑了一笑,看了慕天容一眼,道:“花夫人,你是不是很想杀这个人”
花媚娘不悦道:“我若不想杀他,又何必费那么大的功夫”
唐君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花夫人有很好的理由杀掉这个人,可是邵先生更想得到这个人。”
花媚娘已从床上起身,走到唐君的面前。
她就是在生气的时候,也不忘记保持优美的姿势。
她站在唐君面前的时候,脸上已有笑意。
她的情绪说变就变,也算是一件很了不起的本事。
唐君也在微笑。
花媚娘笑道:“你回去告诉邵菊破,就说我的事情,他最好不要插手。”
唐君不禁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道:“我一定把夫人的意思转告给邵先生。”
花媚娘笑道:“你以后再来的时候,最好不是为了邵菊破,最好是为了你自己。”
她的笑容中,已多了勾引的成分。
唐君微笑道:“花夫人,我该告辞了。”
他说完这句话,已转过身去。
花媚娘也已转身,面对慕天容笑道:“慕天容,现在你已可以死了。
慕天容笑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又何况是死在花夫人的手上”
花媚娘笑道:“好得很。”
她的笑容更加迷人了。
忽地,她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很奇怪的神情。
一截刀尖已从她的胸前透出。
她看着胸前的刀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本来一张吹弹得破的面容忽地起了皱纹,皱纹越来越深,她竟一下子变成了一个老太婆。
她的美丽容颜本是倚仗着自己的内力。
可是,无情的刀已使她的精力忽地消失。
慕天容看着她的脸,忽然觉得想呕吐。
花媚娘回头,嘶声道:“你……。”
唐君的脸上尽是无奈之色。
他叹道:“我本不愿意杀你,可是……”他不禁垂下了头。
花媚娘倒下,像一只空口袋一样倒下。
唐君望着花媚娘的尸体,脸上已是歉疚万分。
慕天容苦笑道:“你何必为我杀人”
唐君叹道:“可是我又怎能不这样做”
慕天容叹道:“我本已不想活了,你救我也没有用。”
唐君的脸色渐渐变得严肃起来,他走到慕天容的身前,正容道:“你之所以不想活了,是不是因为花媚娘的那个故事”
慕天容叹道:“不错。”
唐君道:“我并不知道那个故事是真是假,我唯一要告诉你的是,你为什么不信任自己的父母”
慕天容忽地明白了。
是的,自己又怎能因别人的一席话而不信任自己的父母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又何况,花媚娘的那个故事并不一定是真实的。
慕天容想着想着,不由笑了。
唐君也笑了,他不仅救了慕天容的命,更给了他生存下去的勇气和信心。
慕天容笑道:“我知道,我不应对你说谢谢的,因为这句话已不必说。”
唐君笑道:“可是你还是说了。”
慕天容笑得更加开心了,世上还有什么,能比友情更让人觉得温暖的呢
唐君忽然道:“这件事情并没有结束,在你走之前,我还必须做一件事。”
“什么事”
唐君叹道:“当然是杀人,如果我还想在‘凤巢’呆下去,只有再杀两个人。”
慕天容叹道:“为了我一个人,却要杀三个人。”
唐君笑道:“为了一个不该死的人,我只好去杀两个该死的人。”
慕天容问道:“这两个该死的人是谁”
“大将军和小文人。”
任飘萍在脚步声响起的时候,身子一动,已在后窗外。
脚步声渐渐近了,任飘萍终于看到了那个人。
那个人很年轻,神色却一点都不慌张。
令任飘萍奇怪的是,这个人的脚步声本不该很轻的,因为那人的手上执着一把沉重的铁桨。
一看见这支铁桨,任飘萍便想起江上舟子这个人。
年轻人当然不会是江上舟子,所以这个人一定是凌小波。
凌小波走进这间屋子的时候,就像走进自己的家一样随便。
他已将帐子取下,叠好,放入了怀中。
然后他笑嘻嘻地转身,走了。
只是,他在走出房间时,似有意、似无意地看了任飘萍匿身的窗子一眼。
然后他的脸上,出现了笑容。
他的笑容就像一只精明的狼狗看到一只不太狡猾的狐狸一样。
任飘萍没有看到他的笑容,否则也不会遇到更多的麻烦。
跟踪凌小波的确很容易,因为凌小波走得很慢。
已是清晨,街上的行人已渐渐多了起来。
有雾,但不太大。
有风,却很凉爽。
凌小波走到一家小酒店的时候,停了一下,然后就走了进去。
凌小波当然是去吃早点,可是任飘萍却不能。
幸亏他有三天三夜不睡觉不吃饭的记录。
他知道凌小波一定会出来的。
他等了很久,终于看见凌小波走了出来。
一个人吃饱了肚子以后,走路会更慢的。
看来,凌小波很懂得“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的道理。
任飘萍虽然很着急,却只好慢慢地跟着。
他知道,自己要想找到慕天容,唯一的方法就是跟踪这个凌小波。
他希望自己的运气会好起来。
前面已是瘦西湖。
秋水横波,清风拂面,任飘萍虽然一夜没有睡觉,到此精神也为之一爽。
湖边有树,树上系着一叶小舟。
凌小波解开船绳,人已上了船。
铁桨轻划,船已离开了湖岸。
除了这叶小舟,湖面上再也没有其他的船只。
任飘萍不由苦笑不已。
跟踪只能到此为止了。
这时候,最简单的方法只能是制住凌小波。
小舟离湖岸已有四丈多远。
再好的轻功,也不能一掠四丈。
幸亏湖面上有残荷。
任飘萍身子一纵,已点到残荷之上,半空中复一提气,足尘已至船头。
他的身子就像一片落叶,落在船上之时,并没有使小舟有丝毫的震动。
看到这么好的轻功,任何人都会吃一惊的,可是凌小波似乎根本就没有见到。
他好像早已算准任飘萍会这样做。
任飘萍淡淡道:“你知道我是谁,也应该知道我找你是为了什么事情吧”
凌小波眨了眨眼睛,笑道:“我知道。”
任飘萍道:“那你现在可以带我去你要去的地方了。”
凌小波不禁笑道:“难道我去的地方就一定是你想要去的地方吗”
任飘萍看着凌小波如孩童一般的圆脸,和那双一笑起来就如月牙的眼睛,忽地笑道:“如果你是一个聪明人,就应该知道你该到哪里去才对。”
凌小波狡黠地笑了笑,道:“如果你是一个聪明人,就不该上我的船。”
任飘萍冷笑不语。
凌小波忽然问道:“莫非你会游泳”
任飘萍淡淡道:“我连洗澡都不会。”
凌小波笑得更加开心了,他望着任飘萍,叹了一口气,又摇了摇头。
任飘萍冷冷道:“我知道你很想试一试,我也想知道我今天会怎么死。”
凌小波笑道:“你不会失望的。”
噗的一声,水花飞溅,凌小波已如一条游鱼一般,窜入碧波之中。
小舟因无人操纵,在水面上打起了转。
任飘萍喃喃道:“如果这船再转得快一点,也许我就会栽到水中去的。”
他的话刚刚说完,船立刻飞快地转了起来。
想在一只转得如陀螺一样的船上站稳,实在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任飘萍却站得很稳。
就算一支铁桨扫向他的双腿,他一样可以站得很稳。
通的一声,一支铁桨竟真的穿破了船板,击向任飘萍两脚的脚底。
任飘萍略一滑步,已退至一边。
任飘萍叹道:“如果洞再大一点,也许我就没希望了。”
他的话尚未说完,船上又开了一个大洞。
任飘萍此时才发现,这小舟并非是木板所制。
如果是木板所制,就是船底被打穿,任飘萍仍可以借助木板回到岸上。
可惜的是,这是一条石船。
船底既然有大洞,任飘萍再想在船上立足,已是一件绝不可能的事情了。
哗的一声,凌小波的身子已在离船三丈处跃出水面。
他在水中虽然持着一支沉重的铁桨,可是他的上身却已浮出了水面。
这时,任飘萍已落入水中。
凌小波哈哈大笑道:“你现在终于后悔了。”
他在水中,简直比鱼还要灵活。
如果这时恰好有一条鱼见到他,一定会认为他是它的同类。
凌小波已在湖岸之上。
他脱下了鞋子,笑眯眯地望着湖面。
湖面依然有风,所以仍然碧波荡漾。
凌小波喃喃地道:“看来一个人不应该太自信,否则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句话的确说得对极了。
凌小波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因为他知道,一个喝饱了水的人,自然会浮上来的。
他并没有等多久,果然看见了一个人头在岸边冒了出来。
令他吃惊的是,这人并没有死,因为他还在冷笑。
那人当然是任飘萍。
凌小波已惊呆住。
他看到,任飘萍的手中抱着一块很大的石头。
正是这石头,才使得任飘萍的身子不至于上浮,才可以一步一步从水里走出来。
从沉船处到湖边的距离虽然并不近,但也不算远,所以任飘萍这一口气仍是可以憋得住的。
任飘萍的全身虽已湿透,但他的脸上并没有不愉快的神情。
他只是淡淡地道:“看来一个人若太自信,就会连死了都不知道的。”
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已走到了岸上。
凌小波的脸色不由变了。
看来一个人的确不应该太自信。
任飘萍淡淡道:“现在你总可以带我去了吧”
凌小波凝视着任飘萍腰间所佩的长剑,忽地叹了一口气,道:“你的剑很快”
任飘萍点头道:“的确很快。”
凌小波叹道:“在江湖上,谁的剑快,谁就有理,我已无法拒绝你的要求。”
任飘萍道:“你终于想通了。”
凌小波忽地笑道:“因为我不想死。”
他在说着话的时候,眼角似乎瞟了一下水面。
任飘萍当然已看出他的心思,所以一直站在凌小波的面前。
凌小波苦苦地笑了一笑,道:“在你面前,我的确是一点机会都没有。”
凌小波望着咽喉上精光闪动的长剑,目中已有惊惧之色。
他所有厉害的花样,在任飘萍眼中,似乎都成了小孩的把戏。
任飘萍缓缓放下剑来,冷冷地道:“你还有什么花样,不妨通通拿出来试一试。”
凌小波注视了任飘萍良久,终于叹了一口气,道:“现在我才知道,你为什么能够成为‘狼穴’的唯一幸存者。”
唐君已解开了慕天容的穴道,不过,他仍然叫慕天容躺在床上。
大将军和小文人并不是容易对付的角色。
唐君叹道:“慕公子,我知道你不喜欢杀人,可是这两个人却不得不杀。”
慕天容叹道:“我知道。”
唐君叹了一口气,已走了出去。
慕天容并没有等多久,就看见了大将军和小文人。
他们脸上的笑容很得意,他们认为唐君叫他们来,一定是因为某种好事。
他们早已听说,花媚娘用来感谢别人,尤其是男人的方法,特别极了。
一想起花媚娘诱人的躯体,他们两个人笑得就更加开心了。
这时,花媚娘的尸体已被搬到了床下,所以大将军和小文人进来时,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他们认为,花媚娘一定是做准备去了。
他们唯一感到奇怪的是,慕天容居然还活着。
不过,当他们看见唐君的笑容时,已明白过来。
这当然是邵菊破的意思。
唐君恭身一礼道:“两位辛苦了。”
大将军知道唐君是邵先生身边的红人,本来就不敢得罪,何况唐君又如此多礼。
大将军忙笑道:“我们其实并没有做什么,倒是让唐公子操心了。”
唐君笑道:“邵先生这一次一定会很高兴的,你们二位的好处,也不用我多说。”
小文人笑道:“彼此,彼此。”
唐君笑了笑,指了指慕天容,道:“你们可以把他带走了。”
大将军点了点头,走到慕天容的身边。
他的笑容依然很慈祥,他一伸手,已将慕天容从床上掀起来,重重地往地上一摔。
慕天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本来还想让大将军死得舒服一点,可是大将军未免太无礼了一点。
他的身子并没有被摔到地上,他的双脚已稳稳地踏在地上,一根指头已伸出。
没有人能躲得过他这一指,大将军更不能。
指头重重地戳在大将军腰间的穴道上,大将军几乎连哼都没有哼一声,就倒在了地上。
小文人大惊,身子已作势欲扑上去。
可是,一柄无情的刀已在刹那间剥夺了他生存的权力。
他的目光也和花媚娘一样,充满了惊惧和不信。
唐君早已退开,静静地望着小文人倒下。
慕天容叹了一口气,走到了唐君的面前。
良久,唐君方道:“你可以走了,这里的一切事情,都由我来处理。”
慕天容道:“你以后怎么办”
唐君长叹道:“我还能怎么办以前我是怎么做的,以后我仍是怎么做。”
他的声音很无奈。
慕天容点了点头,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没有说。
唐君似乎已看透了他的心事,轻轻地道:“她很好,只是,已不能再出来了。”
慕天容长长地叹息,道:“你能不能代我好好地照顾她”
唐君点了点头,道:“你可以放心。”
慕天容笑了一笑,笑容已有些勉强,他道:“她现在的处境再不好,我也是无能为力。”
唐君的目光已有了一丝温暖,他道:“你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好好地活下去,这是我的愿望,更是她的。”
慕天容笑了笑,道:“我一定努力做到。”
唐君忽然道:“你现在快一点离开这里,到一个叫菊园的地方去。”
慕天容立刻问道:“是不是任飘萍已遭到了麻烦”
唐君点头道:“很大的麻烦。”
菊园。
秋天是万物萧疏的季节,这时候,你唯一能看到的花便是菊花。
而看菊花最好的去处,莫过于菊园。
你所能想象到在这个季节里开放的菊花,都可以在菊园里见到。
甚至比你想象的还要多。
尚未走近菊园,任飘萍就感觉到了淡淡的幽香。
任飘萍喜欢菊花,因为菊花并不像其他的鲜花有浓郁的香气,它所有的生命力却在它的绝世姿容上。
这正如一个很懂得修饰的女人。
真正懂得美的女人是不应该浓妆艳抹的。
凌小波在菊园的门口停下。
任飘萍也已停下,他问道:“就是这个地方”
凌小波道:“是的。”
他望了望任飘萍腰间的长剑,叹道:“在你的长剑之下,我不敢说谎。”
任飘萍道:“据我所知,菊园是江南大侠莫恨秋的宅府。”
凌小波笑了笑,道:“莫恨秋是一代大侠,我家主人邵先生岂不也是”
任飘萍已无话可说。
邵菊破在世人的眼中,是当代第一大侠,莫恨秋与他相识相近,自然正常得很。
而任飘萍却不过是一个杀手而已。
就算天下所有武人皆来找他的麻烦,他也实在不能够说些什么。
他的脚步已有些踯躅。
凌小波冷冷道:“你若是怕,就不要进去。”
任飘萍冷冷地哼了一声,他之所以犹豫,是不愿多伤及无辜,不愿与真正的侠士为敌。
他知道凌小波不会懂得他的意思,所以什么也没有说。
菊园的小门虚掩着,任飘萍走向前去,轻轻推开了门。
无论这里是不是慕天容拘身之所,任飘萍都不得不试一试。
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任飘萍走了进去,就看见了一个很大的庭院。
院中菊花盛开。
任飘萍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菊花。
和美人相处,一个已足够,而赏花,却是多多益善。
任飘萍缓缓地走着,已步入了花丛中。
他知道凌小波不会跟来的。
也许这菊园本就是个圈套,但任飘萍已别无选择。
鲜花实在不少,以至于连路都被遮住。
花丛中,只有一条又长又狭的小径,一直通到一间很大的房子前面。
任飘萍慢慢地走着,努力将自己的情绪调整到最佳状态。
他知道自己将面临一场惨烈的战斗。
花径已走到尽头,任飘萍已看到,房子的台阶上站着一个人。
有风吹过,夹带花香,也带来了这个人的杀气。
那是一个灰衣老者。
他的身材并不很高,却令人有高山仰止的感觉。
灰衣老者的手中并没有兵器,因为他的手就是他的兵器。
任飘萍只看了他的手一眼,就已经很清楚这双手的可怕。
手很消瘦,手指也细长,掌缘光滑如刀。
任飘萍早已听慕天容说起过这个人,所以他的瞳孔不由地一阵紧缩。
他的手已情不自禁地按到了剑柄之上。
灰衣老者一双如刀的目光已向任飘萍逼视过来,他的目光使任飘萍感觉到一阵寒意。
灰衣老者冷冷地道:“你就是任飘萍”
任飘萍道:“你就是厉无双”
老者似乎淡淡地笑了一笑,他好像很赏识任飘萍似的。
这个倔强、骄傲的年轻人多像他年轻时的样子。
他年轻的时候,不是也和这年轻人一样,不把天下任何人放在眼里
他似乎又叹了一口气,目光已有惋惜之色。
这么好的年轻人为何要和邵先生作对呢
厉无双静静地看着任飘萍,忽然道:“慕天容并不在这里。”
任飘萍的神色没有丝毫的变动,他只是淡淡地道:“这一点,我已感觉到了。”
厉无双道:“你既知慕天容不在这里,为何要来”
任飘萍道:“因为我不能不来。”
厉无双叹息着道:“你的确不能不来,因为这毕竟是你唯一的希望。”
任飘萍也叹息道:“是的。”
厉无双的目光又渐渐地逼人,他冷冷地道:“可是你来了就不能走了。”
任飘萍淡淡地道:“既然来了,为何要走”
厉无双道:“你的剑法很不错,但我在二十招之内,就可以取你性命。”
任飘萍不语。
他的嘴角似乎有了一丝笑容。
没有人能接下他的二十招,绝对没有。
就连昔日的金伐楚,都不敢有这种自信。
厉无双似已看透了任飘萍的心事,他的嘴角不由泛起了一丝冷酷的笑意。
他当然不是傻子,他当然也知道,没有人能接住任飘萍的二十招,甚至三招也不能。
可是,他有把握让任飘萍根本没有机会拔出剑来。
如果任飘萍没有拔剑的机会,那么他在二十招之内,定可以杀掉任飘萍。
厉无双已慢慢地走下了台阶,他的双手虽已背到身后,可是全身的肌肉却已紧张起来。
任飘萍望着自己的剑。
厉无双站在任飘萍面前,忽道:“你后面也站着一个人。”
任飘萍不用回头,就知道厉无双并没有说谎。
任飘萍身后果然有人,那人虽是静静地站着,却没有人能不感觉到他的存在。
他虽只是静静地站着,任飘萍却感受到了从那人身上传来的巨大压力。
厉无双道:“你知道他是谁”
任飘萍淡淡道:“除了刀圣凤先生外,谁能够有如此巨大的压力”
厉无双的脸上已有笑容,他道:“你果然不简单。”
他顿了一顿,又道:“你一定听慕天容说起过,凤先生身怀残疾,所以你不去惹他,他也绝不会动你。”
任飘萍知道,凤先生对敌,全凭对手的招式而变化,所以你只要不去向他动手,他也没有机会向你动手。
任飘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你们这样做,只是为了断我的后路而已。”
厉无双承认道:“不错。”
任飘萍道:“我刚才说过,我既来了,就不会走,你们又何必要这样做”
厉无双笑道:“对付你,我们不得不小心。”
他说到第三个字,忽地动了。
他的双手本来在后背,现在已切到了任飘萍的咽喉。
手如刀。
任飘萍不能退,因为他的身后是凤先生。
他也不能拔剑,因为厉无双根本就没有给他拔剑的机会。
厉无双的一只手切向任飘萍的咽喉,另一只手,已去横削任飘萍的右手。
任飘萍只有向旁边避退。
他的身法很简单,却很巧妙。
这本是他经过无数次血战换来的。
他这一退,已退到左边的花丛之上。
花枝很脆弱,任飘萍的身子却比花还要轻柔。
厉无双也已飞上了花丛。
他的身法更快。
他不能让任飘萍拔剑。
任飘萍几次欲拔剑,都被厉无双的手刀逼回。
任飘萍已感到手刀的巨大压力,这压力实在太可怕了。
他的双足本点在花枝之上,只要他的气息略有松动,就会跌入花丛中的。
所以他的一口真气绝不能懈。
可是一口气又能支持多久呢
任飘萍本来苍白的双颊已渐渐变得通红。
唯一能让任飘萍支持得住的,是他看出厉无双的脸色已渐渐有了嫣红。
他也是凭一口真气站在花丛上,何况他的双手,又要不停地变换着招式。
十招转眼已过,任飘萍虽然尚可以支撑,但他知道,自己已绝不能再支持三招。
厉无双忽地猛吸一口气,意欲蓄力再击。
可是他在吸气的时候,手上的招式已慢了一点点。
但这一点点已足够。
剑光一闪,任飘萍剑已出鞘。
嗤的一声,长剑已刺穿了厉无双的袍袖。
厉无双大惊,急退,身子已倒飞一丈。
任飘萍并没有去追击。
他知道厉无双在半空中时,必已调匀了气息。
厉无双只能给他一个机会,却绝不会给第二个。
何况任飘萍自己也因这一剑,而几乎虚脱。
这是他集全身残余的一口真气而击出的一剑,这一剑击出后,他已没有后继的力量。
厉无双身子已落在台阶之上。
任飘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也从花丛上慢慢地走了下来。
清风吹动着花枝,任飘萍的身子也随着花枝摇动。
厉无双望着任飘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的目光中有说不出的凄凉和失望之色。
看来他的确太自信了。
他叹道:“我杀不了你。”
任飘萍已从花丛上跃下,轻轻地落在地上。
他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你虽杀不了我,但我也杀不了你,因此我仍是走不掉。”
厉无双忽地笑道:“可是,时间只对我有利,因为我们还有后援。”
任飘萍没有后援。
他除了慕天容,已没有一个朋友。
厉无双又笑道:“如果在我们的后援来之前,你还没有想出脱身的方法,最后失败的仍将是你。”
任飘萍皱了皱眉头,却不得不承认厉无双说得不错。
等待,只对厉无双有利,而对他自己,却只有越来越糟糕。
凤先生孤独的身影仍立在花径之中,他的手轻抚着刀鞘,身上的紫衣在微风中猎猎飞舞。
厉无双已不再说话,而是看着凤先生。
这时,日已至中天。
任飘萍这时渐渐感到浑身的力气已一丝丝地从体内消失。
饥饿,现在已是他最大的敌人。
他已有七八个时辰没有吃饭,也没有喝一口水,甚至连打一个盹都没有。
他的身子虽如铁打的,但毕竟不是铁,他也会饿,会感到疲惫不堪。
这感觉令他恐惧,难道他今天真的会死在这里
就在这时,那扇曾经被任飘萍推开过的小门又被推开。
有一个人从门外走了进来。
厉无双一看到这个人,脸上立刻露出了惊讶之色。
这个人他并不认识,所以也绝不会是他的帮手。
他禁不住转向任飘萍。
任飘萍却叹了一口气,因为这个人也绝不是他的帮手。
那人的一身蓝衫在阳光下显得更加鲜艳夺目。
但每个人的目光都注视着他手中的刀。
刀鞘已很陈旧,刀长约一尺三寸。
林君伤。
林君伤怎么来了
林君伤已慢慢地走了过来,当他走到凤先生的身后时,停下了脚步。
他当然能感觉到凤先生的杀气。
凤先生的眉毛不禁动了一动,便缓缓转身面对着林君伤。
林君伤皱了皱眉头,问道:“你就是凤先生”
凤先生双眼空洞无物,因为他根本就听不到林君伤的话。
厉无双忽地笑道:“来者莫非是百胜刀传人,林家的人”
林君伤抬头,看了看厉无双一眼,然后淡淡道:“你一定是厉先生”
厉无双道:“我是。”
林君伤道:“我叫林君伤。”
厉无双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林君伤的刀,他喃喃地道:“莫非你父亲已死了”
林君伤神色黯然,叹道:“是的。”
厉无双忽笑道:“你父亲虽已死,但百胜刀毕竟没有绝迹江湖。”
林君伤的目中已有骄傲之色,他高声道:“不错,百胜刀永远不会消失的。”
厉无双道:“你这次出江湖,是为了什么”
林君伤的神情忽地变得凝重起来,他一字字地道:“会遍天下名刀。”
厉无双的目光渐渐有了冷意,他道:“我的手就是刀。”
林君伤淡淡道:“所以我来,就是为了与你一战。”
厉无双长叹道:“今天不行。”
“为什么”
“因为今天我还有事。”
林君伤忽地看了一眼任飘萍,道:“你的事,就是为了他”
厉无双道:“不错。”
林君伤淡淡地看了任飘萍一眼,淡淡地道:“如此说来,我今天更要与你一战。”
厉无双惊讶道:“为什么”
林君伤道:“因为你很可能会死在他的剑下,那样,我就没有击败你的机会了。”
厉无双大笑,只是,他笑声中一点愉快的意思都没有。
林君伤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已冰冷如刀。
一直默然的凤先生忽地道:“厉先生,你与他一战,我来对付任飘萍。”
厉无双大惊道:“你,你怎么能听到我们的话”
凤先生的脸上,已有一丝冷酷的笑意,他淡淡道:“因为我根本就不是聋子。”
厉无双失声道:“什么”
凤先生微笑道:“我不仅不是聋子,更不是瞎子。”
他本来空洞洞,无丝毫光亮的眼睛,渐渐地亮了起来,到最后,他的眼睛已变成了夜空中的寒星。
他的嘴角上的笑纹就像是用刀刻上去的。
他转身,望着厉无双,笑道:“如果我又聋又瞎,又怎能对付唐门的暗器”
厉无双知道,在破金伐楚一战中,凤先生和一个姓唐的高手进行了一战。
那个高手的武功实在很不错,因为连唐门的唐四爷,都死在了他的暗器下。
对付这样一个高手,一个又聋又瞎的人是绝对不可能取胜的。
凤先生缓缓地走动,慢慢地走到任飘萍面前,他笑道:“现在你已经知道了我的秘密,所以你只有死。”
厉无双的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喜悦之色,他走到林君伤的面前,笑道:“现在是二对二,算是一场公平的交易。”
忽有一人笑道:“可惜天下的事情,并不总是公平的。”
随着这句话,又有一个人从那扇门中走了进来。
他的脸上,带着很好看的笑容。
慕天容!
慕天容终于来了。
林君伤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我不需要你帮忙。”
慕天容笑道:“我本来就不打算帮你。”
他从林君伤的身边走过,站在了厉无双的面前。
厉无双的脸色不禁变了一变。
他的目光已不那么稳定,他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你怎么会不死”
慕天容笑道:“我还很年轻,当然不会死,菊园很有名,到这里赏菊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厉无双冷哼一声,闭上了嘴巴。
慕天容笑道:“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你的那些帮手还没有到来”
厉无双叹道:“难道你已遇到了他们”
慕天容笑道:“江南大侠莫恨秋毕竟是大侠,所以我的话虽然他并不很相信,但他最起码做到了两不相助。”
厉无双问道:“莫大侠到哪里去了”
慕天容笑道:“他马上就会来的,现在,他正在和凌小波愉快地谈心。”
厉无双脸色大变,若是莫恨秋知道了事情的真相,那么邵菊破名声扫地倒在其次,而“凤巢”必将像金伐楚的“狼穴”一样,受到天下人的进攻。
想到这里的时候,厉无双的冷汗已沁出。
慕天容的话江湖人可以不信,而莫恨秋的话,一定会有人相信的。
厉无双越想越怕,手已在颤抖。
林君伤一直在冷冷地看着他,此时便冷笑道:“像你这种人,又怎配我出手。”
他已站到了一边,不去看任何一个人。
慕天容也对厉无双笑了一笑,道:“像你这种人,又怎配让我出手。
厉无双似乎根本就没有听到他的话,忽地跃起,已从小门中飞了出去。
慕天容望着他的背影,笑得更加开心了。
他又走到了凤先生的面前,长揖到地,笑道:“在下慕天容,见过凤先生。”
凤先生冷笑道:“没想到你骗人的伎俩居然很高明。”
慕天容惊讶道:“我在骗人”
凤先生冷笑道:“你真的见到过莫恨秋吗”
慕天容眨了眨眼睛,笑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连莫大侠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就是见到他,也不认识他。”
凤先生注视了慕天容良久,方才叹道:“难怪邵先生一心一意要杀你,原来你真是不简单。”
慕天容笑道:“前辈过奖了。”
凤先生叹了一口气,道:“江湖中有了你这样的人,像我们这种老家伙,已没有混下去的余地了。”
他的声音,带着说不出的凄凉之意。
慕天容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他,却并不说话。
凤先生忽然道:“你以为厉无双也相信你的话吗”
慕天容笑道:“我说谎的水准很不错,相信一定是可以瞒得住他的。”
凤先生冷笑道:“莫恨秋已死在我的手上。”
慕天容一下呆怔住,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凤先生道:“现在你该明白,厉无双之所以装作相信你的话,只是想找个借口走掉而已。”
慕天容不禁叹道:“老江湖毕竟是老江湖,我还以为我的表演很有天分呢!”
凤先生叹道:“今天,我已没有机会杀你。”
慕天容笑道:“但以后一定会有的。”
凤先生道:“不错,既然机会有的是,我又何必急在今日与你动手”
慕天容笑道:“莫非前辈今天想放过在下”
凤先生冷笑道:“我可以不放吗”
慕天容叹道:“你的确不能。”
凤先生又仔细地看了慕天容一眼,似乎想把这个人永远地刻在脑海中。
然后他叹了一口气,转身,缓缓地走了。
慕天容一直看着他的身影消失,方才转身,对任飘萍笑了一笑。
他没有说一句话,只不过笑了一笑。
任飘萍也没有说一句话,也只不过笑了一笑。
一切尽在不言中。
心中的感激,又怎是言语所能表达
这时,林君伤才转过身来,慢慢地走到了慕天容面前。
他没有说话,脸上更没有笑容。
慕天容已笑道:“今天你若不来,事情绝不会这么容易就解决了,所以……”
林君伤忽然道:“你不必谢我。”
慕天容笑道:“不错,我的确没有必要谢你,因为你根本就没做什么。”
林君伤又沉默了良久,方才道:“我今天并不是为了找你比刀的。”
慕天容道:“哦”
林君伤叹道:“其实,我并没有战胜你的把握,所以在与你一战之前,我必须把该做的都做了。”
慕天容笑道:“其实我也希望,我们之间的比武越迟越好,最后不了了之。”
林君伤的眼中忽地有了一丝奇异的热情,可是这热情转瞬即逝。
他冷冷地道:“我们之间的事势在必行,没有什么力量能阻止这件事。”
慕天容苦笑不已。
任飘萍忽然道:“凤先生也用刀,你为什么不去找他”
林君伤淡淡道:“他比慕公子还要可怕,所以,只有先与慕公子一战之后,我才会去找他。”
他已不愿再多说一个字,甚至已不愿再看慕天容一眼,转过身去走了。
他孤独的背影终于也在小门里消失了。
任飘萍忽地问道:“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今日不战”
慕天容道:“他不是说,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所以要等一等再说吗”
任飘萍摇头道:“这不是他的理由。”
“哦”
任飘萍叹道:“我已从他的眼眸中看出了一点东西。”
“什么东西”
“友情。”
慕天容道:“他之所以不愿过早与我交手,就是因为他已对我产生了友情”
“是的。”
慕天容叹道:“他也是一个孤独的人,他也的确需要友情,只是,我怕不配。”
任飘萍沉吟了半晌,方才缓缓道:“他虽已对你产生了友情,却不愿意接受。”
“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他的刀本无情,若他的人已有情,便施不出无情的刀法。”
慕天容道:“难道他之所以现在不与我交手,是因为他已认为他不忍杀了我。”
“是的,所以他现在正努力做到忘情。”
慕天容叹道:“谁又能做到忘情呢”
任飘萍道:“没有人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