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红尘有爱难忘情
如是大师垂下眼帘,双手合十道:“杀生为出家人的大戒……”
黑风君忽地打断他的话,冷笑道:“这么说你不杀人”
他的语气中似乎有一种讥讽之意。
如是大师沉默。
黑风君目光缓缓移向柳风柔,眼睛近似闪着一种奇异的光辉,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道:“我没有杀你大哥,没有杀风之寒,更没有杀你的家人。”
柳风柔霍然抬头,凝视着他。
黑风君的目光似乎朦胧而遥远,道:“当年我的确准备杀你的家人,然而我去的时候,他们却都已被人杀了。”
柳风柔的身子似乎开始发抖,但目光却亮得有些怕人。
黑风君沉默了半晌,目光又转向如是大师,淡淡地笑了,道:“但我却知道杀他们的人必定是你。”
他的语气极为平静,继续道:“让邓双王杀我的人也必定是你。”
他说完,身子一软,缓缓地倒了下去。
地上的雪更红。
他虽死,却不瞑目。
他的双眼仍瞪着如是大师,凸出的眼珠看起来非常可怖。
他终于死了。
人有生便有死。
他早已明白江湖中人必会死在江湖
他不瞑目,只不过是因为他想不到自己会被人暗算。
他这一生,不知暗算过多少人,却没料到自己也会被人暗算。
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天却更暗了。
穹苍低垂,暗云似已压到人们的眉梢。
静寂。
没有人说话。甚至人们连呼吸都已经停住。
有风吹过,树上有雪花飘落,人们似乎能听清雪花飘落的声音。
大地肃杀,寒意极重。
没有人动,也没有人觉得冷。
人们似乎忘记了天地间的这份寒意。
武林群雄的目光都停在一个人的身上—一如是大师。
所有的人都在看着他。
如会大师也注定着他。
因为所有人都听见黑风君临死前所说的话。
柳风柔也同样听得很清楚。
他非但听得很清,心中甚至竟有些相信。
他记得张老二与南海袖中斩的话,伤大哥与风之寒的人,练的是少林内功。
众人都在注视着如是大师,忽听邓双王一声冷笑,接着便有一种奇异的声音传入众人的耳中。
只有经常杀人的人,才能听出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
也只有武器进入血肉时,才会发出这种声音。
众人很快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鬼王的眉心有一个小洞,洞中正向外冒着血。
邓双王背对着他站在他的对面,后肩雪白的衣上有个黑色的手印。
他的衣服如雪一般洁白,那个黑手印印在白衣上异常的醒目,就仿佛鬼魅的黑手印。
邓双王的脸色也似乎泛起了微黑,他的手却紧紧地握在剑柄上,剑上有血滴落,那是鬼王的血。
鬼王的眼睛瞪着邓双王,眼中充满了恐惧与不信。
他似乎没想到偷袭会失败。
他更想不到邓双王的剑会这么快
他的剑是怎么练的
可惜这答案他永远也无法知道了。
死人永远无法知道。
他倒了下去。
邓双王淡淡地看着他,道:“你是鬼王,我是双王,所以遇见我,你只有失败。”
他说完,缓缓地走了出去。
他离开时,没有看别人,只是瞧了柳风柔一眼。
寒风凛然,他昂起头,迎着寒风而去。
没有人拦他,没有人敢拦他。
因为每个人都看到了他的剑。
柳风柔也没有拦他,因为邓双王杀的人与他无关。
直到他的身形去远,张老二忽地长长叹了口气
道:“剑王之王,杀人之王,邓双王不愧是邓双王!”
巨人张也叹道:“只怕我也接不住他的剑。”
柳风柔也在心中叹了口气,却什么也没有说
他在想自己的剑与邓双王相比,谁的剑更快
他至少明白,邓双王的剑绝不会比自己的慢。
他冷冷地瞧着如是大师,道:“大师……”
他的话还未出口,如是大师已微笑道:“莫非柳公子相信黑风君的话”
柳风柔沉默。
如是脸上的笑容颇为慈祥,对众人扬声道:“众位英雄可认为老衲是黑风君话中所说的那种人”
武林群雄中许多人哄然大笑起来,道:“大师侠肝义胆,怎会去做那些事”
又有人大声道:“柳公子,你莫要听黑风君这恶魔的挑拨!”
柳风柔依然沉默。
如是叹了口气,道:“不错,老衲当年为江湖英雄免受日月神教的杀戮,确实准备杀柳公子,幸好没有成功,否则老衲将愧对天下英雄!”
柳风柔深深地吐了口气,道:“可是,杀我大哥与风之寒之人必是少林弟子!”
如会似怔了怔,道:“哦”
张老二点头,道:“不错,我们可以证明。”
如会闻言脸色一变,道:“那人究竟是谁少林绝不能允许这种败类存于寺中,败坏本寺清誉。”
突听一人冷冷地道:“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他——如是!”
声音苍老,却极具威严。
少林寺内不知何时出现了五个人,从门中慢慢地走出来。
四男一女。
三僧二俗。
当先三位赫然是少林达摩堂三位长老。
吾能、吾如、吾会。
这三个人在武林中辈份极尊、地位极高,当今武林中只怕难有谁的辈份能高过他们三人。
能见到这三人,已让这里的武林群雄悚然动容。
但他们的话,却使众人木立当场。
众人都怔住了,谁都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如是也骤然怔住了,脸色苍白,满头汗如雨下。
他本还想作解释,可是一看那俗装男子,便明白自己说什么也没有用了。
这时,柳风柔也同样怔住了。
他已看清了那俗装男子,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大哥
柳风飘。
柳风飘锦衣华服,容貌变化似乎并不是很大。
只是他的脸颊稍微削瘦,脸色也更为苍白。
柳风柔注视着他,简直不敢相信大哥就在眼前。
柳风飘也在看着他,表情也有些发怔,似乎难以想象当年那个顽皮的弟弟会变成现在这种模样。
渐渐地,他们都笑了,两人的眼睛也已渐渐湿润,渐渐,发红……
也不知过了多久,柳风柔激动地道:“大哥!”
柳风飘神情也极为激动,道:“老二,是你”
柳风柔点头。
他吸了口气,控制住自己激动的情绪,微笑道:“大哥,你好了”
柳风飘笑了笑,道:“药伯的医道的确高明。”
他的目光忽地一转,冷冷地看着如是,道:“大师,你只怕绝没想到我竟然没死,还能重生”
如是盯着他,良久,良久,才叹息道:“没想到。”
柳风柔这时已明白了,对如是道:“风之寒也是你杀的”
如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柳风柔冷冷地道:“为什么”
“为什么”如是笑了,凄凉地笑道,“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言之隐!”
他忽然长叹一声,人突然飞起,向山道上掠去。
一时间,众人谁都没有反应过来,如是已身在数十丈开外。
柳风柔刚想起身去追,忽听如会道:“算了,柳公子。”
柳风柔一怔,道:“哦”
如会道:“现在恐怕是追不上了,不过……”
他目注如是飞逝的方向,淡淡地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能跑得了一时,却跑不了一世!”
巨人张忽地望着柳风飘,对柳风柔道:“你不是说你大哥虽没死,却又无法醒过来,怎……”
柳风柔微微一笑,道:“因为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治好我大哥的病。”
原来,柳风柔让南海袖中斩送柳风飘去死亡岛找药伯求医。
他相信,药伯若医不好的病,天下再无别人能医好了。
药伯果然治好了柳风飘的病
雪又开始下了。
雪不大,雪花落得很慢。
屋中的灯光昏暗。
柳风飘仍在注视着柳风柔,似乎想从柳风柔的身上找出他与往昔的不同。
似乎怎么也料想不到,当年顽皮、淘气的兄弟竟会成为当今武林中的顶尖高手。
柳风柔的外貌变化不大,除长高了一些,成熟了一些,并无别的变化。
但这已够了,当年他所希望的不正是这些吗
柳风柔笑道:“大哥,莫非我变得漂亮了”
柳风飘微笑道:“你长大了,变得成熟了!”
柳风柔微笑道:“大哥,你似乎也并不显得老!”
柳风飘笑了,笑容似乎有些无奈。
柳风柔道:“大哥,你们是怎么离开死亡岛的”
他不明白,大哥是如何能离开死亡岛的。
柳风飘苦笑,道:“现在那座岛上已进出自由了。”
柳风柔失声道:“这么说,我随时可以回去了”
柳风飘点头。
柳风柔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柳风飘淡淡一笑,道:“他们将岛上所有有关武功的记录全都毁去了。”
柳风柔道:“那个山洞——”
柳风飘截口道:“炸了。”
柳风柔笑了,道:“怪不得你能离开死亡岛。”
他又道:“那么毛毛呢”
“毛毛”柳风飘一怔,叹息道:“她却不能离开。”
柳风柔道:“为什么”
柳风飘叹道:“因为药伯他这一生不想离开那座小岛。”
柳风柔神色间不由有些黯然。
药伯既不愿离开死亡岛,毛毛自然也走不了。
除非毛毛的病彻底好了。
他不觉有些同情毛毛。
可是他又隐隐感觉,自己竟希望能离开这里,住在死亡岛。
他对现在的这种江湖生活已产生了厌倦之心。
这时,屋外忽地有人敲门。
柳风柔拉开门,方梦渔的师父正站在门外。
柳风飘笑了,道:“雪苓,是你”
雪苓莞尔而笑,道:“怎么兄弟一见面,就忘了别人!”
柳风柔心中有些奇怪,因为他以前很少见到雪苓的脸上有笑容。
他已明白这笑容不是对他而是对自己的大哥。
他已感到自己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必要了。
雪苓进屋,他便向屋外溜去。
人刚到门外,便听柳风飘道:“你先别走。”
柳风柔慢慢地转过身,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道:“有什么事”
雪苓凝视着他,良久,缓缓地道:“我希望你能够帮我照顾梦渔。”
柳风柔默然半晌,道:“我会的。”
雪苓的脸上似掠过了一丝微笑,道:“我知道,这事即使我不对你说,你同样会去照顾她,对吗”
柳风柔点头。
他明白,自己一定会照顾方梦渔。
然而,他渐渐地发现,自己对方梦渔的情感已不如过去那般炽热。
为什么呢他反问自己。
然而他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
是不是因为她曾为人妻
他一想到这个问题,心中不由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
他不愿意再去想这个问题,却又不得不去想。
因为他可以回避一切,却无法回避自己的情感。
更何况,这段情感现在并未消失。
夜已深。
风在呼啸。
白天下的雪,到了夜里,渐渐冻结了起来。
柳风柔这时的神情似乎有些茫然和迷惘。
他睡不着,他希望在这天寒地冻的时候,能够使自己清醒一些。
他只觉自己的脑中永远都有一个倩影——方梦渔。
仇恨本已使他忘记了自己的情感。
可是现在,他才发现自己最难摆脱的便是那些情感。
他恨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情感,更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将这种情感摆脱。
方梦渔。
他一想到这个名字,便自己对自己冷笑。
他不知自己对方梦渔究竟是爱还是恨
他只知道当年她曾爱过自己,可是后来又爱上了别人。
然而现在呢
他刚明白男女间的情感时,便一下希望自己能拥有一份完全属于自己的感情。
他不愿与另一个男人去分享这种感情,可是方梦渔显然已不能够带给他这种完完全全的感情。
然而现在令他痛苦的是他发现自己依然爱着方梦渔。
这便预示着他将不能得到一份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感情。
他一想到这,只觉心中痛苦更深、更重。
冷风吹在他的脸上,就似被刀割的一般。
然而,他却根本感觉不到。
忽然,远方吹来的寒风中,忽然响起一声呻吟。
这声音很轻,轻得几乎令人无法听见。
可是柳风柔却听见了,听得很清楚。
如此黑暗,如此寒冷,这会是什么人
他忍不住一纵身,寻那声音而去。
于是,他很快便在山下的积雪中看见了一个人。
一身白衣胜雪,腰间系着一柄细长的无鞘银剑。
柳风柔心中一惊:邓双王!
邓双王的脸色铁青,青中泛黑,黑里又透青。
他仿佛是冻成这样的。
但柳风柔却明白,邓双王不是为天气的寒冷所致。
这是因为鬼王击在邓双王后肩的那一掌所致。
鬼王的掌有毒。
江湖中不知道鬼王掌上有毒的人似乎不多。
邓双王的双眸有些散乱、失神。
他紧紧地咬着牙,牙龈已在出血。
他看见了柳风柔。
他没有说话,他已说不出话来。
他的身子在不停地抽搐与痉挛,人几乎缩成一团。
他中的毒开始发作了。
不知为什么柳风柔对他并没有丝毫的恶感。
他淡淡地看着邓双王,道:“你现在觉得怎样”
邓双王望着他,良久,忽地站起来。
他拔出了剑,细长的银剑。
大地映雪,雪光使他的脸看来疯狂、铮狞。
柳风柔一怔,情不自禁地退后了两步。
他怔了怔,道:“我对你没有恶意。”
他的话音未尽,忽见邓双王身子一阵痉挛,人又倒了下
去。
他倒在雪地上时,身子的痉挛已经消失。
他晕了过去。
他的脸色看来似乎更黑了。
被鬼王毒掌击中的人,能活着的人并不多。
邓双王醒了过来,却觉得自己宛如在梦中一般。
他只觉身子软绵绵的,仿佛躺在雪堆里一般。
他不禁有些茫然,他记得自己不该有这种感觉。
他记得自己应该躺在冰雪寒风之中。
他正自茫然间,他便看到柳风柔走了过来。
他又记了起来,他在那雪地之中曾遇到过这个少年。
柳风柔对他微微一笑,道:“你的毒已被逼出体外。”
邓双王“呼”地坐了起来,惊道:“是你救了我”
柳风柔微笑道:“算你命大,刚巧遇到我。”
邓双王沉默。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道:“你救了我,是不是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柳风柔怔了怔,道:“不错。”
邓双王淡淡地瞧着他,道:“那你说吧!”
柳风柔沉吟了片刻,道:“如是为何请你杀黑风君”
邓双王沉默了很久,道:“作为杀手,是不该将雇主告诉别人的。”
柳风柔沉默。
他明白邓双王的话没有错。
邓双王目光中忽地泛起一种奇特之色,道:“不过,我这次可以告诉你。”
柳风柔看着他,似乎怔住了。
邓双王沉声道:“的确是如是请我去杀黑风君的。”
柳风柔似乎怔了怔,道:“你为什么愿意告诉我。”
虽然他希望邓双王告诉他,可是现在邓双王说了出来,他又觉得有些奇怪,邓双王为什么肯告诉他
他不认为邓双王肯告诉他,是因为他救了邓双王。
他能感觉到邓双王不属于这类人。
可是邓双王究竟属于哪一类人,他却又看不透。
邓双王本就是个难以捉摸的人。
邓双王目光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缓缓地道:“我告诉你,是因为你救了我。”
柳风柔似乎有些意外,道:“哦”
邓双王淡淡地道:“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柳风柔道:“那么什么是最重要的原因”
邓双王沉默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缓缓地道:“最重要的是因为你。”
风柔更是意外,道:“我”
邓双王点头,道:“是。”
他的目光忽然闪过了一丝杀机,不易觉察的杀机。
柳风柔却已看出了他眼中的杀机,忽地笑了,道:“莫非你要杀我”
邓双王道:“不错。”
他的手已握在了剑柄上,目光却盯着柳风柔,道:“因为如是要我杀的是两个人,其中还有你。”
柳风柔先是觉得意外,然后又笑了,道:“可是我刚刚救了你。”
邓双王道:“所以你不该救我。”
柳风柔苦笑道:“看来我的确不该救你。”
邓双王道:“你不该忘了我是一个杀手。”
柳风柔又笑了,道:“而且还是杀手之王!”
邓双王目光冷漠,道:“杀手只能无情。”
柳风柔忽地叹息,道:“你告诉我这一切,只不过你认为你必能杀了我。”
邓双王道:“是”
柳风柔笑笑,道:“所以你虽然告诉我了,其实等于什么也没对我说。”
邓双王不语。
他的目光凝注着掌中的银剑。
柳风柔目光凝注着他,道;“你杀人当真未失过手”
邓双王淡淡地道:“我还活着。”
柳风柔默然。
杀手出手时,绝不能失手,否则死的则是杀手自己。
柳风柔仍然凝注着他,道:“你是剑王之王,莫非你认为你的剑……”
邓双王冷冷地道:“那些虚名都是别人所说。”
他的目光似乎又变得异样,道:“我认为我是个剑士。”
柳风柔道:“你认为你能不能杀了我”
邓双王道:“能!”
他的目光忽然变得更冷,冷得可以透人骨髓。
柳风柔沉吟片刻,抬头道:“你能用几招儿杀了我”
“一招儿。”邓双王道:“我杀人只用一招儿。”
柳风柔忽地笑了,道:“你一招儿若杀不了我呢”
邓双王冷冷地道;“那么必然是你杀了我。”
他一说完,嘴唇紧闭,似乎他永远也不准备再开口。
他的剑尖已经挑起。
杀机本来只在他的眼中,可是此刻却感到邓双王的身上已发出了一阵浓浓的杀气。
顷刻间,天地间充满了这种杀气。
也不知为什么柳风柔感到呼吸似乎有些困难。
就仿佛正有一双手紧紧地扼住了他的咽喉。
他的手中竟不由自主地沁出了冷汗。
高明的剑士,剑上都有一种剑气。
然而那剑气是死的,只能摄人之心,却不能伤人之身。
然而,邓双王竟似将本身的杀机与剑气合而为一。
因此,邓双王的杀气仿佛是活的。
邓双王的剑未动,但杀气却在流动着,无处不在。
柳风柔只觉自己整个人都仿佛被杀气包围,不必动手,他已处在下风。
不知不觉间,柳风柔竟觉得自己手中的剑忽然沉重起来。
他想出手,却似乎连剑也提不起来。
骤然间,他只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人,一柄剑,而是奇特、妖异的杀气。
他不由想起了冷无血。
他只觉得邓双王与冷无血似乎有很多的相似之处。
可是他更觉得邓双王可怕。
邓双王的确不愧为剑王之王、杀手之王。
渐渐地,他只觉自己片刻也忍受不了了。
突然间,他的剑尖扬起,划了个圆弧。
圆弧刚刚划完,他人已飞身而起。
他手中短剑在这一瞬间分为一片光幕划向邓双王。
剑光破风,剑锐如削。
他不相信邓双王能将剑从这滴水不漏的光幕中插入。
他绝不相信。
他此刻只求先保身,再制敌。
他知道邓双王杀人只出一招儿。
他只需应付这一招儿。
剑越快,光幕越密。
柳风柔瞧见自己划出的这片光幕,便明白自己的功夫又进步了。
他不相信邓双王能破了自己的这片银色光幕。
然而,很快他便发现自己错了。
也不知怎的,邓双王手中的剑竟忽然将柳风柔划出的这片光幕,撕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
缺口虽然不大,却已足够邓双王的剑刺入。
剑光一闪,已刺入光幕。
快似闪电,却比闪电更疾、更可怕。
柳风柔眼睁睁地看着那剑光疾电般地飞向自己。
他已来不及回剑自救,想闪避却同样来不及。
他只能看着那一剑刺向自己。
他看得很清楚,这一剑的目标是自己的眉心。
他刚瞧见这一切,邓双王的剑已到了他的眉心。
这剑只要再向前送出一点,便可以刺入柳风柔的眉心。
柳风柔甚至已感觉到了那剑上的森森寒意。
死。
他现在只想到了这个字。
然而,就在这关键的一刻,忽然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邓双王的剑到了他的眉心,竟不再向前刺出。
邓双王的剑竟向下滑落。
柳风柔怔住了,他只觉得自己仿佛是在做梦。
但这梦却是真的。
他至少不会死。
他立刻本能的向后飞去。
当他站定时,很快便看清发生了什么事情。
屋梁上有一人倒立而下,他的手已按在邓双王的头顶。
邓双王的五官俱在流血。
邓双王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被人暗算。
他更难以想象,当别人的掌击在他的头顶时,他才发觉。
百汇穴为人体要穴,百汇被击中,必死无疑。
邓双王已死。
他虽死,但身子却未倒下,仍僵立在那里。
他流血的眼中没有一丝痛苦,只有惊异和恐惧。
当那人松开手,翻身落下时,柳风柔才看清了这个将他从死神旁边拉回来的人。
他立刻便惊呆了。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却又不得不信。
救他之人不是别人,正是少林寺高僧如是大师。
如是望着他,神情沉静,似乎他与柳风柔之间并未发生过任何事情。
一阵冷风吹过,屋中寒意更甚。
如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静静地注视着柳风柔,他的目光朦胧而遥远,似已脱离了这个世界。
屋中的灯火闪耀。
他的脸在灯光中看起来似乎更加的苍老了。
他脸上的皱纹又多又深,每一道皱纹中,都仿佛藏着数不清的辛酸往事及痛苦经历。
柳风柔注视着他,握剑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的神情依然有一种惊诧之意,似乎难以想象救他之人会是如是大师。
如是也在看着他,看着他手中的剑,忽地道:“你没想到我会救你”
柳风柔点头。
他的确想不到。
如是道:“我当年杀你们一家,本是为了杀你。”
柳风柔的瞳孔在收缩,道:“你想杀了我,好使黑风君赌输,从些离开中原”
如是神情依然很平静,道:“我没有出手,而是派了杀手去的。”
柳风柔一怔,道:“杀手”
如是的眼中闪过一丝苦涩的笑意,道:“你恐怕想不到,江湖中传言的杀手组织,便是由我组建的。”
柳风柔道:“哦”
柳风柔已无法掩饰他的惊异。
如是叹息一声,又道:“谁知你却不在家中。”
柳风柔道:“我大哥却是你杀的”
如是淡淡地道:“不错,因为你大哥在无意中发现了我在那里,所以我只有向他出手。”
柳风柔也淡淡地道:“可是他却还活着。”
如是叹息,道:“这是我绝对想不到的事情。”
柳风柔冷笑。
如是沉吟片刻,道:“我让人杀你与你的一家,只不过是不想让黑风君在武林中兴风作浪,可是你一定奇怪,我为什么要组织杀手组织,为什么要杀风之寒”
柳风柔沉默。
他的确不明白,不明白如是为什么要这样做
如是淡淡地看着他,道:“你想知道为什么,跟我去一个地方,便一切都会明白了。”
他说完,便缓缓向外走去。
他似乎能肯定柳风柔一定会跟他走的。
柳风柔的确跟着去了。
虽然柳风柔明白,如是大师或许又在与他耍计谋,但他还是去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去,他只知道自己很好奇。
山不高,在半山坡上建着一座小木屋。
此刻,大地积雪,小木屋更显孤单。
屋子不大,屋中的家俱很简单。
一张桌子,一张椅子,一张床。
屋子的正中居然还放着一口棺材。
这是一口新棺材,棺材还散发着桐油的香气。
柳风柔一进屋,就看见了这口棺材。
如是走到棺材前,瞧了好一会儿,忽然转身,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组织这个杀手组织吗”
他不等柳风柔开口,道:“便是为了这棺材中之人。”
柳风柔怔道:“哦”
如是的神情已显得痛苦,良久才凄然一笑,道:“这些事情如果不说出来,我这一生都不会痛快。”
他终于开始叙述他所做的一切。
原来,那棺材中之人不是别人,而是如是的儿子。
如是是过了三十岁才出的家,所以他有儿子并不奇怪。
可是柳风柔怎么也料想不到,如是的儿子便是当年从死亡岛杀出来的那人。
他虽杀出了死亡岛,却受了很重的伤。
如是虽出家,但仍是他的父亲,因此他不能不照顾自己的儿子。
可是他的儿子受了一种阴寒的掌力,需用人参一类的名贵药材料理。
可是这都需钱,但如是却没有钱。
他虽身为高僧,却没有钱。
况且,他还有一个孙女——毛毛。直至这时,他才明白金钱的重要。
他不知该怎样去弄钱,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去做杀手。
以他的身份,却没有时间去做杀手。
于是,他便收养了风之寒、阿肃等许多孩子,向他们传授武功,让他们替自己杀人挣钱。
他说到这里,眼中现出了一丝无奈的凄凉的笑。
柳风柔没有想到如是的身上还有这许多秘密。
他更没想到毛毛的祖父竟会是如是大师,毛毛的父亲却已死了。
他沉默了很久,对如是道:“你杀风之寒是因为他背叛了你”
是点头,又道:“我怕别人会从他的身上查探出我的事情。”
柳风柔叹了口气,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他最难以明白的便是如是为什么要杀自己又为什么要告诉自己这一切
如是看着他,目中似有奇异之色。
他沉吟良久,才道:“因为你也是从死亡岛杀出来的人。”
柳风柔怔了怔,道:“你知道”
如是道:“你的武功与我儿子说的武功一样。”
柳风柔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如是黯然一笑,道:“因为我想求你一件事!”
他想不出如是会求他做什么事
如是迟疑了很久,道:“我已身败名裂,我的儿子也死了,我既做了很多愧对天下之人的事,又怎能再活在这世上。"
“更何况,”他目注柳风柔道,“你们又怎能让我活在世上!"
他现在已明白如是所做的许多事,都是为了自己的儿子。
可怜天下父母心。
一个人为自己的儿女,可以去做任何事,这种独有的感情,世上绝无任何东西能够代替。
如是笑了,笑容怪异,道:“我现在不想多说什么了,我只希望在我死以后,你能替我照顾毛毛。”
他这话刚说完,便见他身子一震,倒了下去。
他的胸口不知何时刺入了一柄刀。
一柄锋利的短刀。
这柄刀是他自己刺入自己胸膛的。
冷风吹入屋中,吹在如是的尸体上。
血腥气味在屋中飘散。
他死了,一切的恩怨、痛苦也从此摆脱了。
虽然他认为如是所做的一切是错的,可是他却不知,自己若换成如是,又会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如是杀人是为了钱,他要钱又只是为了自己的儿子多活些时候。
柳风柔想到这里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若是每一件事都有很好的办法解决,人类便不会有各种各样的痛苦了。
但在这一刻,他的心已渐渐地沉重起来。
因为他忘不了如是最后所说的话:“我只希望我死以后,你能替我照顾毛毛。”
柳风柔又在叹息,喃喃地道:“毛毛,可怜的毛毛!”
大地积雪,雪光映照,天地一片明亮,可是这间屋中却幽暗得如同坟墓,令人不愿再多停留片刻。
柳风柔却茫然地站在屋中,动也不动。
他的目中充满了无奈,黯淡之色。
复仇,他曾最想做的便是复仇!
然而,现在仇人终于死了,他却并未感到一丝快慰。
今后该去哪里是不是仍留在这血腥的江湖中
他立刻便否定了这种想法,他再也不愿生活在这种充满血腥的环境中!
他要离开这里,找一个没有血腥的地方,安安静静地过这一生。
他明白自己绝不可能寻找到这种地方。
他忍不住苦笑,既然找不到这种地方,那就只能鼓起勇气,去面对现实!
无论现实有多残酷,他也只能去面对!
雪开始溶化。
覆盖在坟上的雪,正顺着坟向下淌着雪水。
这是风之寒的坟。
方梦渔茫然地凝注着风之寒的坟。
她的脸色苍白,美丽的眼睛早已失去了往昔的光彩。
她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看起来是那么冷淡,似乎早已忘却了所有的欢乐,也忘记了尘世中所有的痛苦。
她许多天来,常常是这样茫然地面对着风之寒的坟。
没有人知道这是悲哀还是痛苦
她似乎已经麻木,甚至连柳风柔的到来也没有察觉到。
也不知如此过了多久,柳风柔轻轻地道:“你还在难过”
方梦渔似乎怔了一怔,转过身,望着柳风柔,道:“你来了。”
她突然见到柳风柔,却一点也不惊讶,仿佛她早知道柳风柔站在这里。
柳风柔沉默很久,才又缓缓地道:“我知道谁杀了风之寒。
方梦渔的目中倏地发了光,冷冷地道:“谁”
他不等方梦渔有所反应,叹道:“他已死了。”
柳风柔道:“如是!”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地道:“你知不知道我很爱阿寒”
方梦渔沉默,很久才点了点头。
柳风柔不语,他只觉听到这话,心中竟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刺痛。
他心中冷笑,你喜欢他,又何必非要告诉我
方梦渔凝视着风之寒的坟,道:“无论隔了多少年,我对他的情感依然不会改变。”
柳风柔忽然淡淡地道:“也就是说,你永远也不会爱上另一个男人啦”
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问出这么一句话来。
他有些后悔,但已迟了。
方梦渔的脸色微变,却没有说什么。
沉默。
两人谁都没有开口说话,谁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方梦渔凝视着柳风柔,道:“我知道你很喜欢我,不过,现在在我的心中却只有阿寒。”
“虽然他永远离开了我。”她的目光忽然变得坚定,“可是我的心中却只有他,绝不会再被第二个男人占据。”
柳风柔冷笑道:“你对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他只觉得心中有一股怒火,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
方梦渔沉默不语。
她相信柳风柔明白她的意思。
她不会再去喜欢柳风柔。
这便是她想让柳风柔知道的意思。
西风渐寒,可是柳风柔却不觉得。
他不否认自己喜欢方梦渔,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才令他心痛。
虽然他并不希望与方梦渔在一起,但一想到自己喜欢对方,对方却不喜欢自己,心中就异常地痛苦。
他不希望自己的喜怒哀乐,自己的情感被别人控制,可是现在他却偏偏又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
他不明白,一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喜欢方梦渔
渐渐地,他感到自己平静下来了。
他注视着风之寒的坟,道:“你以前有没有喜欢过我”
他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平淡。
方梦渔沉吟片刻,道:“喜欢过。”
“不过,”她抬眼望着柳风柔道,“那是在阿寒之前。”
柳风柔道:“后来你便喜欢上了风之寒,对不对”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又突然想要问这些。
方梦渔点头。
柳风柔道:“为什么”
方梦渔摇头,道:“不知道。”
的确,人有时候对自己感情的发生,常常是连自己也弄不清。
柳风柔也明白这点。
这就正如他难以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喜欢方梦渔一样。
方梦渔又沉默了一会儿,凝视着他,道:“你不会怪我吧”
柳风柔淡淡一笑,道:“我为什么要怪你我们的情感都已是过去的事啦。”
他眺望远方,道:“那时候我们还是孩子。”
他不愿意承认自己对方梦渔仍有情感,那样会使他的自尊心难以忍受。
风已停住,可是空气还是跟先前一样的冷。
柳风柔望着天边厚厚的浊云,缓声道:“我来这里,是向你辞行的。”
方梦渔一怔,道:“你要去哪里”
柳风柔淡淡地道:“去一座海岛。”
方梦渔道:“去做什么”
柳风柔笑笑,道:“去照顾一个需要我照顾的女孩。”
方梦渔似乎怔了怔,却什么也没有说。
柳风柔凝视着她,道:“你怎么了”
不知为什么,他见方梦渔这副神情,心中竟有丝丝的快意。
方梦渔沉默了很久,终于抬起头看着他,道:“你多保重。"
她的目光已变得坦然。
柳风柔心中不觉又有些失望,他此刻才发现,方梦渔的确已不爱他了。
他不由轻叹了一声,道:“那我就告辞了!”
他说完,不等方梦渔再说什么,便转身而去。
他现在只有重新去寻找一份新的,并完全属于自己的感情。
能否找到他不知道。
他今后的路还很长,前面会发生些什么谁也无法料到。
柳风柔踩着积雪,不知走了多久,忽听身后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他不由停住了脚步,转过身,便看见方梦渔从远处追了过来。
他心中一怔,待方梦渔走近,便淡淡地道:“你还有什么事
方梦渔喘息了几声,对他微微一笑,道:“我们虽无缘做情人,但我却希望能成为你的朋友,最好的朋友!”
她用期待的目光望着柳风柔,继续道:“你愿意吗”
柳风柔心中发热,渐渐地有些感动,终于道:“我愿意。”
他本不是个小气的男人,女孩子既然能对他如此真诚,他又怎能还去在乎那些已经过去了的事情。
在这一瞬间,他对过去的那一切竟毫不在意了。
“男子汉一定要拿得起,放得下。”
柳风柔此刻所想的,便是大哥柳风飘曾对他说过的这句话。
方梦渔听得这话,笑了,她的眼睛却渐渐有些湿润。
他们默默相对,微笑着注视对方,谁都没有说话。
天虽寒冷,但他们却感到了一阵阵的温暖。
这世上还能有什么事,能够比得到一个真诚的朋友,更令人高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