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福僧相救福运高
庭院寂寂,远处大殿中隐约传来的梵唱到了这里,也变得低沉而神秘。
秋林深处,是间精雅禅舍。
这间禅舍虽很普通,但少林寺僧对住在这里的人,却充满了敬仰。
住在这间禅舍的人,正是当代少林寺方丈如会大师。
如会大师盘坐在屋中的一个大蒲团上,目注窗外的天空,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他究竟在思索什么呢
除了他自己,恐怕就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了。
庭院中没有一人,寺中弟子都知道,方丈在思索问题的时候,不喜欢被人打扰。
因此,周围只是沉寂、幽静,就仿佛这里是梦中世界。
忽然,远处响起一阵清亮却又凄凉的钟声,立刻惊起了秋林间一群栖息的麻雀。
如会双眉一锁,已自蒲团上站起。
这时,庭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没一会儿,一个小沙弥喘息着奔进屋中。
如会合十,道:“阿弥陀佛,何事如此慌张”
小沙弥忙合十,道:“禀方丈,寺外一白衣妇人自称南海袖中斩,与那南海袖中斩的弟子……还有一男子要见方丈。”
他话未说完,站在一旁的如会大师的师弟如是大师抢言道:“我去看看!”
话音未尽,人已出屋。
他人离寺门还远,便已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道:“我又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你们何必让这许多人来迎接我”
话一说完,她便咯咯地笑了起来。
在她身后站着的两人,正是她的师父与风之寒。
他们三人来少林寺,不为别的,便是想救柳风柔。
他们三人都明白少寺的人未必会答应救柳风柔。
所以,柳风柔被他们留在山脚下的一户农夫家中。
方梦渔已做了这样一个打算,若如会大师不答应救柳风柔,她便在少林寺里大闹一番。
她至今还没忘记上次在少林寺中,被如会大师所击的那一掌。
方梦渔望着站在对面的十数名僧人,心中不觉好笑。
她怎么也没想到,少林寺僧人一听到他们几人的名字,意会如此紧张,就仿佛如临大敌一般。
她望着对面那十数名面无表情的僧人,发现每个人的脸上就仿佛凝结着一层冰。
每个僧人的眼睛都盯着他们,嘴闭得紧紧的,钟声也不知何时停了,所有的声音也不知何时冻结了。
方梦渔的目光从各位的脸上一一掠过,笑了,道:“出家人以慈悲为怀,你们怎地却个个目露凶光”
忽然,寺内有人接口道:“不错,出家人的确应以慈悲为怀,但对嗜杀成性之人,却是心慈不得!”
如是大师缓步从寺内走出,脸上却保持着那份沉静安宁的神情。
方梦渔问道:“大师是何方人士”
如是却不理她,目光凝注着白衣妇人,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僧如是。却不知名动八方的南海袖中斩可是施主”
白衣妇人淡淡地道:“不错,是我。”
如是再次合十,道:“檀越当年惊鸿一斩,名动江湖,今日得见,甚幸!”
白衣妇人淡淡一笑,道:“不敢。”
如是沉吟片刻道:“不知檀越今日来,所为何事”
白衣妇人道:“想请如会大师帮助我救治一人。”
如是微怔,道:“哦”
方梦渔微微一笑,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想必大师不会不应允吧!”
如是大师微笑道:“却不知伤者是否在此”
风之寒道:“不在。”
如是道:“却不知伤者又是何人”
方梦渔道:“想必大师对金陵柳家老二柳风柔……”
“柳风柔”如会神情为之一怔。
白衣妇人道:“不错,正是他。”
如是道:“上天待人倒是公正,这个恶贼也有今日……”
方梦渔不待他说完,已道:“莫非大师不愿相救”
如是淡淡笑道:“非但不救他,只怕你也得留下。莫非你忘了你与柳风柔曾杀过什么人”
方梦渔道:“我怎会忘了,我杀了嵩山步苍云与淮阳王家兄弟。”
“不过,”方梦渔神情悠然道,“上一次如会大师未曾留下我,这一次只怕你更留不下我了。”
如是道:“这倒不用着急,待会儿我们就会知道结果。”
他这话一出口,他身后十数名僧人的目光一齐落在方梦渔的身上。
这时,只要如是一句话,他们随时都会扑向方梦渔。
只听白衣妇人冷冷地道:“你若对我徒儿有怨,只管找我。”
如是目光转向她,道:“哦”
白衣妇人迎视着他,道:“不过,我依然希望大师能以慈悲为怀,救治柳风柔。”
如是方自沉吟,忽听身后有人低宣佛号。
他一回头,便愣住了,他似乎见到了大头鬼一般。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他身后站着三个苍老的僧人。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三人会出来。
在他的记忆中,这三人至少有十五年没有走出寺门一步。
然而,此刻,这三个人却同时出现在这里。
这的确是件很奇怪的事情。
这三人不是别人,正是他和如会大师的三个师叔,少林达摩堂硕果仅存的三位长老。
中间那个寿眉低垂,脸颊凹陷的僧人,法号吾能。
右边一个个子矮小,躬腰驼背的老僧,法号吾如。
左边的僧人与前两人相对来说,似乎要年轻些。
可是如是却知他是达摩堂的这三位长老中,生性最为暴躁的人,他的法号吾会。
如是急忙合十行礼,道:“如是见过三位师叔!”
如是虽尊为少林高僧,但对达摩堂三位长老,他充满了敬意,在他们的面前,他甚至忘了自己的身份。
吾能垂目道:“出家人应以慈悲为怀,即使对方是大奸大恶之人,却也应该悉心点化。”
如是一怔,方梦渔已笑道:“还是这老和尚的话有些道理。”
吾能目光一抬,竟是异常的亮。
他的目光从眼前三人的脸上一一掠过,忽垂目,道:“我们可以救人,但三位也得留下。”
方梦渔道:“留下做什么”
吾如合十笑道:“希望三位听我师兄弟诵经百天。”
白衣妇人淡淡地道:“莫非三位想点化我等”
吾会道:“不错,三位杀机甚浓,若不加点化,不知要累及多少苍生。”
白衣妇人沉默。
良久,她淡淡地一笑,道:“可以,但大师却须救人。”
吾能道:“这是一定,只不过敝寺……”
白衣妇人道:“一定可以。”
吾会道:“那么三位立刻将伤者带到敝寺!”
如是见三位师叔答应了对方,却也不好再说什么。”
柳风柔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禅房中。
他的胸口已无烦躁、郁闷的感觉,此刻他只觉四体舒坦,轻飘飘的,似在云端。
他心中一喜,莫非我的病好了
他想到这,忙试着暗运内功心法。
他刚要试着提气,忽听有人淡淡地道:“你不可运气。”
柳风柔一怔,便见到眼前走出一位寿眉低垂,脸颊凹陷的老僧。
这位僧人正是吾能。
柳风柔忙问道:“大师,这里是什么地方”
吾能道:“少林寺。”
柳风柔不由怔住,良久才道:“我怎么到这里来了”
吾能道:“你若不到这里,你的怪病如何能好”
柳风柔知道自己受伤吐血,却不知怎么会到少林寺疗伤更不解的是风之寒、方梦渔与她的师父去哪里了”
他心头茫然,忍不住问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的话刚说出口,便见门外走进一人,正是那白衣妇人。
柳风柔一见到她。忙忍不住问道:“我怎么到了这里”
白衣妇人沉默并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将事情的原委对他说了一遍。
柳风柔听到白衣妇人、风之寒与方梦渔三人为了自己,要在这里接受达摩堂三位长老的点化,心中一热,大为感激,道:“想不到为了我,连累得你们……”
白衣妇人淡淡地道:“你不用感激我,我帮你,只是因为你是我徒儿的朋友。”
柳风柔一听白衣妇人提起方梦渔,心头忍不住又有些黯然。
白衣妇人道:“你记住了,自此而后,你再不能修习那秘籍上的内功心法。”
柳风柔点头。
他对白衣妇人的话没有一点怀疑,他知道,自己当初若听死亡岛岛主的那一番话,不再修习那秘籍上的内功心法,也不会受这么多的苦。
他这时也终于明白曾一休与金一行的师父为什么不许自己的弟子翻看那秘籍了。
吾能见到柳风柔一直沉思不语,又缓缓地道:“老衲虽已化解了檀越体内的真气,但檀越暂时还不能运功,今后也不能再练你以前练的内功心法。”
柳风柔道:“多谢大师提醒。”
吾能接着又道:“练习内功之人,一定急躁不得,否则会神乱而气浮。”
柳风柔道:“是。”
吾能又道:“而你以前所习之内功心法,纯属是拔苗助长。"
柳风柔道:“那么我现在……”
吾能道:“你在此还需些时日,老衲才能彻底化解你体内的残余真气。”
于是,柳风柔便在此住下。
他白天与白衣妇人、风之寒和方梦渔听达摩堂三老轮流讲经。
到了晚上,吾能便替他化解体内的残余真气。
看起来这些日子他过得很是悠闲,但他心里却常常有一种凄凉、苦涩的感觉。
因为每当他看见方梦渔与风之寒两人相互注视时,眼中所流露出的柔情,心中不禁又隐隐作痛。
然而,他在外表上却平静得很,他不愿被别人看出自己心中的痛苦。
夜又深了。
夜色苍茫,周围一片寂静,大地似已沉睡。
柳风柔却没睡。
他一个人悄悄地走出禅房,向远处慢慢走去。
他准备离开这里。
他已无法忍受方梦渔对风之寒那柔情的目光。
虽然他明白方梦渔已是风之寒的妻子,但他却仍然无法忍受自己所见到的一切。
他只能走,只能离开他们。
他怕自己留下来,总有一天会被他们看出自己心中的痛楚。
他本以为,自己想随意离开这里,一定不容易。
少林寺的人不会不监视他们。
然而,他现在却发现自己错了。
他已穿过了两个院子,却不见一人阻拦他。
他即使偶尔见到了一个僧人,却也轻易地就躲过了。
他现在只要穿过这个大殿,便到了少林寺的山门。
殿中香烟缭绕,虽是很细,却也很浓。
如来佛祖微闭二目,高居殿中,使得大殿壮严肃穆了许多。
柳风柔注视着如来佛祖,心中暗道:“你成天闭眼睛,又怎能知道人间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
他心中暗叹了一声,转身大步向大门走去。
然而,他刚走出大殿,便怔住了。
吾能站在殿外黑暗中,如同一尊石像,冰冷的石像。
但他却不是石像,因为石像不会说话。
吾能望着他,道:“你准备上哪儿去”
柳风柔没有说话,他似乎说不出话来。
他怎么也没想到吾能长老会在这里等着他。
吾能又道:“你是不是想离开少林寺”
到了这种时候,他已没有隐瞒的必要。
柳风柔点头。
吾能沉吟片刻,道:“我劝你还是安心在这里住一阵子。”
柳风柔手已紧紧地握住了剑,道:“难道想限制我的自由”
吾能微笑,道:“我并不想限制你的自由,但我可以告诉你,现在只要你出了少林寺,便得去应付等着你的嵩山派与淮阳王家的追杀。”
柳风柔道:“我现在只想知道你会不会阻拦我出去”
对于嵩山派与淮阳王家的人,他并不在乎。
现在他只对眼前的这位长老颇为敬重,因为他刚刚替他治好伤。
他明白,吾能若要阻拦他,他必定走不了,他也不好对吾能出手。
因为他欠吾能的情。
吾能没有看他,道:“我不会让你出去。”
柳风柔皱眉,道:“为什么”
吾能合十,道:“不能看见寺院有血腥发生。”
柳风柔道:“哦”
吾能注视着他,道:“你要走,至少不能在今天走。”
他说完,也不再理柳风柔,径自向殿中走去。
他似乎相信柳风柔一定会听他的话。
柳风柔注视着吾能的身影消失在大殿中,独自沉吟半晌,终于也走进殿中。
又是黑夜。
柳风柔终于出了少林寺。
他走的不是嵩山的正道,而是少林寺后的小路。
吾能果真并没想留住他,所以指点他从后山小路下山。
吾能怕他从正门出去,会遇到嵩山派与淮阳王家的截杀。
柳风柔不明白吾能为什么肯让他离山
他问过吾能,吾能却不答,只是笑笑。
既是如此,柳风柔也不好多问。
夜已深,周围的峰峦只剩下一个轮廓。
孤星在远方的山顶上闪烁,银河已被云遮掩,周围一片寂静。
现在虽是秋季,柳风柔走到这里,不禁感到一阵浓浓的寒意。
无论是什么人,走在这样的深夜里,都不会比他好受多少。
夜更深。
有风吹过,听到远方山脚下人家中的狗叫声。
柳风柔知道,这里离山脚已经不远。
然而,他想到这里,脚步却不由地停住了。
因为他听到自己身后响起极轻微的衣袂声。
他叹了口气,缓缓地道:“你跟了我那么久,究竟准备何时现身”
有人淡淡地道:“你尚未回身,又怎知我没现身”
柳风柔回身。
在他身后的黑暗中,站着一位相貌奇古的僧人。
他的神情沉静,仿佛已与这静寂的秋夜成为一体。
如是大师!
柳风柔的神情似乎有些吃惊,他仿佛没想到跟在他身后的人,会是如是大师。
柳风柔注视着他,微微一笑,道:“你想阻拦我”
如是沉默。
柳风柔又道:“我并非私自逃走,而是吾能长老让我走的。”
如是也在注视他。
他仔细地观察柳风柔,绝不会错过每一个地方。
他似乎在寻找柳风柔这一年多来的变化。
他觉得柳风柔似乎改变了许多。
无论是什么人,在岁月的长河中都会改变。
如是对此并不奇怪,因为他自己也常常在变。
然而,他虽觉得柳风柔变了,却又找不出柳风柔的变化究竟在哪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开口,道:“我知道是吾能师叔让你走的。”
柳风柔笑了,道:“你知道就好,我没时间与你罗嗦。”
他说完转身欲走。
如是忽地沉声道:“但我却不能让你走。”
柳风柔神色一凛,转身道:“你想怎样”
如是合十,道:“佛家虽以慈悲为怀,可是老衲为了天下武林众生,却也只能身入地狱!”
柳风柔怔了一下,道:“莫非你想要自杀不成”
如是大师脸色一沉,道:“我只是要杀你!”
柳风柔心头一震,忽又道:“你既要杀我,为何又说你入地狱”
如是大师合十,道:“出家之人受佛祖教诲,不可杀生,老衲若杀了你,自是犯了佛祖之戒,势必会入地狱。”
柳风柔淡淡一笑,道:“如果你不杀我,不就不会犯戒了吗”
如是大师叹息一声,道:“为了武林众生。我一定得杀了你。
“为什么”柳风柔似乎更为茫然,道,“那样你岂非会入地狱?”
如是大师神色不变,合十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柳风柔道:“可是你为什么非要杀我不可”
如是大师仰面长叹,道:“你若没有武功,我倒自然不必杀你,可……”
柳风柔更觉奇怪,道:“哦”
如是大师道:“因为我师兄曾与日月神教教主黑风君有个赌局……”
于是,他将那年在沙漠中与黑风君定下的赌局说了一遍。
柳风柔这才明白,黑风君为什么一定要收他为徒,教他武功。
他心中凄然地苦笑道:“若没有你们当初的赌局,金陵柳家又怎会家破人亡,我又怎会被逼上江湖”
如是大师目注着他,神情中似有歉疚之色,道:“谁知你果真成了一个一流高手,若三年之期一满,日月神教侵入中原武林,不知武林中会添多少杀戮!”
柳风柔冷笑,道:“难道唯一的办法就是杀我”
如是大师沉默片刻,道:“你也可自废武功。”
柳风柔愤怒道:“这么说,嵩山派掌门与淮阳王家兄弟当年杀我,都……”
如是大师愧疚之色更浓,道:“不错,都是老衲……”
柳风柔冷笑,道:“可是那时,我还不会武功。”
如是大师不语。
显然,他也明白自己理屈。
柳风柔依然冷笑,道:“你若那时便告诉我,我自不会习武可是现在……
他冷冷地道:“我也不会自废武功。”
他明白,自己若没了武功,便无法寻黑风君报仇。
他不能不为大哥报仇。
现在他只想报仇,别的对他来说,并不重要。
那种为了武林的平安,舍身取义,舍身成仁之事,他绝不会去做。
那种事,在他看来,只有那些似疯子一样的“大侠客”才会去做。
他不是疯子,也不是大侠。
而且他也不想成为大侠。
夜风仍吹,秋草上有光芒闪动,那是露水。
轻风从柳风柔的脸上掠过,似一种悲叹,也仿佛为柳风柔的命运而悲叹。
如是大师依然在注视着柳风柔,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从他脸上,看不出一点他心中的喜怒哀乐。
人的七情六欲,似乎早已从他的身上消失了。
柳风柔忽地道:“你现在不能向我出手,否则,黑风君不会承认。”
如是大师点头,道:“不错。”
柳风柔笑了,道:“你不用再等,你总不会希望我自己杀了自己吧”
如是大师沉默了很久,忽地叹息,道:“我虽不出手,但并不能说没人向你出手。”
他的话音一落,柳风柔脚下的土中,“嗤”的一声轻响,泥土中竟闪电般刺出了一道银光。
柳风柔立刻冲天而起,然而,他的头顶上不知什么时候也多出了一道银光,疾如流星,直插他头顶的“百汇穴”。
柳风柔如果不抬头,根本就无法看见插向他头顶的寒光。
但他却感到了杀气,从头顶上袭来的那股杀气。
他虽想避开,可是此刻,正是他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时,他无法在这一瞬间再做新的动作。
他终于明白,地上的进攻只不过是为了把他逼得飞起,好让他自己送入头顶上的危险之中。
他此刻虽已明白,但却迟了。
他只能任凭头顶上的危险到来。
眼见他上方的那道寒光就要刺入他的“百汇穴”。
忽然,有人沉声道:“阿弥陀佛,罪过……”
话未说完,已有一股劲风闪电般推向柳风柔。
柳风柔的身子立刻被推出一尺开外。
也就在这刻不容缓的一刹间,一道寒光从柳风柔刚才停留的地方刺过。
东方已有微光。
残月在天。
星辰隐没。
晨光中,柳风柔与如是大师的面前忽然多出了九个人。
站在柳风柔对面的七个人正是少林寺住持如会与达摩堂的三位长老及白衣妇人、风之寒夫妇。
他们出现得极为突然,就仿佛鬼魅,但却出现的及时。
若非达摩堂三位长老的掌风,柳风柔此刻只怕已血溅当场。
柳风柔侧过身,他终于看清了两个人。
这两个人的手上都握着细细的峨嵋刺。
晨光中,峨嵋刺隐隐有寒光流动。
柳风柔明白,峨嵋刺是峨嵋派常用的兵器。
峨嵋派武功轻云曼妙,因为峨嵋刺最能发挥峨嵋派武功的特点。
一般来说,峨嵋派弟子除了用剑,便是用峨嵋刺作为武器。
柳风柔的目光从这两人手中峨嵋刺上慢慢移到两人的身上和脸上。
他在观察着这两个差点杀了他的人。
柳风柔怎么也不敢相信,刚才差点杀了他的这两人,竟然都很年轻。
非但年轻,而且这两人外表看起来都相当斯文,相当秀气,也相当和气。
他们唯一的不同,便是左边一人的脸上、身上沾满了泥土,仿佛刚从泥土中钻出。
他的确是从泥土中钻出来的。
柳风柔看见他身边地上的一个很深的土坑,便明白这人正是从地上向他袭击的那个人。
右边那人看来非但斯文、和气,而且白白净净,浑身都修饰得很干净、很整齐。
甚至他看着柳风柔时,不但脸上带着微笑,连眼睛也是笑眯眯的。
他似乎不像是刚才要杀柳风柔的人,倒仿佛是柳风柔的好友。
这两人柳风柔都不认识,可是看见这两人,柳风柔却觉得浑身不舒服。
如是大师一见到达摩堂的三位师叔和如会大师,微微怔了怔,立刻上前合十,道:“弟子如是见过三位师叔和师兄!”
吾如合十垂首道:“罪过,罪过!”
如是道:“弟子为了武林………”
吾能截口道:“你不用说,我们都明白,不过……”
他尚自沉吟,白衣妇人冷笑,道:“大师,我说的没错
吧!贵派虽为名门正派,却尽做累及无辜的事!”
显然,他们几人早已听到柳风柔与如是大师所说的一切。
方梦渔也冷笑道:“如是大师口口声声江湖正义,武林安危,似乎整个天下武林就是你们少林寺的。”
白衣妇人道:“长老,看来你们不用点化我们,先点化贵派高僧的杀机才是。”
她说完笑了,神情满含讥讽之意。
吾能叹息,道:“如是,你错了。”
吾如道:“出家人岂可迷途更不可做出杀害柳公子之事。”
如是脸一变,垂首道:“弟子知错!”
吾能又在叹息,道:“你虽是为了武林不起血腥,但用这种方法,却属下下之策!”
如是依然垂首道:“弟子知错!”
吾能看了看他,叹道:“那你该明白怎么做了!”
如是道:“弟子明白!”
他说完转身来到柳风柔的面前,合十道:“老衲害得柳公子家破人亡,甘愿接受柳公子的一切处罚。”
如会也合十道:“柳公子,老衲谨代表少林寺向公子赔罪,万望公子见谅!”
柳风柔望着他们,心中暗生敬佩之心,如会在江湖中地位之崇高,只怕很少有人能与他相比,此刻竟能向他赔罪,这种修养,的确是常人无法相比。
想到这里,他心中又不禁苦笑:“你们做都做了,我即使杀了你们,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呢”
他忍不住长叹一声,道:“只希望几位长老和大师劝嵩山派与淮阳王家不要再找我麻烦,我就阿弥陀佛了!”
他的确不想再过那种被人追杀,提心吊胆的日子。
如是面露难色,良久,才道:“多谢柳公子见谅,老衲尽力就是。”
方梦渔道:“你只说尽力,莫非没有把握”
柳风柔也看出如是的神情,心道:“当初必是你们让别人帮你们杀我,此刻若不让他们报仇,只怕拉不下脸面。”
他想到这,淡淡一笑,道:“若是他们不听大师的劝言,那也无妨,我也并非初次杀人。”
吾能沉声道:“本门定会尽力!”
天已亮了。
白衣妇人望着吾能,淡淡地道:“我想长老已无须再点化我等了!”
吾能叹息,道:“老衲惭愧,施主尽可离去了!”
白衣妇人道:“既如此,我等告辞了!”
她率先下山而去。
柳风柔转身欲走,忽又走到如会及三位长老面前,行礼道:“多谢几位大师好生之德及相救之恩!”
吾能等人一齐合十,还礼道:“柳公子不必多礼!”
柳风柔又道了一声:“告辞!”随之也转身下山。
朝霞初照东方,山峰浸染了曙色,山头上挂着橙红和胭脂色的霞光。
他刚走到山脚下,便看见白衣妇人与风之寒夫妇站在路边等他。
方梦渔一见他,微微笑道:“你与那些和尚有什么好谈的”
柳风柔没有看她,道:“三位长老救我一命,我总不能连声谢都不说。”
方梦渔现在见他,似乎已完全恢复了正常。
若是不了解他们的人,怎么也不会想到她与柳风柔曾经是一对情人。
方梦渔笑道:“那么我们救你,你为什么还不道谢”
柳风柔微笑,道:“多谢三位相救之恩!”
方梦渔嗔笑道:“开个玩笑,你也当真!”
柳风柔道:“这也是应该的!”
他忽然发现自己不敢去看方梦渔,每当方梦渔对他说话时,他都尽量使自己注视别的地方。
他发现自己依然无法从记忆中抹去与方梦渔曾有过的过去。
虽然他曾不止一次告诉自己,忘了那些过去之事。
但他现在才发现,他无论怎样,也无法抹去过去曾有的情感。
他的心上似乎早已留下了一个深深的烙印。
他曾竭力使自己对曾有的情感看得无所谓,可是他现在渐渐明白,自己做不到。
他恨自己,恨自己不争气,竟会对情感如此看重。
他注视着远方冉冉升起的红日,心中苦笑,这一切若是个梦就好了!
这一切若是梦,醒来便一切都不存在啦。
然而这不是梦,这一切都是真的,残酷的现实。
他现在无法逃避,他心中的痛苦只能以微笑掩饰。
可是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
他依然不敢去看方梦渔,他只怕会迷失了自己。
没有人能形容他此刻的感受,甚至他自己也说不出。
他只能感受到自己的心是多么的痛苦,多么的心酸。
风之寒见柳风柔久久不说话,忍不住道:“你没事吧”
柳风柔苦笑,道:“没事。”
他能够看出,风之寒虽是对他很关切,但对他说话时,眼神中却存有一丝尴尬之色。
柳风柔沉吟了一会儿,忽然道:“我有事,先走一步了。”
风之寒似乎一怔,道:“哦”
方梦渔忙道:“你去哪里”
柳风柔一怔,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答。
因为他还没想过自己要去哪里他只是想尽早离开这里。
他觉得自己在这里,似乎已成了一个多余的人。
他甚至觉得自己活在这个世上也是多余的。
方梦渔见他不语,又问道:“你究竟要去哪里”
忽然,白衣妇人道:“我去哪里,他便去哪里。”
方梦渔一怔,茫然地道:“他跟师父走”
她仿佛不相信师父的话。
白衣妇人点头。
然后她不等柳风柔开口,道:“我们走吧!”
她四个字说完,人已走了出去。
她既没去看柳风柔,也没看风之寒与方梦渔。
方梦渔对于师父这副神情并不奇怪,因为她知道师父虽对人冷淡,但却是个极重感情的人。
白衣妇人走出数丈,又停了下来,似在等柳风柔。
柳风柔茫然地望着她,刚欲迈步,忽地回身,对风之寒与方梦渔道了一声:“告辞!”便大步追上白衣妇人。
微风轻拂。
秋风中隐隐有了冬天的寒意。
柳风柔没有说话,默默地跟在白衣妇人的身后。
白衣妇人也不说话,在前面不紧不慢地走着。
她似乎根本就不知道身后还跟着个人似的。
柳风柔默默地跟着她,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忍不住,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白衣妇人放慢了脚步,没有回答,却道:“你不是害怕与他们夫妇在一起吗”
柳风柔神情微变,道:“你怎么会知道我害怕与他们在一起”
白衣妇人淡淡地道:“没有人愿意看见自己所喜爱的女子依在别的男人怀中。”
柳风柔眼光闪动,道:“方梦渔都告诉你了”
白衣妇人摇头,道:“她从未对我说过,我也从未问过她。”
柳风柔道:“哦”
他并不相信。
白衣妇人似能猜出他的心思,道:“你不相信”
柳风柔不语。
白衣妇人沉默了片刻,道:“我没有骗你。”
风大了,但却没有了寒意。
阳光已将风中的寒意驱散。
白衣妇人叹了口气,喃喃地道:“人,为何要被情所系”
柳风柔没有说话,似隐入沉思。
他在想,自己是不是已为情所系。
白衣妇人道:“上天总爱捉弄人,他安排你喜欢别人,却又让你喜欢的人并不喜欢你。”
柳风柔不语。
也有与白衣妇人同样的感慨。
白衣妇人忽然止步,回身凝视着他,道:“梦渔虽未对我说过你们之间的事情,但我却能看出。”
柳风柔缓缓地道:“看出什么”
白衣妇人仍然凝视着他,一字字地道:“你依然爱她。”
柳风柔沉默。
他目中不禁又现出痛苦之色。
白衣妇人似乎在揭他的伤疤,并让他感到了痛。
白衣妇人叹息,眼中似有异样之色,道:“你与你大哥一样,明明是极重情之人,却偏偏又不承认。”
柳风柔怔了怔,道:“你认识我大哥”
白衣妇人的脸上依然是那么的冷漠、孤寂。
她虽在看着柳风柔,目光却变得若星辰般朦胧。
良久,她点头,道:“不错,我认识你大哥。”
柳风柔似乎有些惊讶,道:“哦”
他想不到名动天下的南海袖中斩竟与大哥相识。
白衣妇人勉强将目光定在柳风柔的脸上,一字字地道:“我现在就带你去见你大哥。”
她随即转身而去。
柳风柔迟疑了一会儿,忙起身追去。
金陵。
这座古老的城市似乎刚从晨光中醒来,街上到处都是忙碌着的人们。
玄武湖笼罩在一片轻烟般白雾中,钟山由青灰变为翠绿。
残秋的风虽然依旧寒冷,空气中却充满芬芳清新。
柳风柔终于见到了大哥柳风飘。
柳风飘躺在一个用水晶做成的大池中。
池中装着黄色的液体。
柳风飘光着身子,除了头在液体外面,其余的部分都泡在液体中。
他身上的皮肤因泡在液体中,已有些浮肿。
他的脸色苍白清瘦,在他的眼角已布满了皱纹。
在他那并不宽阔的脸膛上,有一个灰色的手印。
柳风柔怔怔地看着水晶池子中的大哥,面无表情。
没有人能说出他心中是悲伤还是吃惊。
良久,他才道:“你将我大哥……”
白衣妇人道:“不错,是我将他从坑中挖出。”
柳风柔盯着她,一字字地道:“为什么”
白衣妇人并不看他,却注视着水晶池中的柳风飘,道:“因为他没死。”
柳风柔惊奇地看着她,就仿佛在看一个疯子。
白衣妇人淡淡地道:“你大哥的确没死,不信你可以去试试,他还有呼吸。”
柳风柔看着她,迟疑了片刻,上前将手伸进水晶池子中,探在柳风飘的鼻端。
白衣妇人望着他,淡淡地道:“他是不是还在呼吸”
柳风柔的手不由地轻轻颤抖起来。甚至他的声音也在颤抖。
“大哥,大哥,你醒醒!”
“大哥,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大哥!大哥!”
他终于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大声呼喊起来。
不知不觉中,已热泪盈眶。
白衣妇人淡淡地道:“你不必喊他,他现在一点知觉都没有。”
她沉吟了片刻,又道:“或许他这一生也不会再有知觉。”
柳风柔不由怔住了,望着白衣妇人,就仿佛在三伏天被人从头到脚淋了一盆冰冷彻骨的冷水。
白衣妇人注视着池中的柳风飘,脸上流露出一种很深的悲伤。
柳风柔怔了片刻,忽又急切地道:“我大哥没死,又怎么会没有知觉呢”
白衣妇人指着柳风飘胸前灰色的手印,道:“他被一种奇怪的掌力震伤了内腑与脑部神经。”
柳风柔道:“哦”
白衣妇人叹道:“他虽没死,却也不会醒来,至少以现在中原的医术,是无法治好他的伤的。”
柳风柔忍不住悲泣,道:“这样活着,与死又有什么分别”
他的双眼又渐渐模糊起来。
白衣妇人道:“至少我们能天天见到他。”
柳风柔忽然发现,白衣妇人脸上露出痛苦之色。
苦楚的痉挛掠过她的嘴角,嘴角在微微地颤动着,闪过两丝苦涩的微笑。
柳风柔忍不住道:“你是不是在为我大哥难过”
白衣妇人浑身一震,脸上的神情变得僵硬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点头,道:“不错。”
柳风柔沉吟,道:“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与我大哥……”
柳风柔刚说到这里,白衣妇人的脸忽然如白纸一样的惨白。
她的脸色苍白,迟疑失神的双眼中显出内心极度的痛苦。
终于,她凄然一笑,道:“其实,你大哥是我这一生中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男人。”
柳风柔听得这话,惊呆了,动也不动,仿佛一尊木雕的塑像。
他怎么也没想到大哥与白衣妇人会是这种关系。
从他有记忆起,从未见过大哥与哪个女人有密切的关系,甚至连听也没听过。
白衣妇人又笑了笑,但笑容更为凄楚,令人心酸。
“我与他曾有过一段相亲相爱的日子,那或许是我今生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然而,”她似乎已陷入了痛苦的回忆之中,“不知是上天故意安排,还是我本就不是个好女人,隔了几个月后,我忽然发现我对他有些厌了、烦了、腻了……”
她慢慢地走到水晶池边,泪珠已随之流下,滴在水晶池中。
“从那以后,我就变了,无论他怎样哀求,对我又是怎样的好,我都对他冷淡得很,再也没有了过去的那种感情。”
柳风柔道:“也就是说,你抛弃了我大哥。”
白衣妇人沉默。
良久,她才又缓缓地道:“后来你大哥走了,带着那已破碎的心走了,回到他自己的家乡。”
柳风柔道:“也就是这里”
白衣妇人的神情已渐渐平静,道:“隔了许多年,我也在江湖中闯出些名声,却再也没有遇到一个像你大哥这么好的男人。”
“于是,”她苦笑道,“我又想挽回我与他之间的感情。”
她的声音开始微微发颤,似乎带有泣声,道:“可是,他却再也不肯了,或许我是真的伤了他的心!”
她的泪珠又一颗颗地滴下,道:“我一气之下,索性回到南海隐居起来。”
柳风柔道:“后来……”
白衣妇人慢慢地道:“后来我得知了你家中发生的事,便让梦渔先来中原……”
柳风柔这时才终于明白了这一切。
方梦渔来扫叶楼,并非因为那本所谓的秘籍。
他这时也清楚,方梦渔一开始屡次救他,只不过是因为奉她师父之命。
现在他已明白,白衣妇人一到扫叶楼,便挖开他大哥的坟,是想见见大哥。
或许是巧合,她竟发现大哥没死,于是便有了今天这一幕。
他不由不为白衣妇人与大哥间的恋情所遗憾、难过。
仇恨虽令人痛苦,但因爱而产生的痛苦却更大、更不幸。
柳风柔望了望池中,大哥那张苍白的脸,那细密的皱纹,心中一阵阵的心酸。
自己的不幸比起大哥的不幸……
他的双眼已被眼中一层雾似的东西蒙住了。
他忽对白衣妇人道:“中原果真没有人能治我大哥的伤”
他现在最关心的是使柳风飘的身体恢复。
白衣妇人神色黯然,道:“没有人能有这般高明的医术。”
柳风柔道:“哦”
白衣妇人注视着柳风飘胸前那灰色的手印,道:“更何况。他身上中的掌力,在中原也是罕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