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黄雀
垂棘关依地势而建,东西狭长,南北最宽阔处也只有三四里地的光景,整座城关倒像一只放倒的花瓶,所有民居建筑都依托中央主路向外辐射,里面阡陌交错,初次踏入此地的旅客,肯定像走迷宫似的,转不了一会就晕头转向。
城中官驿就建在主路旁,进了城门走小一里地就到了。
众人脚步未停,一路行至一三层楼阁前,上书“望舒”二字。有别于城中其他客栈朱木琉檐所营造的豪华,此处青竹为棂、墨瓦铺顶,给人一种静谧、舒适的感觉,在这城中颇有一丝闹中取静的悠然味道。
翻身下马落地,叶初伸手捋了几下青鬃马的脖颈,镇西边郡的军马相比极北草原要矮一小截,但身形更加粗壮,负重和耐力也更强,更适合雪地奔跑,是难得的良驹,而叶初身下的这一匹,无论是线条肌肉还是骨骼身形,都算得上万里挑一。
“王爷,这望舒楼便是城中官驿,此处环境颇为雅致,不知王爷是否满意?”从城门处到官驿,这一路来,范进也没摸清叶初葫芦里的药,这承安王表现得相当谦和,对摆在门面的下马威也没有丝毫恼怒,甚至有些逆来顺受,把一个落魄王爷饱受冷淡的习以为常表现得淋漓尽致。
传闻中他自幼身缠恶疾,早早便断了登天路,虽身世悲苦,但年幼时有其母坐镇玄京,待至主归天后,便又被凌岳王薛寂接至镇北恨这关,没由来养成这等懦弱性子。只能说天性如此半点由不得人。
想至此处,范进不由心下唏嘘。唏得是像云璃这般惊才绝艳,世人敬仰的奇女子,到头来也免不了身死道消,被人暗戳脊梁的悲惨下场,嘘得是天道不公,这世间向来便是鬼多人少。仅有的悲悯却是和叶初一点关系也无。
叶初望着范进突然愣神,只是笑了笑,并未点破。“此处确实不错,颇合我意,范知事费心了。”
“王爷满意就最好,这本就是下官分内之事。”范进微微躬身:“王爷一路车马劳顿,就在此歇息一晚,房中已安排两个伶俐丫头侍奉王爷沐浴更衣,王爷看是否还有疏漏之处,下官立即安排。”
叶初从军多年,衣食住行都一切从简,对这方面倒是没有放在心上,况且如今情形,低调行事方属上上之策。
“不用劳烦了,已经很周到了。只是我在军中一向粗野惯了,还真不适应有人伺候,沐浴更衣就免了吧,我一个人还自在点。”叶初婉拒道。
此话虽有佯作之嫌,但叶初却是真诚实意,行伍出身的粗鄙军汉,哪享受得了这等福分,且不知美人身,削骨刀,最是磨人心智,却又如春芽萌生,犹不自知。
范进也不强求,立马应下:“是,下官马上使唤她们退下,那王爷先行休息,下官就不打扰了。”
范进看此方事毕,索性就在门前停步。叶初闻言也未感意外,只是眯了眯眼“有劳,不送!”
范进拱手行礼走得丝毫不拖泥带水,原本谦卑的笑脸在转身瞬间恢复如常。
早在垂棘关口,白嵬军既已决定摆下那下马之威,就已表明对叶初这落魄王爷并未放在心上多少。但话虽如此,表面功夫还是要做,不然当真有一天被有心之人借此为把柄,白嵬军也遭不住天下悠悠众口之责言。至于到了城中再作何安排,那就另当其说,这各中尺度叶初与范进二人心中自然有数。
方才告退之时叶初那一抹愠怒,范进心细如发也自然不会没有察觉,只是未放在心上。
一个断了登天路,背无靠山徒有虚名的空头王爷,来到这豢龙饲虎的垂棘关,又能翻起多大风浪。
“何况只是一粗鄙武夫!”范进没由来升起一丝鄙夷。这世间雪中送炭者万中无一,锦上添花者从众之数,落井下石者却多如过江之鲫,自古便是如此。
范进回身悄然使了个眼色,自有一列兵士把守住门前,心中默数再无遗漏,方才寻了个方向转身离去。
只是步履匆匆间莫名打了个寒颤,恍悟中忙在心中补了一句“哪能尽如我家郡主,生来便是修炼武道的金肌玉骨,将来大道唾手可成!”后又边走边嘀咕“妄语之言,莫怪莫怪!”
望舒楼内的装饰延续了楼外的风格,让叶初很是喜欢,官驿掌柜的态度也与楼外大相径庭,极尽阿谀奉承之意,叶初甚至能透过小老头烂漫的微笑觉察到内心那一丝真挚,不厌其烦地嘘寒问暖,让叶初从一开始的倍感舒适,在行至二楼这短短数十步里渐渐有些招架不住。
上楼的间隙也见到了原本安排在房中的两伶俐丫头,两人见到叶初上楼忙退在一旁躬身候着,体型壮硕,脸上挂着冰原人特有的驼红色。总之与之前所想相差甚远,叶初心下也埋怨自己总是异想天开。
一路送至客房,好不容易才将掌柜的打发掉,叶初长舒一口气。这望舒楼中房间并不甚宽敞,只有两进,里面便是歇息的卧房,仅用雕花槛栏格挡。
厅中桌上放着今日的饭食,菜并不多,但胜在精致,都是些垂棘关的特色菜肴,叶初很多都从未见过。
只是用筷子挑乱精致的摆盘,再弄出些杯碗碰撞的声响,叶初便静坐于室内调整片刻,灭掉灯盏,然后和衣躺到了床上,待天色稍晚,便从后窗一跃而下,擦着黑向来时路过的客栈摸了过去。
客栈距离官驿并不算太远,叶初速度极快,现在天已渐渐黑了下来,城中除了主要街道,其他地方行人稀疏得很,叶初绕过客栈来到后巷,一拔身形,脚在墙头轻轻借力,落脚之处很有讲究,在原有墙尖裸露处,并未留下脚印,然后双手勾到二楼椽子,翻越而上,几步就来到楼脊檐下。
这客栈占地颇广,三层楼阁足有数十间房。叶初透过间隙,看内里装潢,三层楼可能便是所谓的天字号客房。
为了避免被塔楼的瞭望手观测到,叶初索性往檩上一躺,在他下方不远处便是客栈天字号房的窗台,不用经意想,叶初也能猜到,那远道而来的客人,一定会选择住在这里。
三九寒天毕竟不能与夏日相比,才过了小半个时辰,家家都已闭户歇息,原本喧哗的街道上,除了灯烛依旧,一时竟没有半个人影,雪下得小了一点,幽深的弄堂里不时传来几声猫狗叫,俨然已经到了夜色吞没的僻静时刻。
叶初猛然睁开眼睛,他知道,楼下那人如果今天晚上有所行动的话,一定会选择此时动身,因为再过一段时间,城中守军便要开始值夜巡守,配合高高在上的瞭望塔,到时行动就不那么方便了。
果不其然,思忖之间,叶初便听到身下“吱呀”一声轻响,随即,一道黑影掠出,落地后寻了个方向疾驰而去。
叶初这段时间也没闲着,已经把客栈四周的巷子都摸熟了,看着黑影行进的方向,叶初又稍等片刻,才展开身形跟了上去。
两人贴着夜色疾驰而行,黑影十分警觉,不时停下观察四周情形,叶初观其身法,脚下轻若无物、落地无声,想来修为必定不弱。
“果真是在宫中呆久了,空有一身武力,却没有丝毫江湖经验。”叶初脚步未停,脑中不时猜测着此人的目的。这黑影虽身形极快,但好像并不常行走于江湖,一直奔着目标方向,没有丝毫掩饰,叶初跟在身后并不费多少力气。
二人行至片刻,便来到一朱墙院外,黑影并不迟疑,纵身一跃便跳入院内。
“城中能挂朱墙的宅子,想来只有晋岳王府了。”叶初不及多想,连忙跟上。
翻过高及两丈的朱墙,这晋岳王府四处里尽多亭台楼榭,塞得满满当当,若非前方有黑影带路,叶初便是转到明日早上也找不到正主。
在王府中行进,黑影也谨慎了许多,有几次甚至差点漏了踪迹,多费了一些功夫避开巡逻执甲,停步来到一处小院外。
这小院甚是奇特,院外种着几棵高大的青桐树,院中有一三层阁楼,隐没在树枝丛中,只能窥见一小部分,颇为雅致。楼外遍植各色花草,在这寒冬里竞相开了满园,只余一青石小径穿行其中,一汪温泉散着热气“咕咕”地冒着,雪花落入院中尚不及树梢便已散去,化作缕缕雾气缭绕在枝桠花丛间,美不胜收。
叶初眼见着黑影跃上一枝垂入院内的青桐树枝上,借着浓密的叶子隐匿身形,不由暗暗摇摇头,随便找了一处墙檐,前面有些芭蕉叶遮挡,就这么静静地趴伏在上面。
叶初身为怯薛军斥候统领,自是对黑衣人的一番动作嗤之以鼻。刺探盯梢的活计,除非地形所迫,根本不会选择树木作为隐藏的遮挡物,树枝支撑力太弱,一阵风吹过,有经验的斥候一眼就能看出里面藏着人,而且浓密的枝叶遮挡身影的同时,也遮挡住了退路,稍有动作就会弄出动静,被敌人发现后就是个明靶子。这是稍有江湖经验的游侠也尽知的粗浅道理。
这也越发映衬出黑影并不常在江湖走动,对其身份的猜测,叶初心中又增信了几分,十之八九是久在宫中的掌事宦官。
“你们都去吧!”
叶初刚刚伏好身子,院内便传来了说话声,清音悦耳,只见一女子身着红裙,赤着一双玉足踏在青石径上缓步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