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少年游(四)
落日时分,避风台里里外外的人便撤走了,白日为难她们的那个太监还犹犹豫豫,被珍珠呵斥了几句,忙不迭跑走了。
珍珠往他跑远的方向啐了一口,算是把先前那口恶气给出了。
冯闻莺问她:“你有法子出去?”
如意摸了摸袖中的腰牌,点点头。
冯闻莺有些狐疑,也不好多说什么,她说有那就有吧!
“你可别自己一个人跑过去。”她皱着眉,露出嫌恶的神情,“诏狱里面肯定很……不堪入目。”她半天憋了个形容词。
如意有点懵,她去过两次,一次去看谢逢春,一次去看薛进。
虽然薛进那回确实是乱了些……
听完如意的叙述,冯闻莺沉默了会儿,跟她说了几种诏狱刑罚,看着小女郎被吓到脸色发白,差点要呕出来了。
冯闻莺慢吞吞道:“这些可都是你的谢大人常用的手段……跟你说了他不是好人,你还不信。”
如意掩着唇,把恶心感压下去。
她知道谢逢春不是好人,但这些东西也从未有人和她说过啊!
太医丞。灯火如豆。
余柏正抄录着方子,听得小黄门轻轻叩响房门,带起一阵寒风,把桌案上的灯盏吹得几欲熄灭。
他翻开一叠医案,抽出夹在其中的一封书信,交给了前来的人。
“我和谢兰成明面上没什么关系,只能帮她联系到永国公世子,其他的你让她找永国公世子吧。”
青棠接过去,她说不了话,只能点头应下。
翌日,天清云淡。
一辆朴素无华的马车停靠在永国公府附近,车夫再三询问车里的小娘子需不需要再往前些:“这里离永国公府门口还有几步路,天寒地冻的,走着方不方便?”
“多谢,停在这就好,我走过去。”车里传来盈盈女声,随即跳下来一个婢女,伸手搀住慢慢走出来的小娘子。
不知道冯闻莺用了什么法子劝说闻人煦,总算是让他应允把事情再查一查。
大约是故意与她怄气,文华殿那只通传了几个宫门口的守卫,却没有一句话传到避风台。
如意无奈地摇了摇头,还好她之前偷偷出去过,不算陌生。
永国公府上的门房小厮认出她是先前在府上住过一宿的女郎,替她跑了一趟,把书信交给世子。
过不了多时,方怀止就急匆匆出来,见面先问:“大冬天你就让人在外面站着吹风?”
“是我不想进去的。”如意开口为他们解释。
他刚出现时候,如意就嗅到方怀止身上的脂粉气。看起来是打搅了人,难怪方怀止上来火气这么冲。
被冷风一吹,方怀止也清醒了点,见小女郎不动声色往后退了几步,脸上还是克制不住的拘谨和嫌弃,也反应过来了。
他尴尬地挠了挠头:“不是你想得那回事啊,是我妹妹要搞什么胭脂调香,非逼着我闻。”
如意很给面子的“嗯”了声:“看来世子殿下的妹妹身体康健了许多。”
上回咳嗽把人咳晕过去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方怀止抓起小厮递来的外衫和大氅,昂了昂头:“走!”
如意站在原地没动,方怀止顺着她指得方向看去,一辆朴素的马车停在边上。
看起来窄窄小小的,他这么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进去,怕是要和小姑娘挤作一堆。
算了。
方怀止按按眉心,招手叫人牵匹马来。
所幸路程不远,就当给他醒醒神吧,他妹妹弄得那些调香冲鼻子,熏得他脑仁发胀。
在外人看来,谢太傅一时间失了势。
参加了宫宴的人问起来都缄口不言,但私底下还是有憋不住话的人,某些流言悄然传开。
待在诏狱里算不得是好差事,但碍于里面关着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任务,少不得人情打点,消息多少也算是数一数二的流通。
如意这回来,换了一批狱卒,即使身旁有永国公世子在,也只是勉勉强强得了个不算太敷衍的脸色。
依旧是又潮又闷,如意捂着鼻子,秀气的眉头紧紧拧在一起。
不知哪个角落传来锁链碰撞与棍棒声,还有耳边细若游丝的呼痛声,很容易令如意想起冯闻莺跟她说了那些稀奇古怪的酷刑。
感觉脚步一沉,她低头便看到裙摆被一只手扯住,如意吓得背后寒毛全竖,差点点就要尖叫出声。
方怀止眼疾手快,一脚踹开了那只手。
狱卒敷衍道:“吓到女郎了,这些用了刑的多半疯疯癫癫的。”
如意勉强扯了扯嘴角。
她担忧的事半是发生了,半是没发生。
昏暗的光线下,谢逢春的身影仿佛是一团晕开的淡墨。
衣着干净整齐,然而眼上覆了黑绸。
察觉到有人来,谢逢春眉头微微一挑,想要解下黑绸。
手背被按住,熟悉的甜香气息包围着他,谢逢春一愣:“燕燕?”
“……嗯,是我。”
旁人看着,他还下意识叫了小名,如意耳尖泛红,低低地应了一声。
“你眼睛怎么回事?”方怀止按捺不住,先开口问他。
“没事。”谢逢春淡淡道,解下覆眼黑绸,一双温润如墨玉的眼眸露出来,“旧疾而已。”
有生人在,方怀止不便多言,欲言又止。
谢逢春将如意抱在怀里,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像是在安抚她。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谢逢春的目光扫过她身后的人,冷冽如刀。
完全不是阶下囚该有的眼神。
以方怀止对他的了解,谢逢春此刻必然有话要对如意说。他打着圆场把人清出去。
永国公的面子在这,狱卒到底还是要让小世子几分,唯唯诺诺退出去。
如意抽抽噎噎地起身,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他肩头洇出一片深色。
谢逢春毫不在意,挑眉道:“你怎么来这?”
“我……我怕你出事……”如意抹了把眼泪,鼻尖哭得发红,“陛下说那把火是你放的,”
谢逢春顺势认了下来:“是我。”
他派人添了把火,让火势更大些。四舍五入也算是他干得事。
如意一时语塞。
从别人嘴里听到,和从谢逢春口中得到答案当然是不一样的。
谢逢春还笑吟吟安慰她:“没事,我不是好端端坐在这。”
“那你刚才眼睛上的绸带是怎么回事……”
“有光,睡不着。”谢逢春很爽快地回答她。
没有小姑娘在身边,长夜漫漫,确实难熬。
人出现在眼前了,他就跟食髓知味似的,不想松手。
香香软软的小女郎靠着他,即便周围煞气重的瘆人,谢逢春还是微微扬起唇角。
过了会儿,如意猛地抬起头,正好撞见谢逢春淡定自若甚至还有点享受的表情。
谢逢春:“……”
他调整了下表情,又回到不久前略显脆弱的模样。
如意盯着他看了会儿。
运筹帷幄的谢太傅忽然有种心虚发毛的感觉。
小女郎说道:“陛下说会重新调查这件事。”
谢逢春点点头。
如意把冯闻莺跟她说的话,又复述了一遍给谢逢春听。
谢逢春果然是不知道家中往事还有这么深一层,他只道是父亲受了牵连。当时涉及到的人要么是受益方,忌讳莫深,自然不会和他说起,要么就跟李家一般流离失所,乃至身首异处。
他若有所思,眼神一瞟又对上小女郎探究的目光。
谢逢春:“……”
他进来几天,薛如意是改头换面了吗?看起来不太好骗了。
“让我想一想。”他说。
如意垂下头,长长的睫羽在眼下投出一片鸦色的阴影,纤长的手指把玩着他的衣带。
她知道谢逢春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但小女郎还是很不安,尤其是在见到他之后,这种不安感就愈发扩大了。
下一刻,不安感被应证了。
谢逢春捏住她的指尖,把衣带抽回去:“燕燕,你不要卷进来,我在诏狱里并不能保住你的安危。”
类似的话他前不久说过一次,然后小女郎自己追了过来。
如意这回也是一样,错愕的神色在眸中一闪而过,眼看着眼眶泛红又要哭了,谢逢春赶紧解释:“现在我是众矢之的,你今天过来看我就已经……”他斟酌了下措辞,“很危险,而且陛下也会产生疑心。”
如意倏地笑出来,眼角的泪花还没擦干净,眉眼弯弯:“可是陛下已经知道了呀,就是他默许我出来的。”
谢逢春感觉自己又开始头痛了。
他谋划的时候便做好自己赴死的准备,因此之前硬着心肠要跟小姑娘不再往来。
谢逢春以为过一阵子就平息下去了,多少她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就会觉得厌恶,随着时间推移把他淡忘。
结果对方追了过来,谢逢春又动摇了。
现在看起来,就算他当面捅了闻人煦一刀,小女郎也会来问他手痛不痛,袖口怎么沾上血迹了。
闻人煦只要不迁怒于她,谢逢春就不用太担心。
但是如意紧接着说道:“陛下好像也喜欢我。”
谢逢春抬起眼,平静的眸中结起薄冰。
半晌,谢逢春温声答道:“那燕燕喜不喜欢他?”
如意被他问得莫名其妙:“我只是把陛下当弟弟看待……”
她想起来谢逢春说过不能这么讲,闻人煦是一国之君,哪怕是长公主,再见到他也要按规矩行礼。
……她好像明白闻人煦说过的话都是什么意思了。
不过是借着长公主和她套近乎,叫她一点一点放下戒心罢了。
如意咬着唇,柔软的唇瓣上印出一小圈齿痕。
谢逢春蓦得轻笑了下:“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