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少年游(三)
如意后退了几步,眸中满是震惊与不可思议。
闻人煦逼问她:“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我……我不知道……”如意连连摇头,“他怎么会想害你?”话音未落,如意自己也愣住了。
他为什么会不想杀小皇帝?
谢逢春家破人亡都是拜皇家所赐,他是先帝的孩子,哪怕没有参与过当时的事件,在谢逢春看来也是他的生父害自己落得如此境地。
原本花团锦簇的人生,甚至还要冠上作俑者的家族姓氏,连自己原来的名字都不能提起。
她的沉默换来闻人煦唇边的嘲讽。
闻人煦掀起衣袖,养尊处优的皮肤上俱是斑驳伤痕。
如意僵在原地,双腿如千斤重。
“差一点燕燕就看不见朕了。”闻人煦说,“这是燕燕想看到的结果吗?”
他一口一个“燕燕”,如意总觉得不是以前那层意思。
他们距离隔得有些远,小女郎周身蒙着一层淡金色光晕,看不清她的神色。
闻人煦蓦得松口:“阿姊,手好痛,你来换药好不好?”
如意犹豫了下,没有拒绝。
一应用具就放在旁边的小圆桌上,如意拿过木盘,有些紧张。
伤口随着闻人煦的动作依旧隐隐渗出血迹,小木盘里唯独少了巾帕。
如意从袖中抽出她自己的巾帕,闻人煦微微怔住。
她低垂着头,没有梳拢的发丝落在脖颈上,乌发与白皙的肌肤形成鲜明的对比。
在等待如意到来的时间里,闻人煦想了许多次,要怎么办才好。
盘子里没有巾帕,闻人煦也注意到了。只是宫女的一点疏忽,闻人煦莫名地想看一看她会怎么做。
是叫宫婢进来送帕子,还是……
只是没想到她如此自然地抽出了自己贴身的巾帕。
温热的指腹触碰到皮肤,分明是冰凉的药膏,却像再次被火燎到一般,让闻人煦猛地抽回手。
“怎么了?是弄痛了吗?”如意有些无措。
“没事。”闻人煦尴尬地把胳膊递回去。
医官给他抹药时候不是这样的,比她动作更大些,也更痛,他都能一声不吭忍下去。
在如意面前他就忍不住想要引起她注意。
纤长的睫羽翕动着,她面上的笑意浮在表面,眸中分明是在担忧其他事。
闻人煦稍微软和下来的心又有点冷硬了。
他和老师相比,差在哪里了呢?
憋了一肚子质问的话,闻人煦问不出口,只能眼睁睁看着如意给他包扎好,重新站起身,往后退了几步。
伤口包扎得很好看。闻人煦这时候脑子意外地清明——她是不是给老师也做过同样的事。
谢太傅在帝京城里被刺杀那回,回禀的太监说他受了不小的伤,也是隔了好一阵子才愈合。
如意那会儿是不是给他换药擦洗。
掩藏在衣袖下的手攥成拳,闻人煦深吸一口气,唤了声“燕燕”。
如意抬起眼,闻人煦低声问她:“你会觉得朕大逆不道吗?”
“可是陛下还将谢大人称作‘老师’。”如意答道,“只要陛下还愿意做他一天学生,就一天不能下旨处死谢大人。”
“他想杀朕。”闻人煦喃喃道。
……这确实是个问题。
看起来是谢逢春亲口承认那把火是他的命令。
如意蓦得想起来那晚上他不太对劲的神色,眸中映出冲天火光,绝对不是担忧和愤怒,而是近乎事不关己的漠然和隐隐约约的愉快。
她想不通两种表情怎么会同时出现在一张脸上,但如意那晚的感觉的确如此。
如意的话里下意识带着对谢逢春的维护,闻人煦听着格外刺耳。
“燕燕知道昨夜老师和我说了什么吗?”闻人煦半近赌气地说着,“他说……老师是从避风台过来的。”
如意的指尖掐住掌心。
“老师喜欢你,是不是?”
她不作答,闻人煦有些慌了手脚,来回“燕燕”“阿姊”的喊她。
他上前几步,想要拉住如意的手,她轻轻侧身避开了。
如意有些心虚,时至如今,就是傻子都能看出来小皇帝哪里不对劲了。
她一直觉得闻人煦的态度有些亲热过头了,只是口口声声说着姐姐和弟弟,如意也不会往别的地方想去。
现在明面上的伪装都被一把扯下,如意并不能当众忤逆下他面子,只能想办法婉转地暗示他。
“谢大人喜不喜欢我……我怎么知道呢,传出去岂不是很毁我清誉。
“何况家里还问我对别家有没有意思。”
闻人煦诧异道:“是谁家?”
“我已经拒掉了,难道陛下还想打听出来把他们家也下狱吗?”
闻人煦解释:“并不是,老师下狱那是因为弑君……”
如意眸光微动,坦然道:“那陛下直接下旨诛九族就是了,反正整场谋划不也是为了削弱谢家的势力吗?”
她捋起衣袖,白皙如玉的手臂上有几道浅浅的疤痕,是她中药时候用银剪戳伤留下的痕迹。
闻人煦只是看了一眼便飞快地挪开视线,“老师都告诉你了。”
暖气烘得他愈发焦躁,幸好没有从如意口中听到确切的回答。他现在还能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小声问她:“那燕燕……燕燕会喜欢我吗?”
他换了称呼,不自称“朕”,而是以“我”自称。
如意察觉到了变化,心软的毛病又上来了:“陛下曾经拿我类比长公主,我也一直把陛下当弟弟看待的。”
“陛下还记得那只狐狸吗?”
闻人煦一愣,“什么狐狸?”
如意提醒他:“在广德行宫,百兽苑的人为陛下献艺时闯进来的那只。”
闻人煦想起来了,是他围猎时候带回来的那只狐狸。
“当时陛下那么喜欢它,就算顶着谢大人的压力也要留下它。现在已经对它毫无印象了。”
闻人煦语塞。
她已经把话说得不能更委婉了,就差没有直接让闻人煦彻底断了念头。
然而对方是九五之尊,他要是不肯撒手,如意也没有其他办法。
现在她只想快点见到谢逢春,而不是在文华殿和小皇帝玩姐姐弟弟的游戏。
何九桂在一边快看不下去了,好在早早遣退了其他宫婢,不至于让人看到皇帝如此低三下四的模样。
他壮壮胆子提醒道:“陛下,午后还有大人要来议事。”
闻人煦如梦初醒,眼看着如意紧张地咬着唇,唇瓣已经留下了一圈齿痕。
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如意正欲开口,闻人煦抢先一步:“你先回去,没有朕的旨意不准离开避风台。”
见如意张了张嘴,还要说些什么,何九桂赶紧把她请了出去。
他早先就知道皇帝对这个小女官起了别样的心思,那会儿他也不以为意。
一个小小的女官而已,把名字一抹谁知道是先帝的妃嫔。何况没有彤史记录,什么都不算数。
偏偏跟谢太傅有了说不清的关系。
有闻人煦的意思,避风台里里外外骤然多了几层人。
青棠担忧地问她怎么办,如意叹了口气:“外面的人油盐不进,前后门都被看住了,不能像以前那样偷偷溜出去。”
外面的人很懂分寸,绝不踏入内部半步,却又严密地注意着一举一动。
不会让她觉得被管束和窥视,又没有半点能出去的余地。
她该庆幸的是,小皇帝还存着几分恻隐之心,以及没有亲政过,到底还是游移不定。
第三日,门口闹哄哄的,如意草草瞥了一眼,看到熟悉的身影。
冯闻莺带着珍珠,大有“你不让我进去就跟你拼命”的阵仗。
“只是里面人不能出去,又没说过不让人进去。”冯闻莺毫不给面子,“我进去看看人不行?人都见不到谁知道里面是死是活?”
太监陪着笑脸:“一日三餐和用度都没有短过,薛姑娘自然是要什么有什么的。”
冯闻莺眼珠一转:“我不信,除非你让我进去看看。”
闹了好一会儿,终究是拗不过她,何况陛下也确实没说过不让人看里面的人。
太监掂量了下银钱的分量,松了口:“只能进去半刻钟。”
冯闻莺不客气地推开他,带着珍珠进去了。
“我还以为你跟之前那样得哭肿了眼睛,特地带了几个鸡蛋来给你滚滚,没想到你倒是还有心思练字。”
她颔首,示意珍珠把一篮子鸡蛋放到旁边。
如意无奈地搁下笔,“你来找我,难道就是有办法了吗?”
冯闻莺说道:“那确实是有。”
如意一脸不信,冯闻莺哼了一声:“我什么时候诓过你?”说完她补充道:“算了,倒是真有件事诓过你,不过也拜它所赐,我倒是有办法帮你。”
冯闻莺喝了口茶清清嗓子,把当年她在芳嫔身边的事简单说了一遍给如意听。
如意目瞪口呆。
冯闻莺从来没跟她说过这些,她好奇地问过,都被搪塞过去。久而久之她也以为冯闻莺并不知情,没想到一桩宫闱秘事能牵扯到这么多人。
“想不到吧。”冯闻莺弹了个脑瓜,“连谢太傅都不知道这回事。”
她当年在芳嫔身边侍奉,眼看着芳嫔怀了孕,她自己也因为长得好看意外得宠。
芳嫔并没有怪罪她,直到闻人煦出生,还时常让她过来帮忙一起照顾小皇子。
后来牵扯进一些宫闱争斗,芳嫔香消玉殒,她故意顶撞先帝被降位惩罚,打发去了广德行宫。
她知道芳嫔为什么会被谋害。
因为芳嫔撞见了谢家派人来宫里恳求谢太后想法子逃罪,被用来顶罪的正是李家——是谢逢春的父亲。
冯闻莺憋了这么久不说,她以为李家早已没了,自然也没有说出来的必要。没想到谢太傅竟然就是李家的小郎君,甚至又和闻人煦有了牵扯。
如意还想劝劝她,冯闻莺心意已决:“我怎么能眼睁睁瞧着皇帝把救命恩人家的独苗苗给杀了。”
如意不得已,又问她:“那你……当时在内廷司怎么不说?”
冯闻莺顿了顿:“他又不是当时那个无依无靠的小皇子了,坐上了龙椅,还是少和我这样被贬斥的宫人有牵扯为好。”
半刻钟一到,外面就来人催。
冯闻莺这时候走得爽快,还不忘记提醒如意那一篮子鸡蛋。
如意摸了摸掌心,前几天在文华殿掐得用力了些,留下了两道血痕。
此时,掌心仿佛在隐隐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