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少年游(五)
如意有点懵。
她在谢逢春身边会放松许多,连日来积压的困倦就在此时席卷上来。
如意轻轻打了个呵欠,谢逢春说道:“你先歇会儿,我和方怀止有话要说。”
“好。”她毫不怀疑地点头,整理了裙摆,乖巧地坐在那。
谢逢春走到门口,微微侧首看了一眼如意。小女郎扬起唇角,朝他摆了摆手。
方怀止嫌弃地看了眼他,谢逢春兀自说下去:“你安排在文华殿的人到位了吗?”
“妥当了。”方怀止没想到他第一句话竟然还是和薛如意相关的,“你家小姑娘想跑的话随时可以——”
谢逢春打断他的话:“跑什么跑。”
“好的,是奔向自由。”方怀止换了个话术,“你现在找我又要做什么?我是看在妹妹的份上才帮她来见你的,要是被文华殿那个知道了我会被我爹打掉半条命。”
他狐疑的目光扫过谢逢春波澜不惊的脸:“你该不会是突然想开了吧?”
“嗯。”谢逢春淡淡道。
方怀止扶额,开始后悔自己掺和进这个计划。
已经和原先定下的完全不同了。
如果不是看在他那身娇体弱的妹妹的份上——
被宠坏的永国公府小小姐爱好调香做胭脂,阖府上下避之不及,唯有来做客的少年谢逢春肯定了她的手艺。
虽然方怀止一眼就看穿他在敷衍妹妹,脸上都没表情变化。
但方家小姐非常快乐地接纳了他,并且引他为府上贵客。
一改再改,方怀止已经说不清谢逢春到底下一步要做什么了。
谢逢春突然改了主意,突然要调用文华殿里的人。
那些是放在闻人煦身边的棋子,不到万不得已时候不会有任何动静。
因此当谢逢春提到文华殿的时候,方怀止微微一悚。
随即明白了他要做什么。
能让多年至交突然想开,不拿自己的命去赌,方怀止也乐意至极。
至于龙椅上的人,换谁坐都一样。
放浪叛逆的永国公世子如此想道。
如意等得百般聊赖时候,谢逢春回来了,她只来得及看到方怀止神神秘秘的表情,随即视野中就只剩下谢逢春。
四目相交,谢逢春的目光略显失焦。
他在这里没有药,旧疾复发,看东西需要微微眯起眼才行。
如意没有说破,维护了一下谢太傅的面子。
他不喜欢被人提起眼疾,他为了谢家的权势落下病疾,结果发现原来家人的祸事都因为谢家而起。
如果说有什么事情能让谢太傅改变主意,大约只有面前还一脸懵的小女郎。
他垂下眼,蓝碧玺手钏盈盈挂在手腕间,他指了指:“这个摘了吧?”
如意怔了怔,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到那串手钏,不假思索答应了。
文华殿的灯火彻夜通明。
谢太傅不在的日子里,闻人煦大多会召姚清逸进来陪伴下棋。
而今姚家树倒猢狲散,饶是公主府的门客们再口诛笔伐,也没能挽救姚家小公子的性命。
现在只有少年君王独自坐在殿内,四下空旷无人。
昔日好脾气的陛下现在变得暴躁易怒,宫婢们噤声不语,默默做着手头的事。
何九桂亲自在宫门口等如意。
对方看到他时明显犹豫了一下,脚步停住,左顾右盼,似乎想避开他。
但这里是必经之路,回避风台一定要从这条宫道走。
何九桂抹了把脸,难道低声下气地与人说话:“陛下等您很久了。”
“可是……”已经闹掰了啊。
如意腹诽。
这是小皇帝和她闹矛盾的手段吗?
闻人煦站在大开的窗边吹冷风,从这个角度能看到如意满脸为难的神色。
他说过如果她不愿意,就不要逼迫她。
何九桂讷讷地不再缠着,如意伸手捋起鬓边长发,露出空荡荡的手腕,上面什么装饰都没有。
冬日里的屋檐时时刻刻堆着积雪,闻人煦要分不清究竟是被抛弃的手钏更扎心,还是冷白的积雪更刺眼。
他内心想把那抹渐行渐远的亮色占为己有,但老师几年来教导他的内容,又诡异地盘亘在心头。
比如仁君、爱民、宽和治下等等,在他这段日子尝试独自处理政务的时候,接二连三地涌现在脑海中。
闻人煦经年所学,都来自于谢逢春的尽心教导。
因此,如意的话像心头扎着的刺。一方面他想要尽情行使天子的权力,一方面为君之道又如鲠在喉,牢牢地攀附在他的行为举止里。
时至今日,谢逢春依旧把控住了局面,哪怕项上人头岌岌可危。
何九桂进殿时候瞧着他愈发阴沉的脸色,叹着气摇了摇头。
为谢太傅说话的的折子被单独分拣出来,另成一堆,几乎占了总量的五分之三。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何况谢太傅手把手教他理政,用心授业。
而且,只要他给如意抬个位,确实能称呼一声“母妃”。
闻人煦被自己的想法气到,一声不吭转头离开。
何九桂上前把窗户关上。以他所见不见也挺好的,长痛不如短痛,既然没打算强迫人家,那不如早点断了念头。
左右看着风向是不可能处死谢太傅了,不然怕是要再上演一出血溅紫宸殿的惨像。
·
如意躺在榻上,日光顺着半开的窗透进来,晒得她犯困。
青棠端着点心进来,就看到小女郎拿书盖着脸,在榻上一动不动。
“你放在桌上吧,我不饿。”她模模糊糊的声音从书底下传出来。
碗碟与桌案发出碰撞的声音,但并没有听到接下来的脚步声。
如意闷声道:“我不饿,我不吃。”
按理说青棠不会跟她执拗几碟点心的事,如意疑惑地拿下书,余光瞥到玄色衣角绣着团龙纹。
她惊慌地坐起来——闻人煦在青棠后面站着。
怎么一声不吭进来了!
如意满脸警惕,闻人煦也僵住了。
青棠比划了几下,闻人煦看不懂,如意问道:“路过?”
“啊?”闻人煦一怔,“对对对,路过。”
如意笑了笑:“要往哪走能路过避风台?”
闻人煦语塞。
他看折子看得头疼,也不知道谢逢春以前都是怎么处理的,两大摞折子竟然批这么快。
随便走着走着,等何九桂出声提醒的时候,他已经站在避风台门口,面前跪着一串宫婢了。
他瞥了眼榻上的书:“《大梁四方游记》……”
如意把书放回架子上,松软的发髻微微散开,显得整个人有种刚醒来的慵懒感。
她似笑非笑问道:“陛下也想看?这书倒是我从文华殿拿的,看完了就让人送回去。”
“不是。”闻人煦别开头不去看她,“燕燕看了那么多游记,没想过出去看看?”
如意很警觉地抬起眼,顺便飞快地瞟了眼桌案。
还好她昨天没犯懒,练字的那些纸收起来了,闻人煦天天看谢逢春的字,一定认得出。
“我要是说想也没用啊。”
“燕燕,之前的话是我说错了,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闻人煦语气温和,眼里满是期待她说出原谅话语的神色。
然而如意已经见识过他的真面目了,并不会被他故作单纯的假象迷惑。
她不作回应,闻人煦只能叹口气:“燕燕,你是不是还在怪我把老师……”他犹豫着问道:“那天晚上……燕燕是不是知道老师在哪?”
“你过来是为了问这个吗?”如意笑吟吟看着他,“陛下派人去查一查不就知道了?”
闻人煦语气陈恳:“旁人说的我都不信。”
如意收起笑意,裙摆上的花鸟蝴蝶随着她小腿摆动腾飞而起。
“就是陛下知道的那样。”她说道。
闻人煦脸上的笑容僵住,眼底闪过一丝难以抑制的怒气。
他分明知道了,为什么还要再问一次呢?
“所以陛下什么时候放了谢大人?”如意仿佛还嫌不够似的,又往他心窝子上戳了一句。
闻人煦声音平稳:“就在这几日了。”说完转身就走,衣袖下手背青筋隐忍不发。
青棠遵着宫规要送他出去,被如意喊住了。
她一脸担忧地回过头,只见到如意跳下榻,拉开了妆奁。
“还愣着干什么?收拾东西啊!”她挑挑拣拣出平日里喜欢戴的钗环首饰,“陛下没准回去就发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