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一行书(五)
李家的小郎君年纪不大,在老家已经小有名气,恰好李老爷右迁至帝京,人人以为李小郎君到了帝京能得到更好的先生指点,长大了也能像李老爷那般在皇城脚下谋个一官半职,兴许会比李老爷的官还大。
少时听到这些夸赞的话,谢逢春还会微赧低头,为了不辜负长辈的期望越发奋进。后来身居高位,身边更不缺阿谀奉承的人,他听着反而没滋没味极了。
他的父亲是被冤死的,被世家大族拿去顶了罪,兴许陛下也知道的。但对比起盘根错节的世家大族,李家这么个毫无根基的小门小户实在不值得一提。
原先就不多的家产被罚没,母亲也因为悲伤过度病逝,谢逢春遣散了家中仆妇,从光风霁月的李小郎君变成四壁透风的罪臣之后。
往日的朋友们也一哄而散,对他避之不及。
他扣响过许多以往交好的人家的大门,不是支支吾吾便是当场甩脸色让他离开。
直到谢家同他做了一笔买卖,为他抹去罪臣之子的身份,还能为他打通青云直上的道路。
别人提到当年的李小郎君,只能感慨生不逢时,好端端一个满腹才华、人品贵重的小公子,家中被牵连到这样的祸事,接二连三遇到打击,受了风寒一病不起,咽气之后卷了抬出去。
那日他就躲在不远处的角落里,眼睁睁看着杠夫把“李芜”抬出屋子,伴随街坊邻居的议论声,他的旧身份就在那一刻烟消云散。
从此李家小郎君病故在帝京郊外,谢家却从乡下接回来一个孩子。
谢逢春提到这些,语气平静。对他来说仿佛是隔着浓雾的经年往事,只是重新整理叙述一遍。
所谓的旧疾与伤疤,也只是在提醒他曾经有过饥寒交迫的岁月。
感觉到手上湿漉漉的,谢逢春垂下眼一看,如意听得眼泪汪汪,睫毛上还挂着细碎的水珠。
她抽抽噎噎道:“我不会和别人说的。”
谢逢春抹掉她脸上的泪水,“你先算一算,欠了我几声‘好哥哥’。”
如意擦眼泪的手顿住,茫然地抬起眼看他。
“我们说好的。”谢逢春挑起唇角,他这个当事人没有半点伤心的意思,反倒听得人在掉眼泪,“你要是不愿意喊也没事,现在回宫,一笔勾销。”
她愣愣地坐在那,谢逢春作势起身,“看来燕燕是准备回去,我叫王禧备车——”
衣袖被她拉住,如意涨红着脸,很明显在做心理斗争。
犹豫了许久,她细若蚊呐地喊了一声。
谢逢春好心提醒她:“一声不够,我给你讲了这么多,起码欠了我十几声。”
如意露出被戏耍的愠色,甩开衣袖就要离开。
打开房门的刹那,寒意冲进了屋,与暖意打了个对面。
如意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眼前还是朦朦胧胧泪水蕴着的模糊画面,就感到身边一股大力把她往回扯,耳边是破空的箭鸣声。
门被用力拍上,谢逢春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这下不用选了。”
他捂住如意的耳朵,外面的骚乱动响如意什么也听不到,只有平稳的心跳声包围她。
等她已经开始困倦了,才感觉到身旁的人动了动,松开捂住耳朵的手。
有人叩了叩门,谢逢春冷声道:“进。”
暗卫推开门,身上还有浓重的血腥气,刺激到如意的鼻腔,忍不住颤抖了下。
她一动,暗卫才注意到谢太傅宽大衣袖下还有个妙龄少女,虽然只留给外人模糊背影,也能让人联想她与谢太傅的关系非同一般。
谢逢春锋利的目光在他脸上扫过,暗卫低下头,将刚才的事一五一十禀报给他。
“刺客已经服毒自尽,箭身没有任何标记,身上也没有搜出任何可以查明身份的东西。”
如意在他怀中蹙眉,什么线索都没有,人也死了,怎么从死人口中问出东西?
“知道了。”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谢逢春面色不虞,手上轻柔地把玩着少女的发丝,流水似的乌发穿过手指。
等屋内重新安静下来,如意后退几步,挣脱了他的怀抱。
见她还在愣神,谢逢春发出轻笑:“怎么,看我看不够,还要看我换衣服?”说罢就要褪去上衣。
“你等下再脱!”如意捂住脸背过身去,“好了,你现在换吧,我不会偷看的!”
窸窸窣窣的声音结束,如意才转过头去,谢逢春换下了刚才在床上被抓得皱巴巴的衣服,改穿一身青色道衣,与寻常士子打扮类似。
“你换衣服干什么?”如意眼巴巴问他,“是觉得衣服穿着不舒服吗?我叫人过来给你收拾一下?”
谢逢春摇头,把大氅往她身上一系,“我送你回宫。”
如意:“?”
她急匆匆拦住谢逢春:“你刚被人刺杀,不应该留下来最安全吗?”
谢逢春目光扫过门口一地狼藉,“自然有暗卫料理。”
如意还想说些什么,被谢逢春拽着手腕往前走,碰到一圈淤青的地方疼得叫唤出来。
谢逢春停下来,如意顺势用委屈的语气跟他恳求:“我在这呆一晚不行吗?”
谢逢春沉默不语,如意以为这个方法可行,用更软和的语调说道:“我回去了就是一个人,肯定会吓得睡不着觉……”
话没说完她被谢逢春拦腰抱起,吓得她小小惊呼一声,下意识揽住了他的脖子,“你你你干什么?!快放我下来!”
她气到了,说话间气息喷吐在他的下颌处,泛着微微的痒意。
如意挣扎了几下,谢逢春抱得很稳,也没有半点能放她下来的意思。
马车边上只有一个在等候的车夫,见到谢太傅过来,连忙挑起车帘。
如意探出头问他:“怎么没见到王禧?”
谢逢春把她脑袋按回去,自己也进来,“少问。”
她揪着谢逢春的衣边,试图捕捉最后一丝可能性,“你还病着,我能照顾自己,你快回去歇息吧。”
谢逢春瞥了一眼,小女郎满脸期待,恨不得下一句就能从他口中得到肯定的回答。
但谢大人对小女郎很了解,她绝不会和保证内容一样乖乖坐车回皇宫,会在半路找个蹩脚的理由让车夫暂时停靠在路边。
如果不答应,她就用眼泪和哀求打动老实的车夫。一下车就会跑得无影无踪。
“不用。”谢逢春打破了她最后的幻想。
小女郎眸中星星点点的希冀破灭了,怏怏不乐地坐在那唉声叹气。
“你留下来是准备等第二支箭吗?”谢逢春问道,“谢家要除掉我,必然不可能只派一拨人来。”
“谢家?”如意惊愕地睁大眼睛,“是你小时候收养你的那个谢家吗?”
谢逢春默认了。
如意疑惑不解:“可是你现在姓谢,把你除掉了对你有什么好处?”随即她否定了自己的说法,“是不是因为你幽禁了谢太后?”
小女郎的脑瓜终于不再被回谢宅还是回宫这件事撑满,开始认真思索谢逢春刚才说的话。
“他们真的好小心眼啊。”
听到如意的话,谢逢春也忍不住抬眼,等她往下说。
“你帮他们挣了这么多利益,要是没有你,谢家的人肯定不能在外面横行霸道。”如意皱着眉头,“他们就是仗着你的威风,竟然还要加害你。”
“横行霸道?”谢逢春重复道。
“是啊,一般人听到帝师大人的名号就会很害怕吧?”如意很仔细和他分析,“要是谢家有人犯了错,被人状告了,也会看在谢大人的面子上压下去,这不是仗着你的威风那还是什么?狐假虎威!”
谢逢春不禁笑出声,如意眼中俱是困惑。
谢家人口不少,这也是当初他身份很容易造出来的原因之一,只要说他是原先养在乡下的孩子,因为学业用功被接回本家,也合情合理。
他借着谢家的荫佑和谢太后有意的扶持一步登天,作为回报,谢国公自然也要他来护佑家族。
如意说得那些并不假,对大多数人来说,谢太傅三个字都遥远如云端之上。谢家的子弟多,有些人仗着他的存在做些遭人厌的事情,京兆尹不敢得罪他,便会把案子压下去,谢家顶多赔些银钱。
“燕燕不喜欢这样?”谢逢春温声道,“只要燕燕想,也可以仗着我的名号作威作福,整个天下没人敢驳斥你一句。锦衣华服,珠钗翠环,甚至人的性命都在你一念之间。”
只要沾染过权力的滋味,极少有人能脱身而出。
他对那些谢家子弟睁只眼闭只眼,也只是看不上他们所作所为,心生厌恶,不想与他们有来往。
如果是燕燕的话……倒是做什么都可以,只要她提出来,自有人抢着为她去做。
如意咬着唇,摇头拒绝。
她也喜欢精致华丽的首饰衣裳,但若是上面沾了人血,还不如不要。
随着街边景色的变换,距离宫门越来越近,小女郎的情绪又肉眼可见低落下去,谢逢春安慰她:“你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还能见到我。”
“真的吗?”如意惴惴不安。
谢逢春把腰牌塞到她手中,“我保证。”